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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七月的暑气如同一只无形且黏湿的巨兽,盘踞在城市的上空,用它灼热的吐息将一切都熏蒸得无精打采。柏油路面上升腾起扭曲的透明波纹,行道树的叶子蔫蔫地垂着,连平日里最聒噪的蝉鸣,在这午后最酷热的时分,也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像是濒死者的最后呻吟。

      学期结束,像一场盛大演出的骤然落幕。喧嚣与忙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大片的、令人心慌的空寂。对于程念而言,这种空寂感尤为强烈。宿舍楼里,同学们拖着行李箱归家的滑轮声渐次远去,最终只剩下走廊尽头的回响。她选择留校,名义上是为了更方便地准备研究生阶段的前期阅读和资料整理,但内心深处,她清楚,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她牵绊在了这座城市。

      这根线的另一端,系在陆清让的身上。

      此刻,程念坐在书桌前,老旧的电扇在她身后“嗡嗡”地摇着头,送来一阵阵裹挟着热风的气流,吹动了她额前汗湿的碎发,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烦闷。笔记本电脑屏幕暗着,旁边摊开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已经很久没有翻动一页。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掌心的手机屏幕上。

      那上面,是她与陆清让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她三天前发出的,一句小心翼翼的试探:“老师,暑假有什么安排吗?”绿色的对话框孤零零地悬停在屏幕底部,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没有激起半点涟漪,甚至连一丝回声都未曾听见。往上滑动,对话记录稀疏而克制,大多是她主动发起的话题,关于一本书,一部电影,或者仅仅是天气。陆清让的回复总是及时,措辞礼貌而周到,却像包裹着一层柔韧的薄膜,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距离。而这一次,连这层薄膜般的回应,也消失了。

      这种漫长的、不被理睬的沉默,比任何直白的拒绝都更让人煎熬。它像一片滋生无数猜忌与不安的沼泽,悄无声息地吞噬着程念的理智。她开始反复咀嚼自己最后的留言是否过于唐突,是否在不经意间越过了某条看不见的界限。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各种画面:陆清让蹙着眉,带着些许厌烦地划掉她的消息;或者,是更糟糕的,像三年前那个雨天一样,她正悄无声息地整理行装,准备再次从她的世界里彻底蒸发。

      委屈、不甘、担忧,还有一丝被忽视的恼怒,这些情绪在她心里交织、发酵,像一锅被文火慢炖的浓稠药剂,咕嘟咕嘟地冒着令人窒息的气泡。室友李萌临行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要我说,你也别太主动了,显得咱们多上赶着似的。如果她真的在乎你,自然会来找你。”

      道理她都懂。可是,陆清让从来就不是一个会主动走向谁的人。她的世界仿佛一座守卫森严的城堡,城墙高耸,偶尔会因为心软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开启一道窄窄的缝隙,容许一丝微光透出,让墙外的人窥见内里的一角风景,便又迅速而坚定地合拢,留下那个窥见光的人,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茫然失措,患得患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程念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斥着夏日闷热的空气,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冷静。被动等待的焦灼已经达到了顶点,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明确的,无论是好是坏的答案。她必须去面对,去叩响那扇门,哪怕迎接她的可能是更深的失望,也比现在这种悬在半空、无所依凭的折磨要强。

      她从通讯录里找出林薇老师的号码。手指在拨号键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发送文字消息。她用尽量轻松、不经意的语气,询问陆老师最近的近况,并巧妙地提到了想送一份感谢的毕业礼物,需要地址。林薇回复得很快,似乎并未起疑,爽快地发来了一串地址,后面还跟了一句:“清让最近好像精神不太好啊,你去了正好看看她。”

      这行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过程念的心尖。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重的、混合着责任的担忧。
      周六的午后,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阳光白晃晃的,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程念换上一件简单的浅蓝色棉质连衣裙,梳好马尾,背上装着毕业论文稿和几本陆清让可能感兴趣的书的帆布包,踏上了前往那个陌生地址的公交车。

      车厢里混合着汗味、防晒霜和空调制冷剂的复杂气味。程念靠窗坐着,窗外的街景在热浪中微微扭曲。她的心跳,从踏上公交车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咚咚咚,像一面被胡乱敲响的小鼓,节奏快得让她有些呼吸困难。她不断地在脑海中预演着见面时的场景,该说什么,用什么表情,如果被直接拒之门外又该如何应对……每一种可能性都让她神经紧绷。

      按照地址,她找到了那个位于城市另一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安静小区。楼房的外墙爬满了茂密的爬山虎,在炎炎夏日里倒显得有几分阴凉。她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扇属于陆清让的窗户,浅蓝色的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隔绝了内外的一切。

