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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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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厌政的消息如燎原野火般迅速传遍朝野,刘彻这个皇帝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的金贵起来,鉴于皇帝登基不久实施新政时的勃勃雄心和雷厉风行,所有大臣都战战兢兢且小心翼翼的等着已经掌控大权的天子继续折腾。没想到刘彻毫无改元之初的表现,既没有下诏求贤,也没有继续修明堂的意思,一应政事都由两府循例处置,他却窝在未央宫中,连上林狩猎都不去了。许昌等老臣先还绷着根弦,以为他又在谋划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行动,可十几天过去,刘彻依旧如此,众人也就松了口气,都以为是小皇帝刚从老祖母手里挣脱出来,因此格外表现的乖巧些。
只有卫青等少数内朝近臣心里明白,皇帝绝非在演戏,近日刘彻将秘府收藏的有关军事的律令条文翻了个遍,连石渠阁中的先秦典籍都不放过,联想当皇帝刚刚收回虎符,众人都猜想,皇帝也许是要对汉军做些动作了。
然而也只是猜测而已,刘彻不找任何人商量,连卫青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他也没什么精神去探究,最近他单在某一方面应付皇帝就已经精疲力尽了……
所以可以休沐的日子是多么珍贵啊!
卫青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刘彻的脸色,一边在心里盘算等会怎么和他说明日回家休沐的事,想着想着,他的心又不争气的跳得急了几分,连忙安慰自己:没关系,休沐而已!这是臣下的正当权利,完全可以和皇帝说的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他都存了好几天的休沐假了……
“想什么呢,脸都青了?”
卫青一惊,见刘彻不知何时已将目光从案上摊开的竹简上移开,正牢牢盯着自己,忙笑道:“没事,臣只是在想……想……”
“想什么?”刘彻追问一句,见卫青的神色中有几分为难几分慌张,忽的咧嘴一笑:“哦?不会是……”
“不是!”卫青这些日子对刘彻可谓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入了解,岂会不知他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忙不迭的否认,“不是!臣只是想,明日该臣休沐……”
“休沐?朕没在宫里找地方给你洗澡么?”刘彻皱了皱眉头,干脆凑过去在卫青颈窝里使劲嗅了嗅,“没味道啊!”
卫青僵硬的笑着,尽量不露痕迹的朝后退了退。
是啊,不是没洗澡,这些天洗的……其实有点多……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也好长时间没回家了,家里想必也惦记,臣想回去探望一下臣母,还有去……”卫青猛然发现自己要漏嘴,连忙住口。
刘彻哪儿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去哪儿?”
“去——”卫青本想顺着刘彻的话,随便说个地点打发了他,忽然扫到刘彻明亮异常的眼光,心中一凛:眼前这人是谁?怎么会想不到自己要说的是什么?这般装糊涂,怕是存心引导自己当面“欺君”吧?他到了舌尖的话顿时拐了个弯:“回陛下,臣想回家看看外甥去病。”
刘彻见他不上当,上翘的嘴角动了动,目光蓦地黯然了一下,旋即又亮了起来,一把扑倒卫青:“嗯……卫青果然是个厚道人,不错,朕就好好赏赐你!”
谁要这种赏赐啊?
卫青脸都绿了,想要阻拦刘彻又不敢,正在左右为难,春佗的声音远远传来:“启奏陛下,郎官张骞求见。”
刘彻扯着卫青领口的手蓦地僵住,他看着卫青明显松了口气的神情,脸色变了又变,终于悻悻然放手,爬起来恨恨的道:“我早就该踢他去大月氏——宣!”
“臣参见陛下。”
“免了,”刘彻把案上的竹简弹的啪啪作响,“什么事?”
张骞的眉宇间带着强忍的兴奋,根本未曾注意到皇帝的不悦和不耐:“启奏陛下,臣出使大月氏的各项事宜都已齐备,即日就可启程。”
刘彻骤然停住手上的动作,猛的站了起来:“都准备好了?”
“是!”张骞也不再掩饰兴奋,“前日臣曾禀奏陛下,诸事齐备,只差向导,现在,臣已精心挑选了六名向导。说起来,这事还要——”他说到这里,忽然没了声音,刘彻笑道:“怎么不说话了,你打算为谁邀功呢?”
张骞连忙否认:“臣不敢。”
“你张骞连出使西域这等凿空之举都敢应募,一句话倒不敢说?不管是谁,只要给你推荐了能用的人,就是于国事有益,说吧。”
“是,前些日子——窦太主给臣推荐了一名胡奴,名叫甘夫,不仅熟悉匈奴与西域的情况,且能通译预言,是个难得的好向导。”
刘彻倒没想到姑母竟能如此精准的讨好的自己心上,有些惊讶,他眯了眯眼睛,脑中念头一转,已料定十有八九是大母的意思,不由笑了出来:“朕可是难得受太主的好处——罢了,既然你已经准备好了,等过了年——”
“陛下,”张骞打断刘彻,“臣想年内就走。”
刘彻一愣:“年内出发?现在已经年底了,这个时候走,出关不是刚好赶上严冬?等到来年春天不是更好?”
