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彗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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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间，侍者将前殿内的灯火全部点燃，照耀的一片通明。此时正是酒酣耳热之际，群臣呼朋引伴，比白日里更觉热闹。刘彻倚在玉几上，看着下面这过于繁华的场面，反倒有些置身事外的冷静，他招手唤过卫长君，笑道：“你去看看子夫，若是她觉得身子好些了，就接她过来。一个人在后宫冷清清的，未免不快。”
卫长君见皇帝如此关心女弟，感激万分：“臣替卫夫人谢过陛下。”
“别谢了，你不坏朕的事就不错了——”
本是无心之言，却立刻令卫长君变了脸色，惶恐之极，刘彻晃眼瞥见，只得住了口，暗笑一母所生，这长兄的胆子还没弟弟一半大，他挥了挥手：“快去。”
“诺。”卫长君带着几分惴惴不安和犹疑不定，快步向外走去。出了殿门，他仿佛卸下千斤重担，浑身轻松的挺起腰，目光也快速的四处扫了一遍，但无意中瞥见夜空中某一处时，他立刻呆住了，失声叫道：“彗星！”
殿中的喧闹丝毫不受这惊叫的影响，沉浸在欢愉中的人并没有听清卫长君叫了什么，唯有正给皇帝注酒的卫青动作一顿，身前那道细长酒线随之消失，刘彻黝黑的瞳孔深处闪过一道电光，喝到：“什么？”
这一声“龙吟”终于把殿内的喧哗压了下去，卫长君原地跪下，伸手指着天空，尖利高亢的声音微微颤抖：“回陛下，空中有彗星。”
彗星？
短暂的平静被这一句话彻底打乱，从太皇太后开始，所有人都变了脸色，低沉却惊慌的声音若涟漪般在迅速扩散出去，刘彻却无心去管，他搭着卫青的手站起，疾步走到窗边，掀起放下的竹帘望去，一颗散发着雪白萤光的彗星出现在天纪星附近，缓缓行进，长长的慧尾拖在身后，在黢黑的夜空中划出美丽的轨迹，大约两刻之后，这颗彗星行进至织女星附近，终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但一股不祥的冷意却久久的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彗星主凶，却在今上生辰时出现，究竟所主何事？
殿中除了两位太后，所有人都已跪拜在地，心中擂鼓般急跳不休。
刘彻倚着窗棂，仰头望天，仿佛还在寻找那颗彗星的痕迹，大约又过了一刻，他才沉声问道：“司马谈何在？”
“臣在。”
殿下宴席中，一名官员应声长跪而起。
“你是太史令，就去给朕占卜一回，看此次彗星出现主何事。”
“敬诺！”
“散了吧。”
刘彻回到寝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春佗知道皇帝心情不好，不敢打扰，任他折腾了一夜。第二日黎明，天空才微微放出一线光芒，春佗正靠着柱子偷空打盹，耳边忽听一声大喝：“更衣。”
“诺，”春佗慌张的应了一声，这才睁开眼睛，“陛下起身。”
刘彻垂足坐在床边，等着侍者伺候洗漱，一边问：“卫青呢？你去叫他过来。”
“卫侍中在殿外守了一夜……”
刘彻一惊：“他没去歇着？”
“没，他说不放心，一直在外面守着，臣见他一片忠心——”
“行了别说了，”刘彻站了起来，“快叫他进来。”
“诺——宣卫青觐见。”
卫青匆匆走进殿内，尚未跪拜，刘彻已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觉得掌心只是微凉，才放下心：“《诗》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现在已经入秋，你在外面守了一夜也不怕着凉？”
卫青真没想到皇帝此时还有心思用典调笑，愕然道：“陛下难道不担心……”
刘彻摇了摇头：“没什么可担心的，不用担心——传早膳，多些热粥。”这一句是对春佗说的。
“诺。”
“你就在这儿陪朕用餐，不必去廊下。”
“诺。”
刘彻嘱咐了卫青，自去洗漱更衣。等他从尚衣轩出来，早膳已经送到，刘彻坐下笑道：“准备的倒快，吃吧。”
“诺，”卫青行了一礼，见刘彻歪在席上，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也不动食具，“请陛下用膳。”
“朕昨晚喝多了，没什么胃口，你吃吧。要是你吃得香，说不定朕看着也能开开胃呢。”
卫青清澈的目光在刘彻脸上流转两圈：“那就请陛下恕臣失礼。”说完，他端起碗，风卷残云般，转眼就将案上的食物吃了个干干净净，猴急的模样逗得刘彻大笑：“卫青，你也太急了，这都吃了什么你能辨别出来吗？”
卫青吃的虽快，实则食不知味，被这么一问，立刻愣住。刘彻笑够了，换了问题：“你的字如何了？”
字？
卫青脸一红，没敢回答。刘彻示意侍者撤掉食案，换上笔墨，取了竹简放在书案上，招呼卫青：“过来，写几个字给朕瞧瞧。”
“诺。”卫青走到刘彻身边，想了想，提笔写下“卫青”二字，这已经是他练得最多是写的最好的两个字了，但刘彻只看了一眼，立刻撇了撇嘴，不屑的下了评语：“狗刨的？”
“陛下……”
刘彻揽着卫青坐进自己怀里，握着他的手，在竹简上写下“卫青”两字，这两个字写的构架沉稳，笔力遒劲，比卫青的字可漂亮多了。
“朕叫你练字，你就是不听。别以为光读书练兵重要，字是什么？读书人的脸面一半就在这字上，任你满腹才华，若是写出来一手烂字，也是无用。况且，练字练得不仅是字，也是精神、气力，是养气熬心的功夫，明白吗？”
卫青心中咯噔一下，豁然明白了刘彻此刻的心情。
两人写了半日，春佗眼见已是正午，上前请诏：“陛下，是不是用午膳了？”
刘彻手下不停，漫不经心的问道：“司马谈来了吗？”
