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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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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素白的衣衫在粉红花瓣雨中更显单薄,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
他刻意敛去了原本惊世的容貌,一顶宽檐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偶尔抬眼时,能从斗笠的阴影下窥见那双眼睛——清冷如古井寒潭,似有云海翻涌。
这双眼睛,是属于花辞的。
然而斗笠下的其他轮廓,那挺秀的鼻梁,淡色的唇,以及线条明晰的下颌,却隐隐与另一张脸重合——那是三百年前祸乱四方、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君,伊消。
传闻中,魔君伊消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常以帷帽遮面,,但总有些“惊鸿一瞥”的传闻流出。此刻这斗笠下的半张脸,竟与那些模糊的、令人恐惧的描述诡异地相似。
路旁有眼尖的商贩瞥见斗笠下的侧影,手中的算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煞白,指着花辞的背影,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旁边的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素白清瘦的背影缓缓拾级而上,淹没在纷扬的桃花瓣里。
“鬼叫什么?见鬼了?”同伴不满地嘟囔。
“伊……伊消?!”那商贩终于挤出两个气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傻啊你!”同伴用力拍了他一下,压低声音,“那位魔头早几百年就被封印在郢城北边的苍域了,骨头渣子都该化没了!青天白日的,看走眼了吧?”
那商贩揉了揉眼睛,再望去,台阶尽头只有飘落的桃花,哪里还有白衣人的影子。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喃喃道:“是、是看错了……肯定是看错了……”
花辞:“……”
——
他轻车熟路地去了一个铺子——“浮生。”
花辞的脚步在“浮生”铺子前停下。
这是一间极不起眼的旧物铺子,门面狭小,檐角挂着陈旧的风铃,在带着桃花香气的微风里发出沉闷的、不成调的声响。门楣上“浮生”二字斑驳脱落,几乎难以辨认。
他推门而入,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埃。铺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混杂着陈木、旧纸和干枯草药的气味。四壁是顶到天花板的木架,上面杂乱地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件:残缺的瓷器、生锈的刀剑、蒙尘的古书、以及许多说不出用途的古怪玩意儿。
一个须发皆白、满脸褶皱的老者正伏在柜台后打盹,听到门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
“随便看,价码自观,银钱放柜上即可。”老者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睡意。
花辞没有去看那些架子,径直走到柜台前。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清冷的声音传出:
“取铃。”
老者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打量了他一下,又耷拉下去:“什么铃?”
“溯春铃。”
这三个字落下,老者打盹的姿态微微一滞。他缓缓坐直身体,那双看似昏花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精光。他仔细地、缓慢地审视着眼前这个戴着斗笠的白衣人,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层遮蔽,看清其下的真容。
“溯春铃……”老者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手指在落满灰尘的柜台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小店……好像没有这件东西。”
花辞沉默着,抬起手,指尖在柜台桌面轻轻一点。
一缕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仙力波动荡漾开来。桌面沉积的灰尘,以他的指尖为中心,无声地向外扩散开一圈极淡的涟漪,露出底下深色的木质纹理。
老者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死死盯着那圈灰尘涟漪,又猛地抬头看向花辞,嘴唇哆嗦了一下,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是……是您……”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您……回来了?”
花辞没有回答,只是收回了手。
“伊大人。”
老者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他颤巍巍地转过身,在身后那面墙似的木架最底层摸索了许久,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布满污垢的木盒。那木盒看起来和这铺子里的其他破烂没什么两样。
他将木盒小心翼翼放在柜台上,用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退开一步,躬身道:“物归原主。”
花辞打开木盒。
里面躺着一枚玉铃铛。铃铛色泽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只是这铃铛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他轻握着铃铛,转身离开了“浮生”铺子。老者在他身后深深躬下身,直到那素白的衣角消失在门外,才直起身,望着空荡荡的门口,长长叹了口气。
他的神魂被封在花台的那棵桃树内的意识海,而溯春铃是进去的工具。
“叮铃~”那一声铃响清脆空灵,与“浮生”铺子檐角沉闷的风铃截然不同,仿佛直接敲在神魂之上。
花辞脚步顿住,握着溯春铃的手指微微收紧。铃铛上的裂痕似乎在这一瞬变得格外刺眼。
他抬眸,望向对面。
石阶下方,是一个衣着素白的男人。
那背影清瘦挺拔,一身素白长袍在桃花风中微微拂动,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敛尽了周遭所有的天光云影。
花辞握着溯春铃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玉质的冰凉透过裂纹渗入指尖,他却浑然不觉。
花辞:“……”花辞脚步微顿,目光从远处收回,终是向前走去。
他抬起握着铃铛的手,指尖轻晃,一声清越铃音在风中荡开。
“叮铃——”
风势忽起,掀起斗笠垂落的薄纱,刹那间露出的侧脸线条流畅,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分明是伊消的神态。
第二声铃响接踵而至,比前一声更加空灵悠远,仿佛穿越了无尽岁月。随着这一步踏出,花辞周身的气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原本萦绕不散的疏离与寂寥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糅合了邪气与慵懒的风流意态。
他抬手,轻轻摘下了头上的宽檐斗笠。
斗笠下的面容彻底显露——正是那张曾令三界为之震动,属于魔君伊消的脸。眉眼狭长,眼尾微挑,鼻梁高挺,唇色偏淡,组合在一起是一种超越了性别、近乎妖异的俊美。
只是此刻,这张脸上少了传闻中的暴戾与阴鸷,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倦怠,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他随手将斗笠丢开,那素白宽袍穿在他身上,不再有花辞的清冷出尘,反而被他穿出几分随性不羁的风流意味。墨发未束,随风拂动,几缕发丝掠过他微微上翘的嘴角。
“!!!”
