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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不过是一场绝情杀戮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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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菩提果然已经盛开,碗口大的洁白花朵,形容和异志本子里描述的一式一样,花型独特,前所未见。
只是要说那个高僧看见这种花会悟个甚么道,我却是有点儿不信。
这花看起来姿态极是妖娆,雪白花瓣如玉璧雕琢而成,莹润皎洁,映着天光似乎有毫光透现。花心里犀利的一道血色抽出,在花瓣顶端凝成血滴状,看上去既诡异又凄厉,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悟道?诱僧入魔道还差不多。
花枝十分柔软,被硕大的花朵压得略略垂下,细长纺锤形的叶片窄而硬,边缘长满硬刺,呈黯黯的灰绿色,像一柄柄锋利刀戟向四周扇形展开,仿佛护卫中间美轮美奂的娇妍花朵。
整株植物的花叶刚柔并济,气味清苦里揉杂了一丝辛辣,令一般蛇鼠虫蚁都不敢近身。
果然称得上是一株奇葩。
可是,再漂亮的花也架不住不友好的气味。
这股苦辣相揉的味道闻多了便有些反胃,加上今日的写生工具鸟枪换炮,新纸新笔都极其顺手好用,于是画画效率也前所未有的高。
一刻钟的功夫,线稿已经大致完成,等完善一下细节,再回去敷个色,就可以拿去给廖先生啦。
不过在这之前,要先给兰姑姑看看,这么稀罕的奇葩可不是寻常就能遇上的,非得给她好好形容一番……对了,干脆把那本异志小说也带去给姑姑念上一念……
我边琢磨边伸长手臂将画板挪得尽量远,目光在线稿和描摹对象之间游移。
唔,虽说有些潦草不够精细,也大差不离了。可惜手边没有无敌兔和百微头,不然何须坐在这里吹冷风,尽可以拍下来回去照着慢慢添细节……
正在走神,身后忽然远远传来阿天的声音,夹带着一道风声。
“三小姐……”
我下意识地一偏头,眼角寒光一闪而过,脸颊一凉,“嗤”一声轻响,面前的滴血菩提已被剖开,一把雪亮长剑颤悠悠直没花间,剑柄上层层缠绕的旧布革早已被摩挲发亮,暧昧难辨的深褐色痕迹让人心惊。
我有些茫然,转脸去看自己手上的画板,洁白的画纸上,一滴血迹殷然其上,恰是瓣尖位置,刺目血色正在细密纸帛上慢慢洇开。
眼角下方,一丝刺痛缓缓蔓延,酥痒感觉蜿蜒而下。
身后响起叱诧声,有人缠斗在一起。
同时一道清越哨音吹响,我知道这是慕容山庄诸人身上都带的紫竹鱼尾哨,专门用来传讯达意,留园众婢女每人身上都佩有一枚。
“三小姐,快跑……”阿天的声音已然嘶哑,说不了一句便被对方逼得再也无法出声。
我这才惊醒,跳起身便向桃林方向发足狂奔。
跑了几步,又忍不住驻足回头。
只见不远处,一名灰衣人正与两名慕容庄卫缠斗一起,慕容山庄的庄卫武艺本也不弱,可即便我这样的外行也能看出,他们与那灰衣人一比,简直就是小鸡崽之与虎狼。
只我这一回身间,那边胜负已分。
灰衣人偏头躲开阿天的一掌,同时抬肘振开另一个名叫阿顺的庄卫,随手解下腰间一物掷了出去,阿顺一声凄厉惨叫,胸腹已被那物射穿,血雨喷了出来。那物什穿过阿顺后继续向后飞去,钉上高高树身方止。
我看得分明,那是一把剑鞘,鞘身已被染成红色。
胃里激烈翻滚,我干呕了几下,却没吐出甚么。恍然想起早上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灰衣人大踏步走至滴血菩提前,弯腰拔出长剑,抬头看了我一眼,便迈着大步趋近过来。
我想跑,腿却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一步也挪不开。
只见阿天又扑过去,可旋即被灰衣人一掌劈倒,他却犹自不肯放弃,勉力跃起,未及近身又被一剑挥中,鲜血随剑身溅开,他扑倒在地,可又支起身体扑过去,双臂紧紧抱住灰衣人的双腿死不松手,口中哑声道,“快跑……三小姐快……”
眼前的景象早已超过我的想象,阿天鲜血披面,睚眦欲裂。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来愈浓,浓得要令人窒息。
