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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居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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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刘彻也没有回宫,反而把卫长君也叫了出去,又过了三天,他才带霍去病回宫,卫子夫早已等得心急如焚,见了他俩,不啻天降珍宝。刘彻第一件事当然是去看女儿,卫子夫便拉着霍去病问道:“去病,你二舅的伤势如何了?”
霍去病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小眉头一皱,隔了一会才闷闷的道:“没事。”
卫子夫见他答的不情不愿,像是发脾气,又像是有心事,正要细问,刘彻凑过来笑道:“这小霸王正不高兴呢,你小心可别惹了他。”
霍去病小嘴一张,似乎想说什么。刘彻冲他一瞪眼,霍去病勉强闭上嘴,跑到卫子夫的榻上坐着,一脸的不高兴。
这两人的神情卫子夫都看在眼里,顿时满腹狐疑。但刘彻方才分明是叫她不要追究的意思,因此卫子夫也不敢再问。她想了想,坐到霍去病身边,拈了一枚枣子给他:“瞧你这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别人见了还以为从母委屈你了呢。尝尝,甜不甜?”
霍去病接过来塞进嘴里,嚼了几下,眉头仍然皱着:“还行。”
卫子夫又递给他一枚:“那再尝尝这个?”
霍去病一送进嘴里就吐了出来:“更不好。”
卫子夫见他还有心思品评枣子的味道,知道卫青绝不会有事,怕是又帮刘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去了,满心的焦虑顿时散尽,掩口一笑。刘彻摇了摇头,对怀中的女儿轻声说道:“你这从兄是个傻子。”
刘绥自然听不懂父亲说什么,咯咯笑着,伸手去拽他颌下的冠缨。刘彻晃着脑袋,有意不让她抓到,刘绥试了几次没成功,忽然眉头一皱,嘤嘤哭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刘彻大急,把冠缨送到女儿手里,“不哭不哭,阿翁不逗你了,来来,抓着。”
刘绥不理他,挣扎着哭泣,刘彻手足无措,卫子夫和乳母连忙赶到他身边。乳母接过公主,查看了一下,笑道:“陛下放心,公主无事,恕婢子失礼,回避一下。”
既然要回避,自然不是喂乳就是更衣,刘彻应许,等卫子夫和乳母都进了侧室,拖过霍去病训道:“混小子,亏我和卫青对你千叮咛万嘱咐,一回来你就被人耍了。”
霍去病瞪大眼睛:“什么?”
刘彻叹了口气:“真不会说谎,这点不像你舅舅。”
“舅舅从来不骗人。”
“歇了吧,他大概就从来不骗你——不对,你已经被他骗的团团转了,傻瓜!”刘彻懒得再和霍去病斗嘴,捏着他的腮帮子,郑重其事的嘱咐:“记好了,这次你舅舅去马邑,是有重要的事情,不能被发现。你别再不放在心上,万一被人知道了,朕唯你是问。”
“知道了。”
霍去病难得如此听话,刘彻笑着一拍他的脑袋:“你舅舅这只小鹰算是出笼了,不知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眯起眼睛,仔细审视着眼前这只雏鸟:“不会长歪了吧?”头一歪,躲过霍去病挥出的小拳头。
马邑的关市总是热闹非凡,操着各地口音的汉人和匈奴人一群一群的凑在一起,彼此交易需要的货物,大声讨价还价。聂壹漫步在人群中,笑眯眯的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各种奇珍异宝。忽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把,聂壹吃了一惊,转身见了来人的面目,立刻换上一副笑脸,熟练的用匈奴语招呼:“屠黎,我的老朋友,好久不见了。”
那个叫屠黎的匈奴商人也是一脸笑容:“聂壹,你这个奸商,汉人的皇帝和酷吏还没有将你下狱吗?”
“我年年都带回很多骏马,主上怎么能舍得呢?倒是你,还没有因为走私良马被大单于砍了脑袋吗?”
两人相视大笑,屠黎握着聂壹的手,低声道:“你这次运气不错,我带来了一批上好的良马,去看看吗?”
“不忙,”聂壹回头,大叫,“阿青,过来。”
远处一个少年闻声跑了过来,干净利落的对聂壹行了一礼:“叔父,什么事?”
