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十三】篠原泰之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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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应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这天晚上，几乎整个角屋的宴会上都在讨论同一件事。
那就是土佐藩的坂本龙马阁下在近江屋被暗杀的事情。
这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就算是对政治不太关心的我，也听过他的名字，他的身亡对当下的时局似乎有很大影响。
关于刺杀他的刺客的身份，在客人中有好几个版本的传言。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从坂本先生的伤口来看，刺客是个左撇子，极有可能是御陵卫士的斋藤一所为；也有人说坂本先生是死于与纪州藩三浦休太郎阁下的私人恩怨；另外也有猜测是萨摩藩中以西乡隆盛阁下为首的武力倒幕派故意将坂本先生的行踪透露给幕府所致；甚至还有怀疑英国武器商犯案的说法。
接下来还有各种版本的综合，那就更不胜枚举了。
我苦恼地记下这些晦涩的词汇和陌生的人名，打算回木津屋后写下来传递给长州人。
刚将客人送出门，走廊上迎面遇到了陪完宴会的君菊小姐。
“啊拉，春咲小姐，你的发髻有点散开了。到这儿来，我来帮你整理一下。”
她说着将我引向一个空房间。
我知道君菊小姐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我跟着她进了房间，拉上门。
“怎么了，君菊小姐？”
“发生了大事，多少也要提醒你注意一下。”她的表情十分严肃。
大事……指的是坂本龙马阁下被暗杀的事吗？
“先前接到朝廷的讨幕密诏（注1）的萨摩藩大久保利通，昨日已经到京都来了。”
“哎？讨幕密诏？”
这是一个从未听过的情报。
那就是说，佐幕派将完全丧失大义名分，和当时的长州藩一样，被当做朝敌吗……
“很快，萨摩藩兵也会聚集到京都，打响战争吧。”
君菊小姐的脸上，罕有地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恐怕这次的情况，会比禁门之变时更加严重。
“春咲小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能对长州藩说，什么不能对长州藩说吧？”
说实话，如果是这么危险的情报，我情愿什么都不说。
“这件事情，和坂本先生被杀有关系吗？”
“啊拉，怎么突然对政治有兴趣了？”她微笑地看着我。
“只是听到有怀疑是斋藤一犯案的传言，有点在意。”
“哎，不是原田左之助么？”
君菊小姐倒是吃了一惊的样子。
“原田先生？”
这我完全没有听说。这件事不可能是原田先生干的。
“有人指认说现场留下的刀鞘是原田的东西，而且后院还留有新选组从町人那儿借来的雨天穿的木屐。”
“这是嫁祸！”我马上反驳。
“怎么说？”
“昨天傍晚，原田先生就在我屋里啊！”
君菊小姐思索了一会儿之后，紧紧抓住我的肩膀。
“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说出去！”
会被灭口。她的眼神如此告诫着。
我好像又被卷入了什么麻烦事……
不过若是我保守秘密，原田先生会因此遭到土佐藩的报复吗？或者，会被逼切腹什么的？
“别担心，如果不是他杀的，他会有很多申辩的机会。”
猜到了我的心思，君菊小姐温和地安慰我。
“那指认刀鞘的人是谁？”
“据说是高台寺党的藤堂平助和篠原泰之进。因为曾和原田左之助共事过，证言被广泛采信了。”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藤堂先生迷惘了这么久，最终得出的答案吗？
可以为了什么忠义，为了什么理想，就随意污蔑曾经的好友吗？
他原来是那么明朗又善良的青年啊。
和永仓先生还有原田先生一起欢闹的场景，任谁看了都会露出微笑……
我从原田先生那儿听到的，都是试卫馆时期大家一起把酒言欢的日子，或是刚刚上洛的时候同甘共苦的时光。这些像家人一样的伙伴，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呢？
我像所有的町人一样，懂得区分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然而在这个时代翻云覆雨的人们，却让我感到迷惑。
如果他们不曾对我亲切，如果我从一开始看到的就是他们残暴的样子，那也不至于为此纠结。
但是他们也和正常人一样笑着、哭着、烦恼着、脆弱着，更是如此正直地向危难中的我伸出援手……
……我果然还是不能理解武士。
丈夫刚刚遇难的时候，我的心中只有愤怒，连为自己悲伤的空余都没有。
而现在，想象着藤堂先生的心情，想象着原田先生的心情，我却不禁为他们感到悲伤。
我为即使因士道而背离自己的情感，最终可能只迎来死亡的他们感到悲伤。
更加悲伤的事在两天之后发生了。
十一月十九日，有传言说前一天的深夜，新选组和御陵卫士在油小路发生冲突，伊东先生和数名御陵卫士在冲突中身亡。
来到岛原之后第一次，我希望我听到的传言只是空穴来风。
