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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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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让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窗外飘落的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如同千斤巨石,一字一句砸在程念的心上,留下深可见骨的凹痕。“抑郁症……焦虑症……”这几个字在程念的脑海中反复回荡,与她记忆中那个永远从容、优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陆老师形象产生了剧烈的割裂。她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脆弱得如同琉璃般一触即碎的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让她窒息。
陆清让说完那句话后,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深深地垂下头,肩膀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两人依然紧握的手上。那泪水滚烫,灼烧着程念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心。她没有抽出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用自己掌心的温度,试图温暖那双冰凉颤抖的手。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空调低沉的运行声和陆清让压抑的啜泣声在空气中交织。程念没有催促,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像一个最耐心的守护者,等待着风暴的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陆清让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试图抬起另一只手擦拭眼泪,却被程念轻轻拦住。程念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柔软的纸巾,动作极其轻柔地,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
“老师,”程念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脆弱平衡,“没关系,慢慢说,或者……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就在这里。”
这句毫无保留的接纳和理解,像一道微光,照进了陆清让被阴霾笼罩的内心。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向程念。女孩的眼神清澈而坚定,里面没有她害怕看到的怜悯、恐惧或是不知所措,只有纯粹的心疼和一种“我在这里”的沉静力量。
这目光给了她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勇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依旧紊乱的呼吸和心跳。目光游离着,不敢与程念对视太久,最终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仿佛那里能汲取到继续说下去的力量。
“是从……妈妈去世后开始的。”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语速很慢,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拆解一个缠绕已久的、布满尖刺的线团,“也可能……更早一些。只是那时候,我一直……一直在硬撑。”
程念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林薇老师曾经无意中提起过陆清让母亲的离世,说是意外车祸,走得很突然。她当时只是感到惋惜,却从未想过,这件事给陆清让带来的打击是如此毁灭性的。
“那段时间,”陆清让继续说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陷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感觉……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什么都感觉不到,吃不下,睡不着,也不想见任何人……包括你。”她说到这里,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愧疚,“我当时……状态真的很糟糕。我怕……怕你看到那样的我,怕你担心,更怕……怕自己会成为你的负担。所以……所以我选择了离开。我以为……那样对大家都好。”
程念的鼻腔一阵酸涩。原来三年前的不告而别,背后隐藏着如此沉重的痛苦和自我放逐。她不是被抛弃了,而是被她最爱的人,以一种近乎绝望的方式,“推开”了,为了保护她,也为了保护那个濒临崩溃的自己。
“后来……去支教,也是想换个环境,逼自己……动起来。”陆清让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山里的孩子很单纯,他们的笑容……有时候能让我暂时忘记一些东西。但那种感觉……那种黑洞一样的感觉,它一直都在。它就像……像一个潜伏在影子里的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扑上来,把我拖回去。”
她的描述让程念不寒而栗。她无法想象,陆清让是如何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站在讲台上,对着孩子们露出温和的笑容,耐心地教导他们。这需要多么巨大的、消耗心力的伪装。
“回来之后……情况时好时坏。”陆清让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看了医生,一直在吃药。就是……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电视柜的抽屉,眼神里闪过一丝难堪,“那些药……有时候能让我感觉好一点,但有时候……又会带来很多副作用。头晕,手抖,恶心……感觉不像自己。”
她停顿了一下,呼吸再次变得有些急促,像是回忆起了那些药物带来的不适感。“有时候,我会出现……一些不好的念头。”这句话她说得极其艰难,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站在阳台上,会想……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脱了。”
程念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她猛地收紧手指,将陆清让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那个危险的边缘拉回来。她不敢想象,在她因为一条未回复的消息而辗转反侧的时候,陆清让正独自一人,在与如此黑暗的念头搏斗。
“对不起……对不起……”陆清让感受到程念骤然加重的力道和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泪水再次涌出,反复地说着道歉,“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吓到你了……我不该……”
“不!”程念打断她,声音因为后怕而带着一丝颤抖,眼神却异常坚定,“您不用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太迟钝了,是我没有早点发现……没有早点陪在您身边!”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老师,那些只是生病的症状,是疾病在影响您的思维,那不是您真正的想法!您看,您一直在坚持看医生,在吃药,您在努力地对抗它,您很勇敢,真的!”
