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武世长平》瀚海银沙

47、破局

　　“东瓯守臣望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臣累世蒙恩，不可胜数。太祖皇帝击项籍，先臣摇率越人佐汉。孝惠皇帝时举越功，独重先臣，乃立先臣为东海王，守东瓯。景帝三年七国为乱，先帝平之，及吴破，濞败走东瓯，臣受先帝诏，诛濞丹徒。濞子驹亡走闽越，怨臣诛其父，故常劝闽越击东瓯。今闽越发兵围东瓯，臣国不能敌，食尽，困，臣望率越人祈陛下垂怜，冀圣帝威神，救臣国之难。唯陛下裁哀省察！臣望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谒者念完了东瓯国书，恭敬奉还皇帝，退到一旁。刘彻环视殿下沉默的群臣，笑道：“文辞是粗俗了些，意思倒恳切，你们看该怎么办？”
　　群臣面面相觑，没一个人开口。小皇帝的心思他们一清二楚，恨不得立刻就要发兵，只不过太皇太后不喜动兵，他才不得不召集群臣廷议，试图以此请动太皇太后，可在场又有谁敢明着和老太后对着干？
　　刘彻今天似乎是铁了心要让群臣先说话，一反往日的急躁，静静坐等。他越是安静，殿中的气氛也越加沉重。良久，魏其侯窦婴终于站了起来，率先打破沉默：“陛下，臣有话说。”
　　“魏其侯请讲。”
　　“臣以为，陛下应该援助东瓯。”
　　“哦？”刘彻全身肌肉暗暗绷紧，脸上依旧笑的轻松，“理由呢？”
　　“东瓯世代都为汉朝的外臣国，第一代东瓯王驺摇是惠帝所立。七国之乱时，东瓯虽然起初跟随吴国，但最后诱杀刘濞，也算是将功抵过。如今东瓯也因此与刘驹结下了杀父之仇，可对汉朝来说，这是功！因此刘驹挑唆闽越攻击东瓯，其实是不承认刘濞的大罪，是对朝廷怀有反叛之心，是谋逆之心不死，朝廷岂能纵容？”
　　这番话正和刘彻的心意，可光有窦婴毕竟声势不足，刘彻又点了田蚡的名：“武安侯，你怎么想？”
　　出乎他意料的是，田蚡竟坚决的表示反对：“陛下，臣以为，越人相互攻击乃是常事，自秦朝起便是如此，今日是闽越攻打东瓯，昔日东瓯又何尝没有攻打过闽越？况且越人粗鄙，贪利，七国之乱，东瓯王诱杀刘濞固然有功，可东瓯也曾追随过吴国谋反，可见这些小国反复无常，并非真心臣服于中国，不值得发兵相救。何况，百越之地不宜居住，连暴秦都弃之不占，汉朝又何必多管？”
　　田蚡是刘彻的亲舅，群臣都认为他会支持皇帝出兵，不想他竟直言反对，不由都大吃一惊，刘彻也愣住了。许昌心中暗喜，若是连田蚡都不支持皇帝出兵，皇太后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而失去了皇太后的支持，皇帝的处境也就愈加困顿。他得意洋洋的瞥了一眼皇帝，身后忽然有人高声道：“武安侯此言差矣！”
　　群臣万想不到殿上竟有人公然反对武安侯，不由相顾失色，田蚡也变了脸色。然而出言之人毫不气短，从席上起身，躬身对刘彻道：“陛下，臣认为武安侯此言不妥，朝廷应当援救东瓯。”
　　这声音极为虽不如第一声响亮，却清朗无比，透着老臣们没有的自信与活力。田蚡转过头，见说话之人果然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仪表堂堂，他虽然年轻，地位也比武安侯低很多，却直视着田蚡的眼睛，双目炯炯，毫无惧意。田蚡反被他盯的有些心惊，转过身对刘彻道：“陛下……”
　　刘彻见有人出面，精神一振，笑道：“这是中大夫庄助，察举贤良时朕亲自任命的。庄助虽然年轻，可对国是颇有见地，你就说说吧。”
　　“陛下过奖，”庄助谦逊了一句，“臣以为陛下和群臣现在该考虑的是，朝廷的武力是否足以援救东瓯，朝廷的仁德能否广布百越？若能做到，为何要放弃救援东瓯？武安侯说秦朝放弃了东瓯，可暴秦无道，最后连国都咸阳都丢弃了，何况区区百越？如今外臣国有难，向陛下求助，陛下若是畏难不理，东瓯作何感想？越人又该作何感想？他们会以为陛下仁弱，大汉可欺！陛下今后又如何以上国之君的身份统御万邦，和扶四夷？”
