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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幼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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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将至,宫中开始忙着洒扫、装饰,迎接新年,各地诸侯王陆续进京朝见皇帝,官署也开始总理一年政务,预备正旦庆祝,民间更是喜气洋洋。刘彻虽然爱节庆热闹,却烦准备的琐事,以往这时候他十有八九躲出宫狩猎去,但今年期门军刚刚成立,许多事情等着他处理,想出宫逍遥是万万不能的。他既然坐镇宫中,旁人自然不敢像往常那样自作主张,或是直接去讨太后和皇后的主意,于是愈发多了两三倍的琐事。刘彻先还耐着性子处理一些,隔了几日便受不了了。
“更换帷帐这种小事还要跟朕说,内者令是干什么的?下次再这样朕统统撤了你们,滚!”
他的脾气不好,底下人更不敢多说,战战兢兢的退了出去,连春陀都悄悄退远了些。刘彻烦躁起来,无心理事,干脆一翻身躺了下去。春陀等了一会,听皇帝的呼吸渐渐绵长沉稳,估摸着刘彻已经睡着了,示意一名宦者取来被子,正想上前为他盖上,却被人轻轻拉住。
春陀一惊,正想出声,来人已先他一步捂住他的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春陀看清了他的样貌,顿时松了口气,来人冲他一笑,轻手轻脚的走到刘彻身边,俯下身去,伸手想捏刘彻的鼻子。可不等他碰到龙颜,刘彻喉中已发出闷闷的声音:“阿狸,少捣乱。”
“哎?”来人一愣,“大兄不是睡着了吗?”
“哼!”刘彻这才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睡着了也不会被你这傻小子暗算了去,堂堂常山王,能不能懂点规矩?春陀,你就这么纵容他?”
“是,臣该死。”春陀躬身领了刘彻的责备,心里却苦笑。
来和刘彻捣乱的这位正是景帝少子,刘彻的幼弟常山王刘舜,他与广川王刘越、胶东王刘寄、清河王刘乘同为王夫人兒姁所生,今年才十三岁。王兒姁是王太后一母同胞的女弟,刘舜两岁时母亲便因病去世,王皇后既哀伤兒姁早亡,又怜惜刘越等年幼失母,因此格外爱护,将四个皇子带入中宫亲自养育。刘寄和刘彻年纪相近,脾气相投,最为亲厚,而刘舜年纪最小,父母溺爱不说,连刘彻都对这个小弟弟十分关照。加上当时封王的皇子都已就国,宫中只有刘彻最为年长,因此刘舜自小便称呼太子为“大兄”,即使刘彻登基之后,这称呼私下里也没变过。
这么一位骄纵惯了的诸侯王,春佗自然是不敢管的。
“大兄,你也别怪春令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管不了我,”刘彻生气,刘舜倒替春佗解了围,“春令,有杏脯么?”
“回大王,有,老臣这就给您拿来。”春佗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刘彻,见他没有反对的表示,连忙退了下去。
刘彻无奈,捏起刘舜的手打了一下:“是啊,管不了你,你这小猫爪子多厉害啊,谁受得了啊?”
“大兄!”刘舜不满的抽回手,“都多大了,还叫小名呢?”
刘彻白了刘舜一眼,暗想大母还叫朕“小猪崽子”呢,叫你个“阿狸”怎么了。只是这事实在有损天子威严,他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刘舜皱眉盯了他片刻,忽然笑道:“再说你也别说我,你身边又都是守规矩的好人了?”
“不能吧?”刘彻首先想到的便是莫非卫青惹了麻烦,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什么意思?”
刘舜得意洋洋的笑着,那神情确乎是只偷了腥的小猫,他搂住刘彻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大兄知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
刘彻不能对这个宝贝弟弟翻脸,只好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一身的猗兰香,当我闻不出来么?”
