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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授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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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太后冷哼一声:“阿娇无子,要再这么胡闹下去,难保彘儿下手。有汉以来,你何曾见过皇帝迁就皇后的?更何况——”她停了片刻,慢慢说道:“你可不要忘记,阿娇这个皇后,当初就不是皇帝正经立的。”
这话正中馆陶的死穴,她顿时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话来。
景帝后三年春正月甲子,天子刘启崩,刘彻即位为皇帝,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太后为皇太后,三月,封皇太后同母弟田蚡、田胜为列侯,却并未立太子妃为皇后,只是将阿娇从太子宫迁到了未央宫披香殿中。因先帝尚在殡中,王太后和馆陶并没有急着催他立后,可一直等到冬十月新帝改元,刘彻仍无半分表示,馆陶终于忍耐不住,暗中请王太后去探皇帝的口风,没想到,刘彻却一口回绝了母亲的提议。
“皇后为天子正妻、后宫之主,地位之尊,与朕同体。母亲倒是说说,阿娇哪里配居小君之位?”
他如此评论妻子,未免刻薄,王太后明白刘彻只不过把陈阿娇当做一件不得不接受的麻烦礼物,从来说不上喜欢,连成婚都是拿着为父亲冲喜的名义压服他的,但见儿子任性到这个地步,仍不由气得胸闷,咳嗽了两声才说道:“金屋藏娇天下皆知,她又是你的正妃,你不立她,岂不是不成体统?”
刘彻皱了皱眉头:“金屋藏娇为宫中事,怎会天下皆知?”
王太后一愣,尚未开口,刘彻冷笑一声:“还不是她们母女大肆宣扬出去的,如此不识规矩大体,她要是做了皇后,将来禁中恐怕无密可言了。”
“你——”王太后知道这儿子聪明绝顶,才识过人,辩论起来正理歪理无限,寻常人三个绑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正要拿出太后和母亲的威严压服儿子,刘彻又是一声冷笑:“况且,她入太子家才五天,先帝就驾崩,如此不祥——”
“够了!”王太后不知这宝贝儿子还要说出什么话来,立刻打断他,“这桩婚事是先帝同意的,阿娇也是先帝认可的太子妃,你不立她,岂非不孝?”
这“孝”字压下来,刘彻不敢再强硬。他冷着脸在殿内踱了几个圈子,一边腹诽父亲当年没坚持把这桩婚事替他推了,全然忘了自个儿豪爽撒金子的举动。思忖片刻,刘彻大声道:“好好好,就让她当这个皇后!明天就叫她搬到椒房殿去!再叫个人把皇后玺绶交给她,这总行了吧?”
“什么行不行?”王太后终于发怒了,重重一拍玉几,“这是立皇后,你当儿戏呢?理当有司奏请,皇帝正式颁诏,召集群臣、后宫,在未央宫前殿举行仪式,还要赦天下——”
刘彻向来不大畏惧慈母,撇了撇嘴,打断母亲:“兴师动众的做什么?母亲刚刚说了一个‘孝’字,孩儿可记得,当年先帝登基也没有给薄妃举行立后仪式,如今孩儿依先帝故事,总不能有错吧?”
王太后想不到儿子竟然搬出这个“先帝故事”来,一时被噎住,她正想说这不能算故事,刘彻已抢着道:“就这么决定了,过两天叫陈娇迁入椒房殿,授她玺绶,只要入了椒房上了玺绶,谁也不能说她不是皇后,不就是这个理吗?什么有司奏请,什么颁诏,要那些虚套作甚?”
王太后扶住额头,重重叹息:“是这个理,可皇帝别忘了,当年薄氏虽为外戚,却谦恭谨慎。薄妃性情柔顺,自入太子家起就习惯了先帝对她的冷落,如今你这位外姑——”
刘彻明白母亲没说出口的话,无非是说那位长公主骄横跋扈,目中无人而已。若是怠慢了她的女儿,不知她又要闹出什么事端来。但他也是自幼被宠坏的主,性格倔强,绝不轻易服输,如今话说到这个份上,叫他回头听从这几个女人的意思,召集百官正式立后,那是万万不能。刘彻皱眉思索了片刻,忽然笑道:“说到这位长公主,母亲觉得她是怎样的人?”
“什么?”王太后疑惑的看着儿子,不明白他何以如此问。
刘彻来回踱了两步,气定神闲的道:“以孩儿看来,这位长公主最大的特点,一是贪婪,二是愚蠢,三才是骄横,不过也可以说,因为她贪婪骄横,所以才常常利令智昏。”
他竟如此毫不留情痛斥姑母,王太后不由吃惊:“彻儿,慎言!”
刘彻不理会母亲,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所以只要给她些好处,她也就不闹了。”
王太后觉得儿子的想法天真的可爱,忍不住笑道:“她已是长公主,皇帝的外姑,你还能给她什么好处?”
刘彻沉吟着,慢慢说道:“母亲觉得,堂邑大长公主——‘窦太主’这个名号如何?”
有汉以来,从未有在长公主封号前加尊“大”的故事,刘彻如此独出心裁,欲降隆恩,王太后不禁愕然,随即失笑:“你这么做又是何必?”
刘彻一振衣袖,打断母亲:“母亲觉得这是此举多余?那就对了!朕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别管他人怎么想,朕是天子,立皇后也好,赐封太主名号也好,朕不喜欢,那事情就办不成,朕喜欢,那便没什么事是多余的。”
话说的豪气,可听在王太后耳中依旧不过是小孩子赌气罢了,她白了儿子一眼:“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又叹了口气,问道:“这个名号确实不错,你打算什么时候赐给长公主?”
