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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誓言 ...

  •   一天的买卖下来,聂壹的收获颇丰,但他无心欢喜,连账本都没来得及细看,叫卫青捧着礼物,一起前往于兰居住的大帐。右贤王是他的老主顾,守卫的亲兵多半认识,因此打了个招呼便放行了,倒是在大帐前被两名武士打扮的少女拦住了。聂壹冲她们说了无数好话,一名婢女才进帐通报,隔了好一会,她才出来,掀起帐门,示意两人进去。
      草原的夜凉,两人一进大帐,一阵温香扑面而来,顿觉通体舒泰。行了礼后,聂壹开始用匈奴语说话,卫青默默退到一旁,飞快的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这帐内的布置乍看上去并不奢华,家具皆为木制,一应用具也是陶制。但正中铺着的一张羊毛地毯却是精工制造,织满了色彩鲜艳的花卉,这工艺卫青在汉宫中也未见过。地毯上铺着一块狼皮褥子,上面居然放着一只描绘着精美漆画的曲足几和一只博山炉,稍远处立着一盏精致的连枝灯,于兰斜倚着凭几,漫不经心的听着聂壹说话,不时伸手去拨弄博山炉内吐出的缕缕青烟。十六名侍女雁翅列在两旁,屏息凝神,偌大的帐内只能听见聂壹的声音。
      这大帐的陈设风格正如它主人的装束一般,胡汉交杂,那几件汉风家具精致华丽,民间绝无可能制作,而博山炉中所燃的香料是南越来的果布,必是汉宫之物无疑,想必是和亲的公主所赠,卫青看在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聂壹没这么复杂的心思,致意过后,他恭恭敬敬的将所带的礼物交给侍女,侍女一件一件的放在于兰身前,将所有的盖子都打开。于兰拾起一支金步摇仔细审视,轻声说了几句话。。
      卫青不懂她说了些什么,但听她语气轻柔,而聂壹的神情也还轻松,料想不至于谈崩了,正松了口气,于兰忽然抬头,目光如电光般闪过他的脸。卫青一震,于兰用步摇指着他,对聂壹说了句什么。
      聂壹来之前已经与卫青商量好了该怎么拒绝于兰,因此并不惊慌,放缓了语气,不疾不徐的将打好的腹稿慢慢说出,可没说了几句,忽然被卫青打断:“我有几句话,能否烦劳叔父译给居次听?”
      聂壹吃了一惊,但见卫青神色坚定,只得点头应允。卫青上前向于兰行了礼,抬头直视着这位身份高贵的匈奴少女。对于兰来说,这举动无疑极为失礼,但眼前的少年目光明亮而清透,薄薄的唇角微微翘起,虽然只是一丝浅浅的笑容,却让人如沐春风,丝毫没法生气,于兰甚至受了感染一般,收了傲慢的神色,也笑了出来。
      她天生丽质,这一笑更是明艳照人,聂壹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也笑道:“我这个侄子有些话想对居次说,因此冒昧,请居次不要生气,饶恕他冲撞之罪,也允许我为居次传译。”
      “说吧。”
      “居次的意思,叔父已经转告我了。不过,恐怕不能让居次如愿了。”
      “为什么?”
      “我是汉之良民,不是奴隶,况且母亲尚在,即使是叔父,也无权把我卖给谁。”
      于兰眉头轻蹙,静默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
      “两年前,康居王遣使来王庭朝会,随从中有一个少年且靡呼,那时我想要留下他,可是他不愿意。并且说,我虽是大匈奴右贤王之女,他也是康居贵人之子,不必屈居人下,”她说到这里,眉宇间居然露出一丝夹杂着落寞伤感的怀念之情,“他和你很像,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养着的猎豹,纤细伶俐,多数时候总是默默的看着远方,神情宁静而文雅,性情也十分温顺,可一旦追击、杀戮,却无比利落而凶猛。你猜,他最后怎么样了?”
      这一番话说的聂壹脸色苍白,慌乱中,他的目光胡乱的在帐内扫过,却忽然注意到,于兰的那群侍女居然都佩着刀。聂壹头皮一炸,全身汗毛刷的立了起来,脑中顿时涌出一幅幅清秀的少年被乱刀砍成肉泥的画面,连传译都忘了,直到卫青叫了他两声才回过神来。他本想劝卫青别违拗这位傲慢的居次,转念一想,要是把这位天子近臣丢在了匈奴,只怕未央宫里的那位能要了他全族的性命。他此时当真后悔不迭,可有没别的办法,“骨碌”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的将于兰的话转告卫青,末了还轻声提醒了一句:“她们有武器。”
      几个侍女,卫青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他还想在匈奴境内混多些日子,不打算得罪于兰,况且——他看了看聂壹略显肥胖的身躯和凸出的肚子,略一沉吟,放缓了口气:“我对大汉以西的情况并不了解,敢问居次,康居为何?”
