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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某个岛原游女的回忆 ...

  •   从恶梦中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大雨。
      大风呼呼地拍着窗子。闭上眼却再也睡不着。

      头痛欲裂。
      因为和原田先生他们说了些往事,又故作淡定地喝了点酒,本就心情不好,结果很快就醉了。
      死撑着把他们送走后,自己回来却吐得乱七八糟。
      原来那些早以为释然的记忆重新袭向心头的时候,居然能这样伤害到我。
      梦到了刚来岛原时的自己。

      庆应元年五月,丈夫被新选组抓走,我被治兵卫先生解雇,暂时还住在七条。
      尽管知道他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我仍盼望着奇迹的发生。
      过了几天,光缘寺(注1)的住持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的所在,派了役僧过来请我去认领丈夫的遗体。
      住持良誉上人说,我的丈夫是在夜里被人偷偷放在寺门口的,就像他曾经葬过的众多无名尸体一样。
      我望着丈夫伤痕累累到几乎面目全非的尸体,脑中一片空白。
      僧人猜测死因的声音没有传进我的耳朵,良誉上人的斥责没有传进我的耳朵,最后,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他坟前。孤零零的。
      他的双亲在大寺院里有漂亮的墓,可我没有钱把他送去他父母的身边。
      钱……
      突然才想到这个将会困扰我直至死亡的东西。

      再后来,陆续有不知真假的丈夫以前的债主找上门来。
      再后来,我就去了岛原。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要感谢被丈夫虐待的那段经历。
      这种经历让我能在本能叫嚣着要疯掉的同时,保持正常的理性。
      比如望着那不成人形的尸体的时候;
      比如被卖到岛原去的时候;
      比如被才见过一次的陌生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

      比如想到新选组的时候。

      不甘,愤怒,悲伤,疑惑……
      种种感情向我涌来,汇成不可言说的重压,堵阻在胸口让人无法呼吸。
      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一种名为仇恨的东西在我心中诞生了。
      它天天噬咬我的理智,将我逼得几近癫狂。
      ——并不是他们的错……
      ——他们本来是对我亲切的,但是因为立场不同,只能放弃了最初的好意。
      ——早晚会发生冲突这件事,我从一开始遇到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每天反反复复地对自己念着这些,我是知道的,这只是我用来防止仇恨狂暴的借口而已。
      我并不能全心全意地认同这个经不起继续推敲的借口。
      因为如果不将这一切归咎于新选组,也不能怨恨逝去的丈夫,那我只能苛责我自己——只能苛责不顾丈夫安危,贪恋他人温暖的下贱的自己。
      而一旦承认了这点,可能我就再也无法从眼前灰暗的命运中逃脱了。
      在憎恨他人与憎恨自己之间,我很干脆地选择前者。

      关于这些曾经的纠结,我是不会让原田先生他们知道的。
      我身处岛原的这个事实,好像已让他们颇受打击……
      对于他们而言,我是应受保护的良民,而我的丈夫是危险的不逞浪士。
      他们取缔不逞浪士的正当行为之所以会伤害到我,只是因为我和他的婚姻关系。
      所以一切都是我不走运的缘故。
      而事实上,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良民了。关于这一点,我当然没有告诉他们。

      那是庆应二年六月的事情。
      来到岛原一年以后,我的理智防线禁不住长时间的折磨,终于在一次攻击中分崩离析。
      那时我凭借着幼年母亲教授的一些三味线技艺,在一家新开的小置屋里当下级艺妓。
      虽然比刚来岛原时的境况稍好些,但是每天仍过得十分艰辛。
      一日,角屋的小侍给我送来逢状,说有两位大人指我的名。
      角屋是十分高档的扬屋,接待的也都是有身份的客人,像这样的客人会指我的名,实在是出乎意料。
      尽管觉得有些奇怪,我还是迅速梳妆打扮好,赶去了角屋。

      两个客人一个操着长州口音,另一个则是京都人。
      他们自称是我丈夫的同志,费尽千辛万苦才打听到我的下落,只为将他的绝笔信交到我手里。
      这封说明一切的书信,把我好不容易埋葬的记忆尽数剜了出来,再加以鞭挞。
      仿佛能让人触摸到幸福的温柔词句,使撕心裂肺的破碎感愈加强烈。
      直到这一刻才认识到,原来我们是如此矛盾地相爱着啊。
      我瞬间崩溃了。
      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为了抑制嚎啕大哭的冲动,我用指甲拼命掐着掌心。
      客人神色凝重地看着我,随后非常自觉地移动去了隔壁的别室。
      我终于伏在榻榻米上泣不成声。

      大约过了半刻,可能是估摸着我已经冷静下来,客人们从别室回来了。
      我侧身对着他们,用袖子挡住被哭花妆的脸。
      “二位为了将此信交予奴家,竟冒如此风险,奴家无以为报……”
      岛原离新选组的西本愿寺屯所很近,而且这里还是新选组队士经常光顾的角屋。
      虽说小侍们大多聪明伶俐,不会让不能相遇的客人打上照面,但如果有个万一,那可是会演变成生死相搏的结果。
      “趁现在还安全,请二位速速离开吧。”
      那个京都人与同伴相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春咲姑娘,我们今日前来其实还有一事相商。”
      “什么事?”
      “请问您知道几松殿吗?”

      几松?听起来像个女人的名字,大约也是出自烟花之地吧。
      难道是哪个攘夷志士的遗孀吗?
      看到我疑惑的表情,他径自回答说:
      “几松殿是我长州藩藩士桂小五郎的相好,桂老师为她落籍(注2)之后,她仍在岛原从事艺妓的行当。”
      长州浪人顿了顿,似乎是在等待我接口。
      “这是为什么?”我顺从地问道。
      “她是为了桂老师而在各种宴会上收集情报。”

      听到这里,他们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像奴家这样的艺伎,是不可能接触到有头有脸的人物的,恐怕帮不上您的忙。”
      大义什么的,用来说服血气方刚的男人或许很有效;可对我来说,那完全是无暇顾及的事物。
      这么看来,刚才给我看的信,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吧……
      在这个年代,纯真的感情就像个笑话般被当作达成目的的筹码。而他们所追寻的忠义却是个更大的笑话。
      我的丈夫也好,这些攘夷志士也好,新选组也好,都是多么不知廉耻啊。

      “春咲姑娘先别忙着拒绝,请再听在下一言。”
      京都人有些嗔怪地看了长州人一眼,似乎是嫌他说话太直接。
      这个人是明白我在意什么的。
      “我与角屋的老板有些交情,以后春咲姑娘可以经常来角屋陪宴,自然就能见到那些‘大人物’了。”
      “……”
      “你的丈夫为攘夷事业鞠躬尽瘁,我听说他把家业都变卖用作攘夷经费,什么都没给你留下。作为同志,在他生后自然应该代替他担负起照顾你的责任。虽然不多,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京都人递过来两枚小判(注3)。
      “这是定金,如果你答应替我们收集情报,每月会再给你二分金(注4)的报酬。”
      长州人接着说道。
      似乎是对我很失望一般,他看着我的眼神比刚才冰冷了些。

      最大的笑话便是,这些人原本都是温柔的人。
      这次,我也来不知廉耻一下好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十】某个岛原游女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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