“哎?”刘舜闻了闻袖子,“难怪你知道是我。”
“少废话,说正事。”
“我刚从母亲那里来,大姊她们都在,还有阿非——”
“等等,”刘彻打断刘舜,“那好歹是你兄长,就直呼其名了?尊重些。”
“敬诺,陛下!”刘舜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说了下去,“江都王也在,正和母亲哭诉呢,抽的脸都紫了。说他来的时候看见天子副车从驰道向上林苑去了,以为是陛下出猎,连忙跪伏道旁迎驾,没想到等了半日也不见车驾。后来才知道陛下并未出宫,是——”
刘彻心里一跳,不等刘舜说完,脱口而出:“是王孙?”
“可不就是他——”刘舜嘴一撇,正想说下去,眼角瞥见春佗端了杏脯过来,先拈起一块送进嘴里嚼着。
“母亲生气了?你别忙着吃啊,回我的话。”
“这还用我说啊?”刘舜一边嚼着杏脯,一边含混不清的回答,“母亲能高兴的起来么?”
“这个王孙!”刘彻恨了一声,起身就朝外走。春佗忙示意小黄门取过刘彻的皮裘,疾跑几步追了上去。刘舜知道胸中要去东宫,也不阻拦,顺手又抓起一把杏脯,还没送进嘴里,刘彻回头指着他:“你少吃点,等会又牙疼!”
“顾着你的王孙去吧,我不用你管!”刘舜嘴上不服的顶撞,却还是乖乖的把杏脯都放了回去。
刘彻去了半日也不回,刘舜百无聊赖,只能吃着杏脯解馋带解闷。等他漫不经心把一盒杏脯都摸完了,刘彻还是没回来,刘舜等不耐烦了,跳起来就走。
他刚刚迈出温室殿的大门,迎头见有人走来,此人的个头看上去比刘舜还要矮一些,这不奇怪,侍中常有少年,奇怪的是这个少年竟一身戎装。
刘舜眯了眯眼睛,停下脚步。
来人也看见了刘舜,脚下微一迟疑,旋即踏着沉稳的步子走上前,恭敬下拜:“拜见大王。”
刘舜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皂色常服,笑道:“你可知寡人是谁?”
“臣妄自揣测,大王当是常山王。”
“聪明,”刘舜拍了两下手,“不愧是大兄的新宠。”
卫青一愣,刘舜已蹲下身子:“抬头,让寡人看看你。”
只这一句话,卫青已确定眼前这人不愧是刘彻的同胞兄弟,连语气中那几分轻薄都如此相似。
“快点!”刘舜催促卫青抬头,仔细审视着他的相貌,看了一遍不够,又歪过头打量了几遍,才略带疑惑的说:“大兄什么时候换口味了?”
这种无趣又无益的问题卫青根本不想理会,于是他依旧一脸茫然的望着刘舜。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刘舜忽然笑道:“听说你原本是大姊家中的骑奴?”
“是。”
“跟着陛下比跟着公主好吧?”
“人奴之生,得无笞骂即足矣。”
回答的滴水不漏,但也无趣的很,刘舜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是不是每天能吃得饱、吃得好就更好了?”
此言深得卫青之心,他立刻郑重的点了点头:“大王英明!”
呸!
刘舜看出他这话出自真心,险些一口啐出来。他想了想,一把揪住卫青的领口,把人拽进温室殿内。
“大王?”
“宽衣!”
“啊?”
卫青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正想这对兄弟还真是一模一样,刘舜那儿已经等不及上手,就要扯掉他的玄甲。
“我倒要看看,大兄究竟看中你什么了?”
对象不是刘彻,卫青当然不能任他得手,飞快的向后一退,避开那不规矩的爪子,刘舜瞪着他怒道:“你还敢躲?”