      于兰见他神色如常,毫无畏惧,微觉惊讶,旋即笑了:“你比我想象的还有趣,康居是大匈奴的属国。”
      “原来如此。那么在居次看来,大汉和匈奴,又是什么关系?”
      于兰的眉头微微一跳,沉下脸,凝视着卫青:“这是什么意思?”
      卫青直视着她,沉声道:“大汉和匈奴,是姻亲。”
      于兰嗤的一笑,清楚透着不屑:“没错,汉匈是姻亲,那又如何?”
      “在汉境内,诸侯王的翁主——不,即使是公主,也没有权力强迫良民做自己的奴隶。”
      于兰突然坐正了身体,目光凌厉:“我可不是汉公主!”
      卫青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说汉朝的律令约束不到匈奴右贤王之女,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于兰又道:“还是,你觉得你们的皇帝会为了一介区区小民,与大匈奴开战?”
      她尾音轻扬,似乎是询问,语气却高傲而嘲讽。卫青听了聂壹的转述,什么话也没说,低下头,让垂下的眼帘掩住瞳孔深处闪过的寒光,他深深地、缓缓地吐了几口气,才抬起头:“我不敢做此妄想。”
      “那就对了,你们的皇帝——”
      于兰没有说完,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卫青不等聂壹转达,也知道她绝无好话。他勉强压住脑中杂乱的嗡嗡声,伸手一指于兰身边的几件用具:“居次,若我没有猜错,这几件东西,应当是汉家公主所赠?”
      他忽然转了话题,于兰不由一愣:“你倒是聪明,这几件东西确实是你们的公主,现在的大阏氏所赐。”
      “公主似乎很喜欢?”
      “这些东西如此精美,我为什么不喜欢?不止是你们汉人的东西,西域的我也喜欢。虽然中行说那个阉人总是说穿精美的丝绸,□□细的粟米、喝甜美的酒会消磨匈奴人的血性,但这是男人们应该关心的事,匈奴的男人,不管杀戮也好,争斗也好,总是为了他们的妻子女儿过的更好。否则,他们还要做什么?”
      卫青的手藏在袖中,紧握成拳,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汉匈两家是亲戚,通商本是双方友好的表示,匈奴自然有责任保护境内的汉人。而居次既然尊敬阏氏,又心慕大汉风物,也该尊重大汉的律令。否则,我只能请叔父去见阏氏——甚至,大单于!”
      于兰大怒:“你威胁我?”
      与她清脆的喝声几乎同时响起的是利刀出鞘的声音,寒光一闪,雪亮的刀刃已架在卫青的脖子上,聂壹魂飞魄散,大叫:“居次!不可——他——”
      “叔父!”
      卫青打断他,看也不看那柄随时能要了他性命的凶器一眼,平静的注视着于兰:“居次,这就是匈奴的待客之道?”他等了片刻,听不到聂壹的声音,提醒道:“叔父,请译给居次听。”
      “啊?好,好。”聂壹镇静下来,将卫青的话译了过去。
      “这是我的待客之道。识得抬举的,我便抬举,不识得的,我也不客气。”
      “将好好的良民、甚至是贵族之子贬作奴隶,这就是居次的抬举?”
      于兰眯起眼睛:“作为一个商人来说,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卫青沉着的回答:“居次以为做一个行商很容易么,没有一点胆量,如何敢带着大量财物行走千里?更不要说入匈奴王庭,与居次这样身份的人做生意。”
      匈奴历来尊重勇士,因此于兰对卫青的勇气也有几分佩服,她示意侍女收起佩刀,笑道:“生意?你们这些汉人喜欢法术诈力,商人尤其奸诈,我可不想和你们做什么生意。”
      卫青轻声道:“我们只是求财,而居次只是想要喜欢的东西,既然如此,各取所需有何不好,为什么要弄得如此不愉快呢?”