      勇气像退潮般一点点流逝。她几乎要转身离开。但林薇那句“精神不太好”和李萌那句“如果她在乎你”像两股相反的力量,在她心里拉扯。最终,前者占据了上风。

      她按响了门铃。清脆的“叮咚”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每一声都敲击在她的心弦上。

      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如同跨越了整个青春期。门内传来极其轻微、带着些迟疑的脚步声,然后是门锁转动时发出的、略显滞涩的“咔哒”声。门,开了。

      陆清让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她穿着一身灰白色的棉质家居服,宽大的款式更显得她身形单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的脸颊边,带着一种慵懒的、却更显憔悴的气息。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妆容,眼下的乌青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像两团无法化开的墨迹。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愕,以及一种猝不及防被撞破什么的、显而易见的慌乱。

      “程念?”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和干涩,语调因为意外而微微上扬,“你……你怎么来了?”

      “老师,”程念努力压下喉咙里的紧涩,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自然,“您一直没回我消息,我……我有点担心您。”她的目光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细细地描摹着陆清让。她比上次在同学聚会上见到的更加消瘦了,锁骨在宽松的领口下显得格外突兀,整个人像一枚被时光和某种看不见的重量风干、榨取了所有水分的叶子,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开来。

      陆清让下意识地侧了侧身,手臂微微抬起,似乎想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门内空间的景象,但这个过于明显的防御姿态,反而透出一种欲盖弥彰的无力感。“我……我最近有点忙,没怎么看手机。”她解释着,声音干巴巴的,缺乏说服力。她顿了顿,像是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应对方式,微微让开通道,“进来坐吧。”

      程念踏进了这间公寓。

      房间内部出乎意料地整洁,甚至可以说,整洁得过分,缺乏一种称之为“生活气息”的温暖与杂乱。家具是简约的款式,颜色是单调的白与灰,所有的物品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冷的雪松香气——这是程念记忆中最熟悉也最让她心悸的味道。但今天,这股熟悉的香气之下,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苦涩气味,像是……某种中药,或者西药药片散发出来的味道。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客厅。沙发、书架、电视柜……最后,落在了客厅中央的玻璃茶几上。上面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沉思录》,书页有些卷边,旁边是一只透明的玻璃水杯,杯底残留着一点未喝完的清水。而水杯的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塑料药瓶。药瓶的标签似乎被刻意地撕掉了一角,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英文单词和剂量说明。

      陆清让顺着程念的目光看去,脸色骤然一变,那是一种秘密被窥破的惊慌。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几步跨到茶几前,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一把抓起那个小药瓶,紧紧攥在手心,然后迅速而慌乱地塞进了电视柜下方的抽屉里,“哐当”一声合上了抽屉。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仓皇。

      “喝点什么?水,还是茶?”她转过身,背对着程念,走向开放式的小厨房,试图用忙碌来掩饰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但程念清晰地看到,她伸向水壶的手指,在微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水就好,谢谢老师。”程念在沙发上坐下,身体有些僵硬。心里的疑团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那个被藏起来的药瓶,陆老师过于苍白憔悴的脸色,眼底那挥之不去的、如同实质般的疲惫,以及此刻这种紧绷到极致、仿佛一触即溃的脆弱状态……所有这些碎片,都在她脑海中拼凑着,指向一个她隐约有所预感、但始终不愿去深想的、显然非常糟糕的真相。

      陆清让端着一杯水回来,放在程念面前的茶几上,玻璃杯底与玻璃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惊的声响。她没有坐在程念旁边的沙发上,而是选择了一张离得稍远的单人扶手椅,缓缓坐下,双手紧紧地交握着,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姿态,不像是在自己家里招待客人,更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学生,正在教导主任面前,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遥远的车流声,和老旧空调运行时低沉的嗡鸣,在空气中流淌。

      这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程念的胸口。她看着陆清让低垂的眼睫,看着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看着她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却又无比脆弱的气息,心里那股混合着担忧和委屈的情绪,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老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紧张而生的颤抖,“您最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您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她选择了最温和的切入点。

      “我没事。”陆清让几乎是立刻否认,声音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尖锐,她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一只受到威胁而竖起羽毛的鸟。随即,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勉强地、极其困难地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就是期末事情多,有点累,没休息好。老毛病了,不用担心。”