为他们的性命担忧还在其次，只是那曾经互相托付背后的同伴自相残杀的姿态，想想就教人心寒。
次日晚上，我陪完角屋的宴会回到木津屋，刚刚踏进自己的房间，突然有人从背后捂住了我的嘴。
要被灭口了！
不知怎么的，首先闪过的就是这个念头。
我用力拍打门框，使劲跺着榻榻米，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时候，耳边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
“别怕，是我。”
这是篠原先生的声音。
尽管理智提醒我要警惕，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篠原先生也算是我的恩主。
和其他男人不一样，篠原先生非常尊重身为艺妓的我，并且对我很温柔。
我曾经有幻想过他能带我离开岛原，但是篠原先生对我一直抱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人很伤脑筋。
虽然也可以像其他艺妓那样逢场作戏，让男人以为自己被疯狂爱恋着。但是我想如果我那样做，一定会被看穿，然后他就再也不会请我去陪宴了。
而且自从三月之后，他就没有来岛原找过我。还一度怀疑是不是被讨厌了……
现在，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听话，别出声。”
他放开我之后，小心翼翼地掩上门，随后在榻榻米上坐下。
篠原先生看起来非常憔悴。
难道说……油小路的事情是真的？
“您没事吧？”我担忧地问。
他淡淡地朝我笑了一下。
“您等着，我去让人准备茶——”
“不用了。”篠原先生慌忙阻止我，“我不是从前门进来的。”
不是从前门进来的……那就是说，是偷偷潜入木津屋的？
只要再往下推测一步，我大概就会马上从这个房间逃离。但是，看着眼前疲惫的他，我下意识里觉得不能放着不管。
“篠原大人……”
“油小路的事，听说了？”
“嗯……”
“你真的很坚强啊。”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定也很难过吧，还故作平静地……”
“不，我……”
好像是被误会什么了……
“我虽然听说了新选组和御陵卫士发生了冲突，但是并不知道具体情况，还一直希望只是谣言……”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啊。”他露出苦笑。
“看到篠原大人平安，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由衷地说。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篠原先生缓缓对我说明事情的经过。（注2）
十八日的晚上，伊东先生被新选组的近藤局长邀去喝酒，许久未归。
深夜，正在月真院当值的七名御陵卫士接到町役人的通报，说在油小路发现了伊东先生的尸体。
当他们赶到现场为伊东先生收尸的时候，却被以永仓新八和原田左之助为首的二十来个新选组队士团团围住。
“斋藤一是新选组安插在我们之中的探子。卑鄙的新选组，居然设下这种圈套！”篠原先生说着，愤恨地握紧了拳头。
就在他们要和新选组拼命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群萨摩人，把双方都包围了。
萨摩藩假装和高台寺党联手，先把坂本龙马的情报透露给幕府，然后指使高台寺党诬陷新选组，利用完了之后就想一网打尽。
于是三方混战开始了，场面惨绝人寰，到处都是飞溅的血浆和人的□□碎片。
“我拖上铃木君和加纳君，向西面杀出一条血路，总算冲出了包围圈。其他的人就……”
其他的人……？
“藤堂大人呢？藤堂大人怎么样了？”我不由地扯住了他的袖子。
“杀出去的时候，看到藤堂君被萨摩藩的强者大力击中胸口，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应该还有生还的可能吧？”我抱着一线希望问道。
“看那个出血量，恐怕已经……”
最后，包括藤堂先生在内的三名御陵卫士没能逃出来。
这样，高台寺党或许就从此离散了吧。
这件事本来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但篠原先生嘶哑的嗓音让我觉得非常难受。
我还记得藤堂先生对我说，想保护像我这样的人；还记得他对两年前的事情感到苦恼和迷惑。
他的想法，应该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
诬陷原田先生的藤堂先生，对藤堂先生拔刀的原田先生和永仓先生，彼此一定都很痛苦吧。
因为，都是那么重情义的人……
“昨天早上，我悄悄和加纳君一起回现场查看。藤堂君大概被新选组抬回去了。服部君身负十余创，毛内君被砍掉整条手臂，还有伊东老师……”
篠原先生的声音哽咽了。
“都没有人敢去收尸……”（注3）
他紧紧握着拳头，语气透露着怨恨，还有对自己的不甘。
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甚至有种他马上就要落泪的预感。
“篠原大人……”
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握住他剧烈颤抖的手。
“别哭……”他突然伸手抚上我的脸颊。
结果，流泪的人好像是我。
因为哭的是我，篠原先生对我露出了平静的笑容。