“这是我族弟的儿子,叫聂青。今年他父亲去世了,他母亲托我带他出来见见世面,将来也好混口饭吃。”他又换了汉语,对聂青说:“阿青,见过屠公。”
聂青不懂匈奴语,之前却曾向聂壹详细了解过匈奴的风俗,因此对屠黎行了一个匈奴的礼:“见过屠公。”
屠黎久与汉人通商,汉语说得极为熟练,立刻用汉语谦逊:“不必客气。你是聂壹的侄子,就和我的侄子一般,将来我不会亏待你的。”
聂壹笑道:“很好,阿青,有屠黎这句话,你就等着被他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吧。”
“去!”屠黎打了聂壹一拳,“走,去看看我带来的马。”
屠黎带来的确实是好马,要价也不便宜。若是平时,聂壹怎么也得和他纠缠个半日,砍掉一半的价钱才算完,这次他却只要了个八成便痛快成交。屠黎先有些惊讶,脑子一转便回过神来:“你又来探听消息了?”
“瞒不过你啊,眼看五月了,这次都有哪些贵人要来龙城?”
“这次有个人你是一定要好好打点的——右贤王爱女于兰居次。她明年就成年了,据说右贤王有意将她许配给大单于的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左谷蠡王对这门亲事听说也颇为热心。”
“这可是大喜事啊。不知这位居次喜欢些什么?”
屠黎瞥了聂青一眼:“你侄儿这样的,她最喜欢。”
“什么?”
屠黎大笑,岔开话题:“开个玩笑,老朋友,别介意。你这次是赚到了,这位居次听说十分喜爱你们的丝绸和首饰,尤其是那个——对了,步摇!”
聂壹大喜,对屠黎练练作揖:“多谢多谢,有你这句话,可胜过百金。”
“哦?那你可愿意再加上百金,买了我这些马去?”
聂壹连忙摇手:“这可不行,生意场上就讲个信字,谈好的价钱怎么能改?阿青,快给记上,我去取钱。”
“诺。”聂青取下别在耳后的笔,在木牍上记下这笔账。屠黎笑眯眯的看着他写字,忽然道:“大侄子,你这字可不怎么样啊,比你叔父差远了。”
聂青脸上一红:“屠公说笑,我怎敢与叔父相比。”
“怎么比不得,你那叔父啊,就是个奸商——”
“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呢?”聂壹走了过来,递给屠黎一个布囊,里面都是黄澄澄的金子,“点一点吧,可别我说坑你。”
屠黎十分豪气的收起金子:“我还信不过你吗?这马就归你了,我还得去看看别的货,先告辞。”
“请。”聂壹送走屠黎,领着聂青匆匆回到逆旅。他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包裹,小心翼翼的打开,露出一只极为精致的奁盒。大红的漆面上绘着云气图,回环缠绕,极为精致,盒盖上贴着四只金光灿灿的仙鹤,一望而知不是凡品。聂青不禁眼前一亮:“这是——”
“嘘——”聂壹示意他噤声,又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里面装着几十只的长形盒子。他一一打开,每个里面都装着精致的首饰,步摇、笄、玉佩、珠链等等,一应俱全。
聂壹将步摇都挑了出来,放在聂青面前,问道:“请大夫挑四支出来。”
“我挑?”
“于兰居次起码也是个翁主,怎好怠慢?大夫是陛下近臣,应该知道京里都喜欢什么样式的。挑出来,我好出去吹嘘说是汉宫流传出来的精品,讨她的欢心啊。”
聂青——不,应该是卫青——笑了:“不瞒聂公,京师的贵妇口味并不一样。就我所见,两位太后崇简厌奢,除出席各类庆典盛装打扮外,平日里都十分简朴。皇后却喜欢富丽,步摇多以黄金打造,缀以各色名贵珠玉。平阳公主自小受先帝和太后的教导,平阳侯又以军功传家,所以公主对首饰等物并不怎么上心,倒是喜欢精巧的家居用具。至于家姊——卫氏出身寒微,不敢以豪富骄人,家姊的一切用度物品均是太后和陛下赐予的。聂公叫我挑选,实在是让我为难啊。”
聂壹是聪明人,听了卫青这番话,仔细审视了一番面前的步摇,先挑了四支出来——黄金所制、贯以珠玉,可谓极尽奢华精巧之能事,随后又挑了四支做工精巧,形制却古朴简单的,配以丝绸,分开包好,笑道:“两宫精华尽在于此,就看这位居次喜欢什么了。”
“聂公高明。”
“商人的小伎俩而已,大夫见笑了。我这就去办出关的符传,明日我们便赶往匈奴王庭。”
卫青听说要去匈奴王庭,精神一振:“有劳聂公了。”
“无妨无妨,这可是我做过的最大的生意,多跑跑腿是应该的。”
第二日,在边关验过符传,卫青随着聂壹的商队踏上匈奴的国土。这里乍看上去和大汉边郡没有什么不同,但穷极远目,却看不见任何城郭的影子,只有深蓝的天、雪白的云、翠绿的草,所有的颜色都纯净浓郁的仿佛能滴出水来。处身在这草原之上,只觉得四周广阔的连天都低了,仿佛伸手可及,却只更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
走了半日,远处茂密的草丛中出现大队羊群的身影,有牧民朝他们看了几眼,赶着羊群走了。聂壹对卫青笑道:“我们的行踪很快就会被王庭知晓了。”
“怎么说?”
