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第 30 章 ...


  •   那个下午,像一幅被泪水浸染又慢慢风干的水墨画,色彩沉郁,笔触凌乱,却在边缘处透出些许微光。程念没有在陆清让情绪崩溃后立刻离开,她以一种近乎本能的体贴,留了下来。她没有再追问任何关于病情的问题,也没有试图用空洞的安慰来填补沉默。她只是安静地陪着陆清让坐在逐渐被暮色笼罩的客厅里,直到陆清让疲惫不堪地靠在沙发扶手上,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在精神和情感的巨大耗竭之后,她终于睡着了。

      程念轻手轻脚地起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仔细端详着陆清让的睡颜。睡着了的她,眉宇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连在梦中也无法摆脱那沉重的负担,但那层时刻紧绷的、用于防御的坚硬外壳暂时卸下了,显露出一种纯粹的、令人心碎的脆弱。长长的睫毛被未干的泪水濡湿,黏连在一起,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程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她转身走向卧室,想找一条毯子。卧室和客厅一样,整洁得近乎刻板,色调是统一的灰白,缺乏生气。她在床尾找到了一条折叠整齐的灰色薄毯,拿起来时,能闻到上面淡淡的、属于陆清让的雪松香气,只是这香气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清冷和孤寂。

      她回到客厅,动作极其轻柔地将毯子展开,小心翼翼地盖在陆清让身上。就在毯子即将完全覆盖住陆清让蜷缩的身体时,她的指尖无意中碰到了陆清让裸露在家居服外的小臂。那皮肤的触感,冰凉得让程念心头一颤。这不是正常的凉爽,而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近乎冰冷的温度。

      这冰冷的触感让程念的担忧更甚。她没有立刻缩回手,而是停顿了片刻,任由自己的指尖轻轻贴在那片冰凉的皮肤上,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寒意。睡梦中的陆清让似乎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微小的暖源,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向着热源的方向蹭了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呓语。

      这个细微的、依赖般的动作,让程念的鼻腔猛地一酸。她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确认陆清让并没有被惊醒,才缓缓收回手。她蹲在旁边,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描摹着她消瘦的轮廓,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怜惜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过了许久,她才起身,决定做点什么。

      她走向厨房。冰箱里的景象比她想象的还要空荡。除了几瓶矿泉水、两个孤零零的鸡蛋和一把已经发黄蔫软的青菜,几乎找不到什么像样的食材。橱柜里也只有半袋米和几包未开封的挂面。程念的心又揪紧了一下,她无法想象陆清让是如何在这种状态下,勉强维持着自己的日常饮食,或者说,她可能根本就没怎么好好吃饭。

      她挽起袖子,开始动手收拾。先是清理了水槽里堆积的几个用过的玻璃杯,杯壁上残留的水渍仿佛诉说着主人近期的恍惚状态。然后她擦干净沾染了些许灰尘的灶台,将所剩无几的食材归置好。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尽量放到最轻,像一只踮着脚尖的猫,生怕一点声响就会吵醒外面那个浅眠的人。

      做完这些基本的清洁,她看了看时间,拿起自己的帆布包和钥匙,悄悄出了门。

      小区附近有一家规模不小的生活超市。傍晚时分,超市里人来人往,充满了生活的喧嚣。程念推着购物车,目光仔细扫过货架,心里认真盘算着陆清让目前可能吃得下、又有营养的东西。她挑选了容易消化、能养胃的燕麦片和小米,仔细挑选了看起来最新鲜的菠菜、小油菜和番茄,在水果区称了些柔软的香蕉和温和的苹果。她走到乳制品冷藏柜前,选了几盒品质不错的牛奶和酸奶,又在一旁的货架上拿了一些包装清淡的苏打饼干和全麦面包,这些可以在陆清让没有胃口时勉强垫一垫。

      在经过生鲜区时,她犹豫了一下,看着那些鲜红的肉类,最终还是走上前,称了一点精瘦肉和几块汤骨排骨。她记得以前偶尔听陆清让提过,喜欢喝汤。或许,一碗热腾腾的、精心熬煮的汤,能比干巴巴的饭菜更容易被接受。

      提着两大袋沉甸甸的东西回到公寓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她用钥匙轻轻打开门,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陆清让已经醒了,正拥着那条灰色薄毯坐在沙发上,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进门的方向,像一只迷失在陌生环境里、警惕又无助的猫,刚刚从一场不安的睡梦中惊醒。

      “老师,您醒了?”程念放下手中沉重的购物袋,发出轻微的闷响,她语气尽量保持轻松自然,仿佛这只是无数次寻常拜访中的一次,“我去了趟超市,买了点东西。您晚上还没吃吧?我熬点小米粥好不好?听说很养胃的。”

      陆清让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额角因为提重物而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她脸上那毫不作伪的、纯粹的关切,嘴唇微微动了动,复杂的情绪在眼底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沙哑的:“……太麻烦你了。”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的含义——愧疚于自己的失态和脆弱,难堪于被学生看到如此不堪的一面,以及,一丝微弱的、对于这份麻烦背后所代表的关怀的无所适从。

      “不麻烦。”程念朝她笑了笑,笑容温暖而富有生气,像一道和煦的阳光骤然照进这间过于清冷沉寂的屋子,试图驱散里面的阴霾,“我也没吃呢,正好一起。您就当是……陪陪我?”