“臣也想过开过年来再出发,可是一来出使西域一事已经拖得太久了,原来说是没找到合适的向导,现在向导已找到,再不出发,臣担心于士气不利,外界也会有所质疑;二来,臣率领的是使团,有大批的物资随行,行进速度不快,此去大月氏万里迢迢,期间春来冬去,不知要在草原上经历几岁,此时出发,到达边郡正是严冬,可以让使团适应一下北地的气候。因此,臣想还是尽快出发的好。”
刘彻对他的想法颇为赞许:“是你想的周到,春佗,你去传诏太史令,为张骞出使占卜吉日。”
“谢陛下。”
张骞深深一拜,直起身体时恰好和刘彻目光相接,君臣两人都微微一愣。远行在即,当豪情暂时退却,离别的伤感不可抑制的从心底涌现了出来。
刘彻盯着张骞,仿佛想这个即将亲身为他实现人生中一个梦想的青年的面孔更牢的刻画在心里,但他很快就调整姿势端坐好,冲张骞深深一点头。
张骞自然能领会皇帝的意思,他不说更多的效忠或谢恩的言辞,只是起身肃然道:“臣告退。”
“去吧。”
张骞又朝刘彻深深一揖,随春佗缓步退出殿外。
卫青看着张骞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某种类似怅然的感觉。
去国万里,只为了寻找片言只语中存在的国家,途中还要穿越强大的敌国匈奴,或许他根本不会达到目的地,就会被匈奴扣押,从此老死在异国,也许他运气好,匈奴会相信他的出使只是出于通商的善意,这只小小的师团却又有极大的机会被茫茫大漠吞噬……
即便他能到达大月氏,又有多大的把握说服他们联合大汉出兵?
一切,都太不确定!
而张骞要为此赌上的,是数年、十数年、或者一辈子,甚至会是性命!
可无论如何,他不会后悔!
是雄鹰,生来就该翱翔天宇,是骏马,生来就该驰骋万里,即使是九死无一生,又何足悔恨?
那么他呢?
脸颊上微凉的触感拉回了卫青的思绪,刘彻修长的食指在他脸上刮了两下,笑着问:“又在想什么,这么入神?”不等他回答,又说道:“朕猜猜,是不是有点羡慕张骞?”
卫青忍不住微微一笑:“陛下说的对,是有点儿。”
“嗯……”刘彻歪了歪头,“羡慕他大可不必,你和他要做的事情不同,还得再历练,别着急。不过,你要是真想效忠的话,眼前就有件事——”
卫青见皇帝的瞳孔忽的亮的吓人,全身汗毛刷的站起:“陛下,这不——”
刘彻哪儿耐烦听他说完,饿狼扑食般将他扑倒在地,飞快扯开他的衣服。
“不什么?等你救驾呢!”
“陛下——”
声音被干净利落的堵住!
谁要这么效忠你啊!昏君!
卫青欲哭无泪,求救无门,唯有在心里哀号。
张骞走的那天,北阙外种植的槐树叶子已快落尽,枝条倔强的指向天空,张骞率领着百余人的小队在阳光下渐行渐远,宽大的驰道将他们的身影映衬的格外孤单。刘彻站在高大的北阙下,望着张骞手中的节杖消失在碧空之下,久久凝立。
他真的能回来么?
目送张骞离开的一刻,他忽然怀疑。
“陛下,回去吧。”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刘彻深深吸了口气,眼中重新绽出自信飞扬的光芒。
是得回去,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卫青,随朕来。”
他领着卫青回到宣室,捧起案上放着的一只匣子,笑问卫青:“这是昨日考工室送来的,忙着张骞的事,没给你看,猜猜是什么?”
卫青一贯懒得和他玩这种游戏,规规矩矩的回答:“臣愚钝。”
“你无趣!”刘彻骂了一句,还是无奈的把匣子丢给他,“自己看吧。”
卫青打开匣子,猛的瞪圆了双眼,匣中放着青铜铸就的半只猛虎,虎身上铭刻的错金铭文闪着耀眼的光芒。他看了看案上放着的另一只一样的匣子,如无意外,里面放着的应该是另外半只——
“虎符?”
刘彻得意的点头:“这是新铸的,朕已决定要在汉军中组建一支新的军队,名为‘期门’。”
“期门军?”
“不错,期诸殿门,执兵宿卫,送从护驾,故名期门。期门军会以建章营骑为班底,职衔比照郎官,归郎中令属下。但这支军队真正的统帅是你,朕会设仆射管理期门的日常事务,这两人直接对你负责。”
“臣明白。”
“明白?”刘彻笑了,“真明白?”
“是,这支军队不仅是陛下的近卫,更是未来汉军的骨架。”
“不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朕读了那么些日子的老子,总算得了些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