“勇敢?”陆清让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近乎自嘲的笑容,“我感觉不到……我只觉得……很累,很没用。像一个……永远也修不好的、破掉的容器。”
“不是的!”程念斩钉截铁地否定,她站起身,坐到陆清让身边的沙发扶手上,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手,用一种近乎承诺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您不是容器。您是我见过最优秀、最好的老师,是那个会在我写不好作文时耐心指导我的人,是那个会带我在晨光中散步、告诉我文字有温度的人。您只是……暂时生病了。就像感冒会发烧,会咳嗽一样,您的情绪……它感冒了。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好好治疗它,陪着它慢慢好起来。”
“情绪……感冒了……”陆清让重复着这个朴素却充满力量的比喻,泪水流淌得更加汹涌,但这一次,似乎不再完全是痛苦和绝望的泪水,里面夹杂了一丝……被理解的酸楚,和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名为“希望”的星火。
程念看着她,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胀感。她知道,仅仅是说出这些,对于陆清让而言,就已经耗尽了她极大的勇气。她不再追问更多细节,比如病情具体有多严重,医生是怎么说的,那些“不好的念头”出现的频率……这些都可以慢慢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让陆清让知道,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老师,”程念轻声说,语气变得柔和而务实,“您今天吃药了吗?”陆清让愣了一下,似乎才从汹涌的情绪中稍稍抽离,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她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沙哑:“早上吃了……中午,忘了。”
“那现在吃,好不好?”程念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她松开陆清让的手,起身走到电视柜前,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陆清让。陆清让看着她,眼神复杂,最终还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程念拉开抽屉,拿出了那个白色的小药瓶。瓶身上的标签确实被撕掉了一部分,但剩下的英文单词和剂量说明依然清晰。她拧开瓶盖,倒出今天中午应该服用的药片,又去厨房接了一杯温水。
当她端着水杯和药片走回陆清让身边时,陆清让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程念没有说话,只是将药片和水杯递到她面前,目光平静而坚定。陆清让沉默了几秒,终于伸出手,接过药片和水杯。她的手依旧有些抖,杯中的水漾起细微的涟漪。她仰头,将药片服下,喝了几大口水,动作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顺从。
看着她咽下药片,程念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她接过空水杯,放在茶几上,然后重新在陆清让身边坐下。
“老师,暑假这两个月,我没什么事。”程念看着陆清让,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在讨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计划,“我能不能……经常过来看看您?陪您说说话,或者……就像以前一样,一起看看书?我保证不会吵到您。”
陆清让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和抗拒:“不……不用了,程念。你……你还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我……我不能……”
“这就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情。”程念打断她,眼神澄澈,没有任何勉强,“而且,林薇老师不是说了吗?您最近精神不好,她也很担心您。就当是……替我,也替林老师,偶尔来看看您,监督您按时吃饭吃药,可以吗?”
她的话说得巧妙,既表达了关心,又给了陆清让一个不至于太有心理负担的理由。陆清让看着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一个轻微的点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紧闭的心门的一道缝隙。程念的心里,仿佛有温暖的阳光照了进来。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康复的道路必然漫长而反复,充满了未知的挑战。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终于不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只能被动等待和猜测的女孩了。她终于可以走上前,握住那双冰冷的手,告诉她:没关系,我在这里,我们一起。
窗外,夕阳开始西沉,金色的余晖透过浅蓝色窗帘的缝隙,在昏暗的客厅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的、温暖的光带。空气中的药味似乎淡去了一些,那清冷的雪松香气,仿佛也重新变得柔和起来。暗室之中,终于有微光,顽强地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