      她不再给陆清让拒绝和沉浸在自责情绪中的机会,语气自然地接过话头,然后径直提着那两袋满满的“生活气息”进了厨房。她找到那条挂在门后、看起来许久未用的格子围裙,上面甚至落了些许灰尘。她轻轻抖了抖,然后系上,身影没入厨房的灯光里。

      很快,厨房便响起了流水声、淘米时米粒与锅壁碰撞的沙沙声、清洗蔬菜的水流声,以及菜刀落在砧板上富有节奏的笃笃声。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琐碎而真实的声音,奇异地驱散了公寓里长久以来的、如同凝固了一般的死寂,带来了一种近乎治愈的平和感。

      陆清让依旧拥着薄毯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愧疚、难堪、感激,还有一种久违的、几乎已经被她遗忘的……被人细致照顾着的暖意,这些情绪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波澜起伏。她知道自己应该起身去帮忙,或者说点什么来表达感谢或是制止,但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精神也处于一种剧烈宣泄后的虚脱和麻木状态。她只能静静地坐着,像一个搁浅在沙滩上的贝壳,被动地感受着这些声音和气息的包裹,感受着这陌生又令人贪恋的、实实在在的烟火气。

      粥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混合着一点点碱水的独特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充盈了整个客厅。程念又快手快脚地炒了个清淡的青菜鸡蛋,只放了少许盐和油。当她将一碗熬得软糯喷香、米油浓厚的小米粥和一碟色泽嫩绿、清淡可口的小菜端到陆清让面前的茶几上时,陆清野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又开始发热,一股热流冲向鼻腔和眼眶。

      “老师,趁热吃一点。”程念在她对面的软垫上坐下,自己也端了一碗粥,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我厨艺很一般,您别嫌弃,多少吃一些,对胃好。”

      陆清让沉默地拿起勺子,手指因为虚弱和情绪波动而有些微颤。她舀了一小口粥,吹了吹,送入口中。温热的、带着米粒天然甜香和恰到好处稠度的粥滑过干涩的食道,落入那空荡荡的、时常因为焦虑而痉挛的胃里,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久违的抚慰。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正经地、坐在餐桌(哪怕是茶几)前,吃一顿由别人亲手做的、像样的饭了。很多时候,她只是机械地吞咽一些毫无味道的食物,或者干脆因为毫无食欲而忘记吃。

      两人安静地吃着粥。程念没有刻意找话题,只是偶尔抬头看看陆清让,确认她还在慢慢地吃着,眼神里是无声的鼓励。这种沉默不再令人窒息或尴尬,反而在这种特定情境下,生出一种奇异的、彼此心照不宣的安宁。

      吃完饭,程念利索地收拾了碗筷,拿到厨房清洗干净,将灶台也擦拭了一遍。然后,她洗净手,擦干,走到沙发边,从自己带来的帆布包里取出两本封面素雅的书。

      “老师,这是我最近在看的,觉得挺好的。”她把书轻轻放在陆清让身边的沙发空位上,一本是汪曾祺的《食事》,里面充满了对人间烟火气的细腻描摹和温暖笔触;另一本是迟子建的散文集,文字沉静优美,带着对生命和自然的深刻感悟。“都是些闲散的文字,看着不费神,很舒服。您要是觉得闷,或者睡不着的时候,可以随便翻翻,也许能分散一下注意力。”

      陆清让的目光落在那两本书的封面上,心里微微一动,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楚再次涌上心头。程念没有带那些沉重深刻的文学理论或需要耗费大量心力的长篇小说,而是精心选择了这些贴近生活、文字平和优美、能安抚情绪的散文集。这份超越年龄的细心和体贴,像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她干涸的心田,让她无法不为之动容。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似乎比之前多了些许生气。她伸出手,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抚过光滑微凉的书封,仿佛在触摸一份珍贵的理解与慰藉。

      “那我今天先回去了。”程念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不早了,“您记得待会儿把晚上的药吃了,然后早点休息。”她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手,又回过头来,语气自然而认真,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老师,我明天下午再过来看您,可以吗?顺便……给您带点我妈妈自己做的点心,她手艺可好了,不是很甜,您应该会喜欢。”

      陆清让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光影交界处的女孩。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眼神清澈而坚定,像一棵正在茁壮成长、努力伸展枝叶迎接阳光的小树,周身散发着一种让人安心的、蓬勃的生命力。所有拒绝的话、所有“不能拖累你”的念头在嘴边盘旋,最终却在那真诚的目光注视下,溃不成军。她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那片冰冷的荒原,其实渴望并贪恋着这份温暖。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清,但程念捕捉到了。