问非所答，春佗愣了一下才回禀：“太史令没有请见。”
“知道了。”
“陛下是不是要传……”
“退下！”
声音不悦，春佗不敢再坚持，退到阶下。直到上灯时分，刘彻才放开卫青，站起来走了几步，舒展筋骨：“可真是累，你也别坐着，起来活动活动。”
卫青微微皱起眉头：“陛下，您一天没吃东西了，身子要紧，还是——”
“司马谈来了么？”
“陛下，您还是先——”
刘彻突然大怒：“什么时候了，我能有胃口吗？”
他脸色焦黄，五官都挪了位置，连春陀都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卫青起身跪在刘彻身前，固执的劝说：“陛下的身体是国本，不管什么时候，陛下都该爱惜身体。”
“你——”刘彻没想到一向恭顺的卫青竟会在这时候顶撞自己，气的不知如何是好，回手将玉几打了出去，“我就是不吃，你想怎么？”
“臣不敢，臣只是——臣想用膳，臣饿了。”
“你饿——”
刘彻正想接着卫青的话大骂，突然反应过来他说了些什么，顿时哭笑不得，满腔怒气倒也化为无形，骂了句“饭桶”，又命传膳。春佗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连忙叫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晚膳端了上来。
“吃啊，你不是饿了吗？”刘彻敲了敲卫青的食案，笑的促狭。
“陛下不用膳，臣怎敢失礼？”
“朕说了没胃口。”
卫青咬了咬下唇，端起肉羹，舀了一勺送到刘彻嘴边：“陛下，请用膳。”
语气轻软，凝视着刘彻的漆黑双瞳中亦闪着柔软的哀求神色，刘彻脑中电光石火般的闪过一句圣贤之言。
食色性也！
他张嘴吞下肉羹，心里乱糟糟的正不知盘算着什么，殿门外忽然传来通报声：“太史令司马谈求见。”
“宣！”
刘彻立时换了肃然之色，在御座上坐好，卫青也退到一旁。司马谈双手高捧简牍，急趋入殿：“臣司马谈参见陛下。”
“这是占词？”
“正是。”司马谈将简牍交予春佗，随即拜伏在地。
刘彻接过简牍，只见上面记载着“星孛于天纪，至织女”，其下的占词为“织女有女变，天幻为地震”。
刘彻神色不变，拈着简牍的手却轻轻一抖，司马谈知道这占词犯了皇帝的大忌，从进奏起就屏息凝神，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敢说，此刻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被迁怒。刘彻沉默良久，轻声说道：“都退下。”司马谈如释重负，立刻疾步退出。春陀见皇帝神色不豫，知道他必定不喜在场人多，当即领着所有的侍者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只留卫青一人。
刘彻将简牍翻来覆去的把玩良久，丢给了卫青：“女变，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卫青看着简牍，有些惶恐：“臣——臣不敢妄言。”
刘彻口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抬手在卫青的掌心画了两个字，卫青屏住呼吸，眼神随着他的手指移动，待刘彻写完最后一笔，脸色陡变。刘彻见他如此紧张，倒笑了出来，伸手摩挲着他冰凉的脸颊：“怎么了，这两年来多少人都私下议论着这事，还能吓着你？”
卫青的惊慌来得快，去的也快，刘彻话音刚落，他已稳住呼吸，对刘彻轻声说道：“陛下宽心，断不至如此。”
刘彻的手停住：“怎么？”
“臣见识浅薄，但臣明白，当今天下，非刘不王。高祖白马之盟，无人可破。”
刘彻打了个寒颤，恍若大梦初醒，他猛的向后平躺下去，举手拍着额头，长叹一声：“不错！不错！不当如此，不当如此！”
卫青端起羹汤，送到刘彻嘴边：“陛下，吃点东西吧？”
刘彻接过碗，扬手丢了出去，一连串沉闷的声响后，空碗滚落到远处颤巍巍的左右摇摆着，浓稠的肉羹洒了一地。卫青不知皇帝又发的什么邪火，正想起身去捡，却被一股猛力拉进熟悉的怀抱里，旋即被重重压住。
粗重的呼吸落在耳后，炙热的灼人，卫青浮起些许莫名的担忧，他已经察觉出，刘彻此刻内心充满的不是情欲，而是不安。他的皇帝，现在竟想要靠着他汲取一些安慰。
“陛下？”
刘彻贴着卫青的耳朵，慢慢说道：“今年三月，有彗星现于注、张，历太微，干紫宫，至于天汉。当时朕也命司马谈占卜，占词说《春秋》云‘星孛于北斗，齐、宋、晋之君皆将死乱’，今星孛历五宿，主汉家五王皆死。”
卫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占词，一颗心顿时提到空中，刘彻将他抱得更紧，笑道：“汉室江山，不平静呐。”
彗星……天变……
也许这可怕天象的出现就是在暗示整个天下将要巨变，某些将对皇帝与国家命运产生重大冲击的事情即将要发生，它将何时发生，是好的？还是坏的？
他们还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去筹划应对之道。
面对这神秘而巨大的力量，以及它所暗示的那背后激涌的暗流，他们在后宫取得的那些小小的胜利，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这样巨大的迷局，破局的关键，究竟在哪里？何时才会出现？
卫青心中涌上无力的茫然之感，抬手搂住了刘彻的脖子。
无论如何，在这一刻，这个人的怀抱的确是唯一可以让他感到安心的所在。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彗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