      这个笑容虚弱而飘忽,像阳光无法穿透的、厚重的阴云,非但不能让人安心,反而更添了几分沉重。程念凝视着她,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她不相信这个轻描淡写的解释。眼前的陆清让,不再是讲台上那个从容优雅、引经据典、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陆老师;也不是咖啡馆重逢时,那个带着小心翼翼、试探着想要靠近的温柔长辈;更不是记忆中,那个在晨光与雪松香气中,让她初次体会到何为心悸的美丽身影。此刻的她,像一只在暴风雨中折断了翅膀的鸟,羽毛凌乱,眼神里充满了戒备、惊惶,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自身也吞噬掉的疲惫。

      “是因为……我吗?”程念的声音更轻了,像怕惊扰什么,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必须得到答案的坚持,“是因为我最近……总是打扰您,让您觉得困扰了吗?所以您才不想回我消息,才……才这样躲着我?”她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她心头最久、也最让她害怕的问题。

      “不是!当然不是!”陆清让猛地抬起头,反应激烈得完全超出了程念的预料。她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一层浓厚的水光,眼眶迅速泛红,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痛了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你怎么会这么想?程念,”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急切地否认,“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觉得你是打扰。从来没有!”

      “那为什么?”程念追问道,她站起身,走到陆清让的面前,蹲下身,固执地仰起头,望向那双盈满泪水的、美丽的、此刻却盛满了痛苦的眼睛,“为什么总是躲着我?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您到底怎么了?三年前是这样,不告而别,连一句解释都没有!现在又是这样!忽远忽近,若即若离……老师,我不是小孩子了!”她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哭腔,积蓄了太久的情绪,如同找到了裂缝的岩浆,终于喷涌而出,“我可以看出来的!您不开心,您很累,您在生病!可是您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扛着,把我推开,推到一個安全的、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距离之外!老师,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是那个需要您一味保护的学生了,我可以分担的!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想和您一起面对!”

      这一连串的质问,像一记记重锤,敲打在陆清让精心修筑了多年的心墙上。那些被她深埋的愧疚、长久以来的自我压抑、病痛带来的无力感、以及对眼前这个女孩无法言说却又无法割舍的情感,在这一刻,被这带着泪水的、炽热而真诚的关切,彻底击溃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解释,想继续用谎言来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尊严和距离,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音节。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掩饰,在程念如此直白、如此勇敢、如此不加掩饰的关切与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她低下头,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长时间的抑郁情绪、药物带来的副作用、独自面对母亲离世和自身健康问题的孤独、对程念深深的愧疚与同样无法放下的眷恋、以及对不可知未来的恐惧……所有这些沉重得足以压垮一个人的负担,在这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一滴滚烫的泪水,率先挣脱了眼眶的束缚,砸在她紧紧交握、指节泛白的手背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湿痕。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起初还是无声的,随即,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她喉间溢出,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

      程念彻底愣住了,随即是无边无际的心疼与慌乱席卷了她。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清让。在她的记忆里,陆清让永远是冷静的、自持的、优雅的,是那个即使面对再调皮的学生、再繁重的工作压力,也能保持着淡然微笑和从容仪态的老师。此刻,看着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般,无助地、崩溃地哭泣,看着她那单薄的肩膀因为抽泣而剧烈耸动,程念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狠狠地拧绞,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高高在上、如同月光般清冷遥远的形象,在这一刻,彻底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真实的、脆弱的、会痛苦会崩溃的,活生生的人。

      她不再犹豫,站起身,然后轻轻地、在陆清让的面前再次蹲下,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的珍视,覆上陆清让那双冰凉、并且仍在剧烈颤抖的手。“老师,”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告诉我,好吗?无论是什么,让我和您一起面对,好不好?别再一个人扛着了……求您了。”

      掌心里传来的、来自另一个人的温暖和力量,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电流,穿透了陆清让被冰封的感官。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连在一起。她透过模糊的水光,对上程念近在咫尺的目光。那双她熟悉的、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没有她预想中的怜悯、诧异或者恐惧,只有满满当当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不容置疑的坚决。

      那道横亘在她们之间,由身份、年龄、过往伤痛和自我保护构筑起来的高墙,在这一刻,伴随着陆清让崩溃的泪水与程念坚定的握持,终于,“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深邃的、无法再忽视的缝隙。陆清让反手紧紧握住了程念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像是溺水濒死的人,终于抓住了唯一可能带来救赎的浮木。她闭上眼睛,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灼人。她不再试图压抑,任由压抑了太久的悲伤和痛苦,如同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程念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只是需要这样一场彻底的宣泄。终于,陆清让用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哽咽的、破碎不堪的声音,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吐露了那个沉重的秘密:

      “对不起……程念……我……我生病了。”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说出这几个字就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是……抑郁症。还有焦虑症……已经……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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