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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不过是一场绝情杀戮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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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从阿天示警,到刺客自戕,所有一切都快得像个梦。
噩梦。
我努力回想,灰衣人临死前对我说出的那句话。
却毫无头绪。
不是国语,不是粤语,不是京腔,不是江浙一带的吴侬软语。
不不,应该说,怎么听,那都不是一句中原话。
大总管此刻也疾步踏前,刀锋般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孔。
“难道是辽人,”他说,“刺客说的是契丹话。”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他的意思,抬眼看向慕容,后者缓步行来,走到我身前,伸手拔出桃树上的两柄剑,回手将其中一把还鞘,另一把递给一旁庄卫。
大总管弯腰在刺客脸上摸索半天,一张精妙的人皮面具被揭了下来,随即又扯开刺客的衣领检查一番,脸色沉了下来,“飞狼刺青!”
慕容却只是站在我面前,低头仔细看看我,神情淡定,“不要紧,只是被剑气划伤,口子很浅。”
我张大眼睛努力去看刺客的脸,看不真切,只看到一边铁青面皮,口角溢出发黑血迹。
眼前黑了又黑,胃里翻腾不止。鼻端味道杂陈,有人的血腥味,又有滴血菩提的辛辣味,掺杂了刺客尸身上淡淡存余的苦杏味,还有身前慕容举手投足间飘荡开的若有似无的洁净草叶香。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拽住慕容的衣襟,俯下身去呕吐起来。
干呕许久,满嘴发苦,直至吐出胆汁。
慕容将手覆上我的后心,催动内力,一股温柔暖意缓缓递进,渐渐抚平胸口窒闷。
我慢慢直起身,一眼瞥见不远处的小段。
他正看着我,眼色复杂。
“小段,”我的嗓子几乎不能发声,只好慢慢用唇语问道,“阿天……”
小段脸上闪过不忍之色,只轻轻摇了摇头。
虽是意料之中,可胸口还是如遭重锤。
我深吸一口气,绕过慕容,举步往海棠坡走去。
“□□……”
小段顿了顿,终于甚么都没说。
经过大总管时,我看了他一眼,老头儿目光炯炯将我望着,却还抬手示意庄卫们让出一条路来。
我一步一步挪至海棠坡下,那一株滴血菩提前。
菩提滴血,血溅五步,玉洁白花已尽染血色,萎顿伏地,生机不再。
一具尸身静静地伏在那儿,半边头颅已被削去,全身遍布剑伤,鲜血染透重衣,双臂犹呈抱势。
我认出是阿天。
那个双十年华,眼光明亮,笑容腼腆,以礼待人的年轻人。
迷路的时候会为我指点迷津,写生的时候会为我燃起虫香驱蚊避蝇,有刺客的时候会为我舍命相搏。
那么年轻鲜活的生命,现在却躺在那里,肝脑涂地,再无生气。
我的眼泪簌簌而下。
说甚么闯荡江湖,说甚么快意恩仇,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大骗子!你们写得那些书都是骗人的!
所谓江湖恩怨,其实不过一场血肉搏击,一场绝情杀戮!
有人抚上我的肩头。
我打开那只手,红着眼睛回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嘶声叫道,“凶手!”
“甚么狗屁江湖,甚么狗屁义薄云天,都是狗屎!你们全都是凶手!”
“阿天他甚么都没做,他只想保护我,他……还是个孩子……”
我以为自己的喊声可上达天听,却不知其实细如蚊吟。
痛怒攻心,喉头一甜,咳出一口鲜血,我终于倒了下去。
睡梦中,滴血菩提洁白硕大的花朵妖娆绽放,花心内吐出的一丝猩红在瓣尖聚集成滴。
忽然,那滴殷红慢慢洇开,像潮水袭上沙滩一般逐渐吞噬洁白花瓣,不消一会儿,整朵滴血菩提已尽成血红。
然而,那血色并不停歇,而是自花瓣上滴下,淌成细细涓流,又汇聚成滔滔血浪。
梦中的自己,面对这骇人变化满是惊惧,想要回身逃跑,却无力动弹。巨大的惊惶中,血浪愈来愈高,愈来愈近,如高楼崩塌,兜头砸来。
耳畔仿佛听到甚么声音,仔细分辨,是阿天在嘶喊,“三小姐快跑!跑啊……”
一个血浪卷过,阿顺满身鲜血。
又一个血浪打来,阿天失去半边头颅的脸庞正对我的脸孔,剩下的半边眼睛张得老大,嘴巴犹自一张一阖,“快跑……三小姐快跑……”
终于抬起一只脚,又觉得重逾千斤,低头一看,一个浑身是血的灰衣人正死死扣住脚踝。
我拼力挣扎着问出一句话,“你是谁?为甚么要杀我?”
灰衣人咕咕一笑,说出一句听不懂的话,随即缓缓抬起了头。
我惊恐地发现,他竟然没有脸!
原本应该是脸的地方,一片空白,而空白中央又出现一个血洞,洞口愈来愈大,带着巨大的吸力,要将人一口吞噬……
我大汗淋漓地自梦中惊醒。
无心无念正伏在床前,无心的双手还紧紧抓着我抬起的手腕,见我睁眼几乎喜极而泣。
“三小姐!”
盯着头顶雪白惟顶许久,我才想起之前发生了甚么,身体不由自主又开始战栗,半晌,才问道,“我,怎么了?”