“别难过，我会为伊东老师报仇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温柔的话语中似乎掩藏着病态的扭曲。
“你也来帮我，好不好？”
“哎？”
我一下子没能理解他的话。
“我知道的，春咲。你的丈夫也惨死在新选组手下吧？”
“什——”
比起惊讶来，身体早就警觉地从他身边让开，但手腕却被不轻不重地捉住了。
“不用惊慌，我们都是同志。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长州藩的线人。”
他的眼睛里没有恶意。但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事情将会往糟糕的方向发展。
“听说你是为了替攘夷志士的丈夫报仇，才进入岛原帮长州藩收集情报的。我一直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所以才邀你来伊东先生的宴会，希望你能听听他的见解。”
原来是这样……
他会尊重我只是因为他将我视作有攘夷志向的同伴。
我居然被误会了这么久都不自知，还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是喜欢我的……
比起这微妙的挫败感，我更在意他是从哪里听到的这种谣言。
“看来我是做对了。伊东先生能去广岛（注4）游说得那么成功，也有你的功劳吧。”
我不能告诉他实情。
如果现在全说出来，不但我们的关系会就此完结，恐怕我还会有生命危险。
现在的篠原先生正处在极度脆弱的状态，若是我也弃他不顾，那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虽说本意和我想的不同，但他是我的恩主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篠原大人，我很明白您的心情……可是刚刚才发生了这样的惨剧，大家又遭到萨摩藩的背叛，正是孤立无援的时候，您不能铤而走险啊。”
“你别担心，我和剩下的同志目前寄宿在土佐藩邸。”
“土佐藩？”
被暗杀的坂本龙马阁下也是土佐藩的，现在外界都认为坂本先生是新选组所杀，御陵卫士的敌人也是新选组，土佐藩和萨摩藩的关系也十分微妙，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能结盟的吗……
“后藤象二郎先生愿意帮助我们，所以你也一起来吧。”
被他用炽热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已经陷入了无路可退的绝境。
“您打算怎么做呢？”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他递给我一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瓶子。
“后天，后藤先生会把近藤约到角屋，然后指名你去陪宴，到时候就就把这个放进近藤的酒里……”
我又不是笨蛋。
毒杀近藤先生什么的……肯定会让我丢掉性命的。
这些人……果然还是那样。像我想象的那样不知廉耻。
“这瓶子里是什么？”
问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我尽量拖延时间思考对策。
“……这是西洋传来的毒药，毒性很强，甚至只要舔一下就足以毙命。很容易溶解，你也可以将它溶到水里之后抹在酒盏的边缘，不过小心不要自己误食……”
篠原先生喋喋不休的说明我完全没听进去。
不行……想不出来……
不管是在这里接受或者拒绝，不管下毒的计划成功与否，我最终只有死路一条。
“我……”
不管我做出什么回答，结局都不会改变。
“春咲。”
篠原先生捧起了我的手，坚定的目光锐利地刺进我的眼底。
那是他视死如归的气节，他以为我拥有与之相同的东西。
“下决心吧。我既然在这里对你说了这些，我就有一死的准备。这件事如果传出去，那我肯定性命不保。若是你不答应，我只好在这里切腹自尽……”
他握住腰间的胁差。因为不是从正门进来的，武器并没有被收走。
“或者——”
……杀了我吗。
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垂下头，推开他的手。
“篠原大人，您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什么？”
“您怎么会变得这般不信任我？”
“啊……”他好像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说实话，我确实很害怕。您知道我害怕什么吗？”
“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居然还能这样说谎了。
“我害怕的是第二次失去我所爱的男人。”
我握紧手中装着毒药的瓶子。
根本不存在什么我爱的男人。全部都是不知廉耻的混蛋。
呐，当我亲口说出对自己的判决的时候，就不能给我一点奖励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我拥进怀中。
身体被温暖包围了，心却冷到冰点。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十三】篠原泰之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