      “好。”声音依旧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地,但清晰地传入程念耳中,并且没有了之前的挣扎和抗拒,更像是一种……默许和接受。

      程念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明亮而温暖的笑容,像夜空中忽然绽放的烟火,驱散了周遭的昏暗。“那说定了!老师,您快休息吧,记得检查一下门窗有没有关好。”她细心地叮嘱着,然后挥了挥手,轻轻带上了门,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门“咔哒”一声轻响合拢,公寓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与程念来之前那种令人窒息、仿佛能将人吞噬的死寂不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食物的温暖香气、轻声细语留下的柔和回响,以及那份由那个年轻生命带来的、蓬勃的、充满关怀的生气。这些无形的存在,像一层温暖的保护罩,暂时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冰冷和内心的黑暗。

      陆清让独自坐在沙发上,很久没有动。她低头看着身上柔软的、带着程念掌心温度的薄毯,看着茶几上那两本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新书,感受着胃里被温热粥食熨帖过的舒适……这一切,都像微小的、却无比真实和坚定的光点,一颗一颗,照进了她内心那片荒芜冰冷、布满裂痕的废墟,照亮了那些从未被外人窥见的角落。

      她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车流声渐渐稀疏。她终于缓缓起身,感觉四肢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得无法抬起。她走到电视柜前,蹲下身,拉开了那个抽屉,再次拿出了那个白色的小药瓶。冰凉的塑料瓶身握在手中,但这一次,她看着它,心里没有再涌起那么强烈的羞耻、抗拒和绝望。她平静地拧开瓶盖,按照医嘱取出今晚应该服用的药片,就着程念之前为她倒的那杯已经凉透的白水,仰头咽了下去。药片熟悉的苦涩在舌尖和喉咙深处弥漫开来,但这一次,那苦涩的背后,似乎隐约回甘着一丝小米粥的温润暖意,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她走到窗边,轻轻掀开窗帘的一角,望向楼下被路灯照亮的小路。夜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进来。过了一会儿,她看到程念那熟悉的身影从楼道里走出来,步伐轻快而坚定,很快就融入了夜色之中,消失在拐角处。直到那个充满生命力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尽头,她才缓缓放下窗帘,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布料柔软的触感。

      回到卧室,躺在宽大而冰冷的床上,陆清让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夜晚,或许不会像以往无数个夜晚那样,漫长、漆黑、充满了无声的挣扎和濒临溺毙的恐惧。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顽强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而晃动的、五彩斑斓的光斑,像一场无声的、遥远的梦。她闭上眼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程念蹲在她面前,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坚定和心疼,对她说“我们一起面对”的样子。那掌心的温度,那眼神的力量,仿佛依然残留在这个空间里,守护着她。

      一滴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渗入枕芯,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但这一次,不再是全然绝望和痛苦的泪水。那照进心墙裂痕的光,虽然依旧微弱,摇曳不定,却真实地、顽强地存在着,让她在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海水里,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看到了一丝靠岸的可能。

      她知道,康复的道路必然漫长而崎岖,布满荆棘,病魔不会因为一次彻底的倾诉、一顿温暖的家常粥饭就轻易退却。那些沉重的、想要放弃的、将她拖向深渊的念头,可能还会在药物无法完全控制的某个深夜,或者在情绪毫无预兆低落的瞬间,再次卷土重来,猛烈地袭击她。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被微光艰难照亮的内心废墟上,有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已经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勇敢而温柔的守护所浇灌,正在艰难地、试探性地、挣扎着,准备破土而出。

      而此刻,正走在回学校路上的程念,心情同样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波澜起伏,难以平静。她抬头望着城市夜空中那些稀疏却顽强闪烁的星辰,深吸了一口夏夜微凉的、混杂着汽车尾气和路边烧烤摊烟火气的空气。肩上的担子仿佛一下子重了许多,那不再仅仅是青春的悸动和倾慕,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关乎另一个人身心状态的责任。但奇怪的是,她的脚步却异常坚定,充满了力量。

      她不再是一个只能被动守望、在猜测和不安中煎熬的局外人。今天,她以一种意想不到的、近乎惨烈的方式,拿到了通往陆清让内心真实世界的、沉重而珍贵的钥匙。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可能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陪伴,是一场与无形病魔的拉锯战,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反复和挫折。但她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因为她终于深刻地明白,爱不仅仅是仰望和倾慕,不仅仅是分享快乐和美好,它更是深刻的理解、无声的陪伴和勇敢的承担。是在对方褪去所有光环、展现出最不堪、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时,依然能够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握住,用自己所有的温暖和力量,告诉她:没关系,我在这里,光就在这里,我们一起,慢慢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