“三小姐高热不退,”无心话带哭音,“奴婢怎么唤都唤不醒,真怕……”
“现在甚么时辰?”
“过了五更,不过天还没亮。三小姐再多睡一会儿,奴婢这就去熬粥……”
我翻身起床,头有些胀,脚下有点飘,可还能站得住。
“梳洗,更衣。”我简单地吩咐。
若是在平时,无心无念早就好言阻止,可今日大约被我冷淡决绝的神情所镇,竟不敢作声,只乖乖听命,依言而行。
整理停当,我走到书桌前,一面小段送来的水晶琉璃镜用紫檀木架托着搁在一角。
镜中的女子脸容苍白,左边眼角下方的脸颊上略略斜飞一道细长血痂。
这是我吗?
我抬手轻轻抚过眉、睫、鼻、唇。
指尖冰凉,然而指尖所触肌肤更凉。
附在她身上一个多月了,不知道是不是看惯了的缘故,还是相由心生,感觉这副肉身与自己原先的那副愈来愈像。可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我。
她是□□。
是慕容山庄的三小姐。
也许,还是慕容山庄死敌派来的卧底。
又或者,身上背负了一段血海深仇。
无论她到何处,就算躲藏多年也好,总有人不依不饶,势要将她寻获,将她碎尸万段。
而我,不过是千百年后在人世间营营役役、平凡普通、不求闻达但求安康、有亲有友有爱人、有一份足以糊口的营生便可知足常乐的诸多小人物之一。
不,我不要再留在这个时段这个世界。
江湖,是他们的江湖。庙堂,亦是他们的庙堂。
恩怨情仇也好,悲欢离合也罢,统统都与我无关。
我只想回去过我平凡的人生。
我那平凡的,为了增加一磅体重而烦恼,为了今晚吃红烧肉还是辣子鸡而犹豫,为了通关一局游戏而狂喜,为了今年还是明年嫁给小庄而纠结的,平凡却又幸福的人生。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
这个样貌酷肖我的女子,有着那么明亮的一双眼瞳,映着垂华纱罩灯温柔的光线,眼内绽放的光华璀璨得几乎盖过天上所有的星光,目光注视顾盼时,似有宝光流转。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看得久了,竟有些恍惚。
“三小姐……”
无心的声音将涣散的心神生生扯回,我随口应了声调转了视线,背后已经透出一层薄汗。
她手中是我让取来的披风,我点点头示意她为我穿上。
最后将发辫用力甩至背后,我举步出门。
穿过后院,直奔角门,取下木栓,用力一推,沉重的木门咿呀打开。
夜风扑面而来,沉沉夜空下,远处山影隐隐,乌云叆叇,雨意翻涌。
——只要能走到那里,就能回家了。
刚要迈步,身后的无心无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三小姐!”她们惶恐低喊。
我回身看看她们,鼻子有点发酸,“两位姐姐请起。这段时间,承蒙二位悉心照顾,明明十分感激。”
“三小姐莫要这么说,这本是奴婢们的本份,”二人伏下身去,“请您回屋吧,后山……真的去不得啊……”
我安慰她们,“我自有主张,你们不必担心。”说完大步跨出门去。
“三小姐……”
无心无念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声音因为害怕都有些发抖。
留园余人也已被惊动,火烛一盏盏点亮。
我心下烦躁,愈发加快了脚步。
夜色中,又有两条人影忽地闪现,拦在我前面几丈外,是大总管的人。
“三小姐请回留园。”
我只作不闻,继续前行。
两人又逼近丈余,躬身揖道,“请三小姐止步。”
胸中一股郁气腾起,我听见自己森森然的声音,“怎么,小钟小张,你们敢拦我?”
“属下不敢!”两人虽这么说着,身形却丝毫未动。
余光中,我瞥见又有几条人影从黑暗中闪现,悄悄围拢过来。
无心无念吓得紧挨在我身侧,随我一步一步往前走。
只差一步就要撞上那两名庄卫的鼻尖,他们终于大踏步往后退去,退两步又停下,躬身一揖,无奈道,“属下恭请三小姐留步。”
身周丈余外,则是一圈庄卫,步步相随,分毫不让,呈圆形将我们围住。
如此,一步一步,已近鸽舍,依旧这般对峙局面。
太阳穴突突跳,我伸手揉一揉,疲倦地说,“你们职责所在,我能理解。阿天阿顺既然可以为我舍命,你们当然也能奉命将我格杀当场。”
“三小姐!”二人语声苦涩,“属下不敢!”
我笑笑,一字一字道,“我今天一定要上山,你们不妨自己看着办。”
眼前一花,慕容高挑苗挺的身形已出现在面前。
“少庄主。大总管。”
众人一起躬身施礼,随即退开。
我回头一看,可不是么,大总管一身金甲红袍,正抚剑巍然而立。
呵。
来得还真快。
我挺直背脊,抬眼迎上慕容的目光。
夜风急劲,将披风一角紧紧卷裹在腿上,令人举步维艰。
慕容一身玄袍猎猎。
黎明之前最浓重的黑暗中,他的眼眸漆黑深沉,太多情绪在其间翻涌起伏,最终归于无波无澜的平静淡定。
我们彼此注视,又同时保持缄默。时间仿佛已经停滞,久得令我几乎疑心自己是否又困囿于梦境之中。
忽然,他轻轻抬手覆上我的额头。
“明明,”他淡淡道,“既是病了,就回去歇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