气势摄人,和他在平阳侯家见到的皇帝倒真像,但再像眼前这个也不过是只小狸猫而已……
卫青看着横眉怒目的刘舜,险些笑出来。他摇了摇头,又向后退了一步,躬身道:“大王,宫禁之内,尚请自重。”
刘舜从来不知“自重”二字为何意,又纵身扑了上来,卫青不想和他多纠缠,也觉得在殿内你追我赶的实在有失体统,攀上一旁的屏风,脚下用力一蹬,跃到柱子上,手脚并用,“蹭蹭”爬上了屋梁。
“喂——”刘舜傻了眼,他可没有刘非跳七尺屏风的本事,“你如此对着寡人,礼仪何在?”
“事急从权,大王见谅。”
“我谅——”刘舜抄起案上的砚台扔了上去,愤怒之下力气倍增,竟真的扔到了卫青面前,卫青伸手接住,还不忘赞美一句:“大王神力!”
“你!”刘舜气的肝疼腿软,把刘彻案上的东西全胡乱扔了上去,这才一屁股坐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气,温室殿内的侍者见常山王似乎冷静下来了,轻手轻脚的走近,收拾被他扔了一地的御用物品。
“算了,问你个……正经的,你……不是侍中么,怎么这副打扮?”
“臣刚从期门军中来,要——”
“期门?什么东西?”
“回大王,这是陛下数日前刚刚设立的,期诸殿门,执兵送从,故名期门。”
刘舜愕然,他虽骄横,却不无知。刘彻拿回军权不久,设立期门军显然是为了巩固皇权,绝非游戏之作。新立军队诸事繁杂,卫青方才没说出口的话显然是来温室殿通报情况,由此可见,这支近卫实际是由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统帅的。
刘舜皱起眉头:“大兄竟将期门军交给你了?”
卫青当然不能跟他明说实情:“回大王,期门军比郎,属郎中令统领。”
郎中令?
刘舜心中嗤之以鼻,石家那群木头人,他大兄能看得上才叫奇怪。不过卫青这话也间接坐实了他的猜想,刘舜叹了口气,冲卫青招手:“下来。”见卫青不动,他不耐烦的催促:“快点!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会扒你衣服——”
“你要扒谁衣服?”
这句问话吓得刘舜一个激灵,翻身跳了起来:“大兄?”
刘彻走进殿中,看了看地上的刘舜,又看了看房梁上的卫青:“你俩玩什么呢?猫抓耗子?”
“大兄……”
刘彻不理刘舜,仰头命令卫青:“下来。”
卫青犹豫着:“陛下,臣这么下去,恐怕失礼。能不能……”
“没事,怎么失礼怎么罚,下来。”
卫青听到这个“罚”字,险些一跟头从梁上摔下来。他略一思忖,纵身跃下房梁,身在空中,手在柱子上一撑,减缓了下落的力道,脚在屏风顶端轻轻一点,轻巧的落到地上。
“倒也不算太失礼嘛。”刘彻见卫青身手矫健,笑着走到案前坐下,忽然瞥见案上有个不易察觉的墨点,伸手擦了一下,见还没有干透,指着刘舜:“你又揭瓦了是不是?”
“大兄!”刘舜连忙冲过去,“母亲怎么说?”
刘彻提到这事就头疼,扶着脑袋叹气:“什么怎么说?还不是我好说歹说,母亲才勉强答应,这次让王孙给阿非大礼赔罪,暂不追究。不过我看她的意思,要是下次——”
“那小弟报信,算是有些功劳了?”
刘彻被弟弟逗乐了:“是,你功劳卓著啊!想要什么赏赐?朕从上林苑挖几颗杏树给你带回常山如何?”
“小气!”
“那你想要什么?”
刘舜黢黑浑圆的眼珠转动两下:“那——是不是臣说要什么,陛下就给什么?”
刘彻见弟弟郑重其事,连称谓都改了,愈发可乐,笑道:“可!”
“天子一言!”
“贵如金玉!”
“好!那我就要他!”
刘舜手一伸,直接指向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