不,这不是我以为的江湖。
我以为的江湖,少年意气风发,侠士白衣胜雪。
刀光剑影不过是华山论剑。谈笑间,拈花摘叶,恩怨成灰。
朝醅茶,暮酹酒。呼朋唤友多饮过,管他帝王将相候。
若有红袖添香,则执手相走天涯。生死相随,欢喜与共,才当得起侠骨柔肠。
灰衣人抬了两次腿,都没能挣脱,他看我一眼,缓缓举起手中剑。
那一眼的神情极是凶狠,激得我后心冷汗一颗颗渗出,因为震惊和恐惧而僵住的身体猛地恢复了知觉。
我不敢再看下去,一扭头复又向着桃林狂奔起来。
阿天凄厉暗哑的嘶叫声嘎然而止,我不敢想像发生了甚么,眼泪夺眶而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跑。快跑。我要快跑。
身后有扰攘人声,夹杂划破长空的兵戈之音,大概是援兵到了。
只是已经太晚,我听到脑后一道猎猎风声兜头扑来,不用回头,也知道肯定是那灰衣人凌空跃起的身形。
眼看前面就是桃林,踉跄着迈出最后一步,我绝望地阖上了眼睛。
腰间忽地一紧,我被人一把揽住,随即退后数丈开外,挨着一株桃树方立定。
“可还受得住?”慕容在我耳边低低问道。
我茫然摇头,又点点头。
他松开手,身如鸿雁掠起,玄色长袍似一片黑云腾展,掌中一把黝黑长剑已经迎上灰衣人的三尺寒芒。
慕容既已出手,循音而来的大总管和庄卫们便提了武器于一旁观战。
虽不是第一次见慕容出手,却是第一次看清他的身手。
不,确切地说,其实还是没能看得清。
因为两人身法均快极,倏忽来去,如惊雷,如霹雳,又如风卷云舒。
一黑一灰两条身影,激战交斗,一黑一白两道剑光,翻飞盘旋,震荡阵阵真气,挽出朵朵剑花,撩得人气息不畅,肌肤刺痛,如置身刀丛剑阵之内。
正觉头晕目眩,身旁有人欺近扶住我,“三妹妹,你觉得怎样?”
是小段的声音。
我才发现自己手上竟还死死抓着画板和笔盒,指节因为用力过猛而发白,浑身绷得酸痛。
一把丢开手上的东西,我用力抓住小段的手臂,哑声道,“你去看看,你快去……”
“□□,你莫急,慢慢说……”
“去看看阿天!快去,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小段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安抚地拍一拍我的肩头,果然飞身往海棠坡而去。
这边二人也渐分高低,两人动作都放慢下来。
灰衣人虽然神色未变,身法却有些凝滞,掌中三尺剑好像被那柄黑剑粘住了一般,无论他如何闪转撩拨都无法摆脱。
慕容面色沉静,眼瞳深深不见喜怒,剑法轻灵沉稳,开阖纵横间隐带雷霆之气。
我渐渐看出一点端倪,他的剑法功力高出灰衣人甚多,手中所持之剑并非所谓黑剑,而是剑身根本未曾出鞘,就这么翻飞掌上,故意引那灰衣人出招。
灰衣人想必也早已看出对手之意,出手愈急,却每被牵绊压制,苦斗中还时不时看向我这边,显得有些焦躁。
忽然,他一翻手腕,胸口卖了个空门,面对慕容的剑鞘前端闪也不闪,左肩硬生生捱了一记横拍,人如猛禽腾空,将整个后背要害都敞给对手,向我扑将过来,同时将手中长剑用力掷出,暴起的寒光直奔我面门而来。
——竟是不留后着退路、但求一击而中的搏命打法。
我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慕容眉峰猛然轩起,手下一拍一按,长剑终于出鞘。
一汪碧青剑光后发先至,剑尖追上灰衣人的剑柄,打偏出剑方向,两柄长剑擦着我的发梢深深钉入身后的桃树。
黑色剑鞘则重重击中灰衣人后心,那人一声痛哼,身体自高空重重砸落地面,正落在我面前不远处,一口鲜血尽喷在我裙角。
耳畔一片琤咛龙吟之声,震得人鼓膜发胀,背后早已抵住粗粝树身,我退无可退,眼睁睁看着那人奋力伸手,握住我的左脚脚踝。
那人待要起身攻击,却已后继乏力。
我能感觉到脚踝上的那只手在颤抖,用劲,却又无能为力。
大总管点头示意,几名庄卫冲上来,用力掰开那人手指,将他制住拿下。
在被拖走的瞬间,那人猛一抬头恶狠狠盯住我,张嘴说出一句话,然后向着东北方向挣扎顿首,旋即傲然昂头,用力锉牙一咬,嘴角隐约溢出灰白色的沫子,空气中有淡淡的苦杏味散开,随即仰面摔倒,身体四肢痉挛缩起,抽搐片刻,终于不动了。
从头到尾,脸色一如开始,平静淡漠,无惊无惧,无悲无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