刘彻见母亲同意,顿时大喜,喜滋滋的回答:“当然是越快越好,最好是和阿娇一起。女儿迁居椒房,母亲受封太主,双喜临门,这可是陈氏大幸。”
王太后既然决定顺了儿子的意思,自然会帮他把事情做到万全,笑道:“这样的喜事,母亲是要派人去祝贺的,我看留居京师的诸侯也可以去公主家中贺一贺,人多热闹些。”
“还是母亲考虑周到,孩儿这就令人去准备。”
武帝建元元年,刘彻下诏尊帝姑馆陶长公主刘嫖为堂邑大长公主,称窦太主。馆陶想不到皇帝侄子竟会降下这么一份天大的恩典,且长乐宫、诸侯、朝臣们都有贺礼,喜出望外。然而等她第二日进宫谢恩时,面对的却是女儿哭天抢地的哭诉,这才知道就在自己接受殊荣的同时,女儿却不明不白的成了皇后。馆陶起先大怒,但她毕竟年长,对世事经历的多了,见中宫地位已经到手,且自己刚刚受封,若是找皇帝的麻烦,未免惹人耻笑,又担心皇帝记恨翻脸,到手的好处不长远,倒也忍下了这口气,阿娇却是怨愤难平。刘彻登基之初又忙于更化改制,根本无暇顾及后宫,更让她生出无限恨意。整整一年的时间,椒房殿中的宦官宫女哪怕嘴角抽动一下,都会被皇后怀疑是嘲笑她得位不正,继而受到各种处罚。直到建元二年冬十月,太皇太后以雷霆手段终结了建元新政,刘彻在各方面都小心修补与大母的关系,对母女二人也是悉心应承,阿娇才总算尝到了苦尽甘来、扬眉吐气的滋味,立后之事也仿佛揭过了。
如今窦太后突然又提起这事,馆陶终于乱了方寸:“那……那可怎么办呢?阿母,您可一定不能让皇帝这么做!他——阿娇——”
窦太后叹了口气:“有我在一日,自然不会让皇帝废后。可我还能活几年啊?”
“母亲,这……那您说,这事该怎么办哪?”
“你当真会听我的?”
“母亲,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您就帮帮女儿吧!”
窦太后叹了口气:“嫖儿,你知道你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就是几次想要加害卫子夫怀着的孩子,这可是让王娡记恨上了。金屋藏娇本是她和你共同促成的,惠儿又是融儿的妻子,卫子夫却是皇帝一手抬举起来的,与她没什么干系,这两者之间她能不更向着阿娇吗?阿娇无子是个弱点,可你们若能多依仗她些,她皇太后的权威也能更加牢固,就会设法保住阿娇。现在你们要加害她的孙子,那便是从盟友变死敌。王娡这个女人看似隐忍柔弱,实则心机深沉。不动手则已,一出手——哼!”
馆陶想起当日王夫人构陷栗姬的手段,与前日之事颇有几分相似,忍不住一阵心寒,握紧母亲的手,急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啊?”
“当务之急是要好好修补与王娡的关系,有了皇太后做后盾,哪怕母亲有一日去了,你们也不至于无依无靠。记住,从今后再不可对卫子夫下手,最好对她友善些,对皇帝的子嗣友好,自然也就笼络了太后。还有,让阿娇收敛住她的雌威,别总想着你们家对皇帝有恩什么的。彻儿是皇帝,这君臣之分先在心里扎了根再说。还有,千万不要再和皇帝的后宫过不去,皇后母仪天下,凭的是嫉妒吗?是对皇帝的辅佐之功!只是,眼下彘儿关心的事情你们多半插不上手,只有一样,郎官张骞应了皇帝出使西域的差使,我听说,他正在物色合适的向导——”
馆陶心里一动,对母亲的意思心领神会,立刻接过话头:“若说向导,堂邑侯家倒是有个现成的,叫甘夫,原本是个胡人——”
“好啦,”窦太后笑了笑,“这些琐碎事情,就不要对我讲了,去对皇帝说吧。”
“诺!”馆陶恭谨应了母亲的话,她看着窦太后的笑脸,心里突然泛起些说不出的滋味,“阿母,在您心里,最疼爱的还是皇帝啊。”
这句话仿佛一根针,冷不防在窦太后内心深处扎了一下,老太后顿时没了笑脸。她皱了皱眉头,淡然说道:“阿嫖,当年金屋藏娇,彻儿能做太子,你是立了功的,阿母也有女婿,可这份疼爱佳婿的心意,可是远远比不上你啊。”
馆陶悚然瞪着母亲,久久不能言语。梁王争储失败一直是窦太后心里的一根刺,刘武郁郁而终后,窦太后便绝口不提此事。馆陶只当母亲已经淡忘,却不想她连自己在景帝面前大肆赞誉刘彻的事情都还记着。
“母亲……”
“罢了,”窦太后疲惫的打断她的话,“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阿母现在也就你一个孩子,就跟你说句心里话吧——女儿,你母亲不是吕后,也不想做吕后。这天下,到底是刘家的。谁做皇帝,能亲的过彘儿呢?即便是另立先帝之子,有了彘儿废立之事,这亲孙子也只会把母亲当做吕后防备憎恶,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