“匈奴地域广大,各部逐水草而居,看似松散,实则全民皆兵。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余骑,小者数千,一共二十四长,号称‘万骑’。二十四长以下各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都尉、当户、且渠等等。牧民一旦发现可疑之人,首先会报告什长,什长再报百长,如此一级一级的上报。如今五月将至,匈奴各部即将大会龙城,祭祀天地祖先鬼神,因此这时王庭离此不远,不消两日,我们的行踪就能够上达王庭。”
“也就是说,在匈奴境内,任何人都是敌人。”
“是啊,要想不被发觉,要么你有本事躲过所有的匈奴人,要么——”聂壹笑了笑,不再说下去,卫青却知道他的意思。
若真不小心碰上,自然只有灭口一途。
“我听说过龙城是匈奴圣地,是不是和我们的宗庙一样,有重兵把守?”
“这倒没有。匈奴人不种田,所以龙城周围不长草的时候,他们也没法活下去。我听说祭祀圣地周围大概会留个千八百的士兵守护,多了也没有了。说到底,龙城在匈奴境内,又是圣地,谁敢去龙城撒野呢,不怕被匈奴报复吗?”
卫青默默点头,将所过之处见到的一切,以及聂壹所说的每一点有关匈奴的信息都牢牢记在心里。如此过了八天,商队终于到达了单于王庭。说是王庭,其实也不过是单于大帐所在地,由于各部贵族齐聚,单于大帐附近是到不了,可就是外围也十分热闹。聂壹将货物都卸了下来,就地铺开,和手下的伙计一起,高声用匈奴语叫卖着,卫青不懂匈奴语,不管买卖,只管搬货、记账。他虽然年纪小,但手脚伶俐,力气大,下笔快,一个人管着七八个人的买卖,居然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聂青,我这里卖掉丝绸两匹,二十金。”
“好。”卫青正奋笔疾书,忽然下颌一凉,被一样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他心里一惊,就着那股力道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明艳绝伦的少女面孔。
卫青不动声色,仔细打量面前这名少女。她的装束有些奇怪,头发按照匈奴习俗结成发辫,拢到中间,以金环束起,却又斜插着一支金钗。身穿绸衣,却是左衽,并以珍贵的兽皮点缀。好在这胡不胡、汉不汉的打扮虽然奇怪,但显然经过精心设计,倒不难看。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婢女,却是正宗的匈奴少女的装扮。卫青一时拿不准她的身份,没有开口。
那少女见他不开口,轻启朱唇说了句话,卫青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懂匈奴语,那少女脸一板,身旁的婢女立刻高声说了几句话,聂壹顿时跑了过来,对这少女长揖下去,躬身对她用匈奴语说着什么,脸上始终带着讨好的笑容。那少女漫不经心的听他说话,眼光却不时瞥向卫青。
忽然,她打断聂壹的啰嗦,手中的马鞭指着卫青,说了一句话,声音虽轻,却带着居高临下、不容拒绝的语气。聂壹脸色大变,愣了一会才结结巴巴的开始回答。那少女听他说了几句,忽然换了轻蔑的神色,哼了一声,径自转身走了。
聂壹看着她的背影,长吁一口气,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目光中隐隐有失落之色。
“聂公,怎么了?她是什么人?”
聂壹摇了摇头:“你说巧不巧?这就是我们这次想见的于兰居次。”
卫青一惊:“是她?那你为什么轻易就让她走了?”
聂壹苦笑:“我倒是想给她献礼呢,可她要的,我给不起啊!”
“她要什么了?”
“屠黎没说错,她说——她说你是个很得力的奴隶,要我把你卖给她。”
“什么?”卫青简直不可置信,聂壹继续说道:“你说,这事我怎么能答应?看来这次是要无功而返啦。”
卫青嘴角绷得紧紧的,低头沉思片刻,断然道:“聂公,今天晚上,你带我去这位居次的帐篷,我要说服她你准备好的把礼物收下。”
“这——这怎么行?再说,你当真能——”
“倘若她只是右贤王的女儿也罢了,可她还有可能是左谷蠡王的阏氏。如果得罪了她,聂公,你将来还能顺利出入王庭么?你那笔这辈子最大的生意又怎么做得成?这步摇和丝绸就是我们将来出入王庭的门籍,无论如何,必须让她收下。”
“你……有把握?万一她硬要留下你……”
卫青微微一笑:“聂公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