“伊消!”那人猛地回过头,瞳孔骤然收缩。
视野尽头,那道拾级而上的素白背影已近乎融入漫天纷扬的桃花深处,宽大的袍袖在风中拂动,勾勒出清瘦孤直的轮廓。
他眼中带着憎恨,可他却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他闭了闭眼最终转过身往山下走着。
毕竟三界皆知,那位名唤伊消的魔君,早在数百年前便被镇压于郢城以北的苍域绝地,天庭年年遣使加固封印,万无一失。
骸骨成灰,魂灵永锢,怎可能重现于此人间桃林?
——
当第三十五声铃音响彻心间,花辞已立于花台之巅。
眼前,是那棵不知历经多少沧桑的桃树。树干虬结苍劲,覆满青苔,枝叶却繁茂葳蕤,粉白的花朵开得如火如荼,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风吹过,落英如雨,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这里寂静无人,唯有风声、花瓣飘落声,以及他手中溯春铃残余的、回荡在神魂深处的余韵。
花辞立于桃树下,仰望着这片绚烂到极致的繁花。
他又想起了曾经,他记得,那人也曾立于这样一株花树下,回眸看他,眼底映着漫天绯色,笑意清浅,轻唤他“师尊”。
那时节,春光正好,岁月无声。
——
“呜——”风声骤然变了调。
不再是拂过桃枝的轻柔,而是自地底深处升腾起的、带着腥气的呜咽。漫天绯色花瓣在空中凝滞一瞬,旋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扯、绞碎,化作猩红的齑粉,将天空染成一片不祥的血色。
街道、屋舍、石阶……方才还鲜活的人间景致,如同褪色的水墨画,在血色天幕下迅速模糊、消融,最终归于一片虚无的死寂。唯有脚下厚重的花瓣,无声地腐烂,渗出暗沉的汁液。
那棵桃树下出现了一个人。——是他自己。
他盘膝而坐,背倚着虬结的树干,双目轻阖。素白的衣袂铺展在落英之上,与四周腐烂的猩红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花辞凝视着树下那个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存在”。对方缓缓睁眼,眸中并非他惯有的清冷,亦非伊消的邪气,而是一片空茫的、映不出任何倒影的虚无。
“你来了。”那“存在”开口,声音与他一般无二,却带着岁月沉淀的死寂。
“我来了。”花辞应道,手中的溯春铃裂纹更深,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崩解。
“还是没有找到他。”树下的“花辞”陈述着,声音里听不出失望,只有亘古的疲惫。“你带着‘他’的痕迹归来,却依旧不是‘他’。”
花辞沉默。他知道对方指的是伊消,那个被他亲手斩灭,却又仿佛与他骨血交融的名字。每一次下凡,每一次遗忘,都是一次对自我的剥离与探询。他散去的不仅是神力,还有那些构成“花武神”的、沉重如山的过往。
“我或许……本就不该寻他。”花辞轻声道,看着掌心溯春铃的裂痕,“寻到的,不过是镜花水月,残影执念。”
树下的“存在”微微偏头,空茫的目光落在花辞心口那淡金色的封印上。“是执念,亦是锚点。”
树下的“他”静默片刻,再度开口,声如碎玉击冰:
“魂光将熄,琉璃俱碎。”
“若此番……再不得解,便无‘下次’了。”
树下的“他”话音渐逝,身形如浸入水中的墨迹,边缘开始模糊、消散。
素白的身影在虬结的桃树下愈发浅淡。
花辞凝视着树下逐渐透明的“自己”,仿佛在望着一场持续了五百年的雪,终于要悄无声息地融尽。
“无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风中残烛更轻,“若这便是终局……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