      于兰轻轻晃动手中的金步摇,若有所思。可还没等她做出决定,帐门掀开,一名侍女走了进来,她对于兰行了一礼,轻声细语的禀报了什么。聂壹脸色一变,悄悄对卫青说道:“左谷蠡王来了。”
      卫青一惊,想回头看一看这位单于的弟弟,又硬生生忍住。于兰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侍女掀开帐门,一名身材魁梧的匈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卫青和聂壹弯下腰,等他走过后才直起身体,卫青从背后看去,这位左谷蠡王头结椎髻,额上仅箍着一条皮绳作为装饰,身上的旃裘也是灰扑扑的,没有任何配饰。这一身打扮别说见未婚妻,就是见普通客人也显得太过寒酸了些,但伊稚斜毫不在意,踏过那张精美的地毯,径直走到于兰身前,微一躬身,不等于兰回礼,他短促的说了两句话,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强硬,甚至是蛮横。于兰却不买未婚夫的账,干脆礼也不回,缓步走到帐中,嘴里还说着什么。
      伊稚斜随着于兰转过身体,卫青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大约三十上下的年纪,五官硬朗而粗糙,仿佛老天在塑造他的时候只用斧凿在岩石上刻了一遍,便忘了再精工打磨一般。但他的眼睛——
      卫青想,任谁看到伊稚斜之后,就会知道大漠中最饥饿的狼拥有怎样一双眼。
      比起左谷蠡王来,于兰居次那沾染着血腥的傲慢也不过是被娇宠过分的小女子的坏性子罢了。
      怎么有点像未央宫里的那对……
      卫青任由思绪跑的太远太不着边际,差点笑了出来,结果是伊稚斜犀利的目光准确的落到了他的脸上,但也只有一眼,一眼过后,他依旧紧盯着未婚妻,不紧不慢的问了句什么。
      于兰看了卫青一眼,漫不经心的说了几句话。两人交谈了几句,伊稚斜忽然换上原本那稍显急促而严肃的语气,说了长长的一段话。
      卫青不懂他们说什么,却能感觉到帐内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聂壹已经变了脸色,紧张而全神贯注的注视着交谈中的两人,连给卫青传译这事都忘了。于兰忽然打断伊稚斜的话,仰着头,挑衅似的斜视着伊稚斜,慢慢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丢出一句话。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变色,却又各个不同。聂壹脸色苍白,嘴唇颤动,愤怒中带着几分惶恐,于兰的侍女们全都惶恐不已,唯有伊稚斜眉头微挑,七分惊讶中掺杂着三分敬佩。片刻之后,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走到于兰身前,握住她的双肩,目光中充满了赞赏之意,亦如于兰刚才一样,郑重而缓慢的吐出一句话。
      于兰扭头看了卫青一眼,轻轻一笑,才对聂壹说了几句话。卫青见她神色和悦,料想生意上的事不会出什么问题,总算放下了一件心事。可聂壹却呆呆立在原地,话也不回,还是卫青碰了他一下,才猛然惊醒,陪着笑和卫青一起退出。
      一出大帐,聂壹顿时收起笑容,脸色阴沉的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卫青料定出了事,一把将他拖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问道:“出了什么事?伊稚斜和于兰是不是说了什么?”
      “这——”
      “聂公?”
      卫青的语气冷了几分,聂壹不敢再隐瞒,况且他也的确被于兰与伊稚斜所说的话激怒了,当下如实相告:“伊稚斜叫于兰别再任意妄为,且靡呼之事,虽然被右贤王压了下去,但也花了不小的力气,可于兰却说,她常听右贤王说,这世间最快活的事情,就是战争!杀戮敌国的男人,抢夺他们的财物,让他们的妻儿哭泣,成为自己的奴隶,若不是大单于同意与汉和亲,双方要维持面子上的友好,她就叫她的父亲杀入汉边郡——”
      卫青眉头微微一跳,除此之外别无神色变化:“伊稚斜呢,他看来很欣赏于兰的言论?”
      “是,他说——倘若他是大单于,不要说区区一个少年,长安的一切,都可以任于兰挑选。”
      卫青默然,良久,他忽然轻轻一笑:“他们真是相配的夫妻。”
      语气平静,却没来由的让聂壹心底一寒。
      “走吧,聂公,我们该回去了。”
      聂壹的帐篷搭在王庭之外,入夜后,这里无比的热闹,匈奴的牧民们搭起篝火,围着熊熊燃烧的火堆唱歌跳舞,无比欢欣。卫青端着一碗热汤,一边啜饮一边看着篝火旁那些欢快舞动的身影,面带笑容,瞳孔深处却阴暗而冰寒。
      趁着这个时候,尽情的享受这一切吧,匈奴的子民们。
      因为,这样快乐的时光不会太多了。
      你们尽可以认为自己还将能够永远自由的游荡在广阔的草原上,可以在你们想的时候拔出佩刀,骑上骏马,冲入大汉的边郡,去杀掠、去抢夺,用他人的鲜血去供养你们的快乐……
      但你们不会知道,汉天子已经磨快了他手中的宝剑,在外人看来如同游戏一般的荒唐的皇帝生涯中,他不仅磨砺了自己的勇气,更培养出未来汉军的脊梁!
      终有一日,这片土地,大漠以南的王庭,将不会再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的国土,这天下四方,无论是匈奴、百越、还是朝鲜、西南夷,都会俯身屏息,凝神倾听一个人的声音。
      那个来自于未央宫前殿最高处,大汉皇帝的声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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