　　窦婴立刻接口：“庄大夫所言不错，东瓯闽越争斗虽是常事，但这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有外臣国向朝廷求助，那么陛下就该明确态度，这是陛下树立新君对外的权威必须的姿态。”
　　许昌见窦婴把话说的越发明白，唯恐皇帝受了蛊惑，接下去不好收场，急忙开口：“陛下，臣请陛下将今日廷议的结果上奏太皇太后——”
　　“结果？”刘彻打断许昌，“结果在哪里？你让朕拿什么上奏太皇太后？说魏其侯和武安侯争执不下？说群臣闭口不言？说到底要不要出兵都没商量出来？你这个丞相就打算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糊弄太皇太后和朕？”
　　许昌慌忙跪下：“臣不敢。”
　　“再议！”刘彻冷冷扔下一句话，丢下群臣独自离开。
　　“这群废物！”刘彻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边走边骂，“身居高位，毫无见识，临大事而畏难，争权位却不惜命，朝廷真是白养了他们！”
　　他喋喋不休的骂了两刻，终于腻了，喘了口气，问卫青：“你怎么不说话？”
　　卫青虽未参与廷议，但听刘彻骂了这半日早就明白了：“陛下，可是廷议不顺？大臣们不愿意发兵？”
　　“岂止是不顺？根本就——”刘彻摇了摇手，“我在这闷的慌，你跟我出去走走。”
　　“诺。”
　　刘彻领着卫青出了寝殿，一路走到沧池，被水上那股凉风一吹，胸中的块垒才消除了□□，叹道：“其实朕早就料到，支持出兵的大臣不多。但朕没有想到，第一个出来反对的竟是武安侯。而且，说是廷议，真正‘议’了的，只有被罢免的窦婴和田蚡，还有一个刚刚出仕不久的庄助。那些该管事的一个个都不说话，他们就是这么‘清静无为’的？和废物有什么两样？朕以后绝不能再用他们，察举贤良、任用新人势在必行！”
　　“陛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目下要解决的还是东瓯的事情。”
　　“这事不能拖，一旦闽越攻下东瓯，什么都免谈，这个头开坏了，朕以后还怎么管理外臣国事务。”
　　“可虎符……”
　　“动不了虎符这事也要办，虎符调兵本意是集中军权、节制诸将，现在反过来倒叫别人来制约朕了？堂堂大汉皇帝，没有祖母的允许，竟不能调动国内一兵一卒，岂不是笑话？”
　　“陛下切不可意气用事，我朝调兵制度严格，虎符制书不全，将军们是绝不会轻易听命的。若因此致使东瓯事有不利，又违背了太皇太后的意思，不仅她会不满，朝中那些老臣们也——”
　　“放心，朕已经想明白了，”刘彻四下望了望，确定无人，凑到卫青耳边笑道，“不从长安调动汉军南下，直接动用会稽守军平乱。”
　　上欺太后，下瞒太守？
　　卫青立刻明白刘彻的意思，瞬间对面前的皇帝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如此，朕只需要说服太皇太后同意派出使者，调停两国纷争。而后，朕可以授予使者朕的节，允许他见机行事。到了会稽，使者可以直接以节调动当地守军援救东瓯——朕就不信区区会稽太守也敢违抗诏命，不敬汉使。关键是要取胜，只要胜了，那就什么都好说！”
　　“陛下圣明，可这毕竟弄兵，成败关键就在使者是否有违制的胆气，不知陛下看中了谁？”
　　“朕看庄助就很好，有见识，有胆气。田蚡之流不足以成大事，倒是庄助这样新晋的年轻人，或许能成朕的臂膀。”
　　沧池辽阔的水面上忽然吹来一阵大风，刘彻迎风而立，重重吐出一口气。
　　太皇太后以为限制了他动用虎符的权力就能制约他的军权，却不想想，这大汉天下的制度，本就是刘氏所立。
　　文皇帝可以制铜虎符、竹使符，他刘彻就不能便宜行事，持节调兵？
　　一切，端看他作为天子的决心与手段而已。
　　这一年多来，他已经忍的够多，也让的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