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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写生,就是书写新的人生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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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归属感,就不能再揣着作客的心态。
既然是主人,自然也不能太客气。
该吃吃,该喝喝,想睡觉的时候睡觉,想到自家庭院里遛达遛达当然也是理所应当。
就算李大总管再不高兴也好,关我屁事。
遇见了笑嘻嘻点个头,问声好,至于老爷子是吹胡子还是瞪眼睛,就是他老人家自己个儿的事儿了。
难为他老人家还派了人监视我,无心无念诸多委屈,我反过来还要安慰她们,“没事没事,现下你们的三小姐是个路痴兼方向盲,以前开车全指望GPS,如今只有罗盘指南针看得人晕头转向,这慕容山庄偏偏又太大,绿化又太好,园林布置还讲究甚么天干地支乾坤八卦,三绕两绕难免会迷路,有他们跟着倒是再好也没有!”
不管她们俩听懂没有,话还真让我给说着了。
没带无心无念,独自出门遛达的时候,果真走岔了道,我也果真施施然回头去找那两个跟梢。
起先俩年轻人还有些拘谨局促,到后来看见我回头张望便会自动现身,忍着笑指点道,“三小姐可是要去兰姑姑处,须得在那丛湘妃竹转向东南,沿着花桩兰蹊走到底便是幽篁曲廊……”“三小姐,藏书阁在西南方向,前面凉亭往南走,绕过桃林往西就是了……”“咳咳,三小姐是要回留园么,请让属下先带三小姐出了这璇玑百草坪……”
我只得摊一摊手,笑着道谢。
“属下不敢,三小姐走好。”
大总管还挺细心,一共安排三组人轮班盯梢。
区区在下不才我记人的本事虽然麻麻,却在供应商和产线上跟一帮台干、拉长扯皮打太极练就了一身自来熟打哈哈恩威并施的外交绝技,对付这几个单纯热血的年轻人简直太小儿科了,没几天便和几位小哥儿混得溜熟,要不是他们顾忌个身份地位,放到现代大概早已混成兄弟姐妹。
无心无念起先还放心不下执意要跟着,跟了几次眼见为实之后,骇笑之余唯有佩服三小姐的亲和力。
于是,在园内逛了七、八天,总算马马虎虎大致了解了慕容山庄的格局。
只是,一来自己实在是个路盲,二来园中设计太过精妙复杂,三来大总管防我甚于防贼,大多数情况下,我和慕容山庄之间还是保持了“它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的关系。
总算去留园,南苑或者藏书阁,基本已经难不倒我。
闲时,我常去留园逛逛,虽然一笔烂书法不敢显露人前,却到底学过多年绘画,一手丹青颇为自得。
因为兰姑姑喜欢花草又碍于腿疾甚少出门,我便着人找来大小合适的木板,将就着裱了纸,研墨调色,对着满院奇花异草写生敷色,再兴冲冲去兰姑姑跟前献宝。
兰姑姑果然十分欢喜,少不得问起这是甚么花甚么草,我自是哑然,灵机一动哄她下回分解,之后赶紧求教于园丁花王,若连他们都不确知,便跑到藏书阁翻经阅典。
慕容家的藏书极为丰富,分类极为详细,第一次来这里找书时趴在高高的木梯上被密密麻麻的书册晃花了眼,叹气叹得几乎断了气。
冷不丁头顶传来一句,“找甚么”声线低沉暗哑,简单三个字,吐字十分生涩。
我苦着脸扬扬手中的纸卷,“这个鬼花不知道是个甚么花儿……”
话音没落,身后掠过一道风,一条细长软鞭刷地扫过,卷起我手上纸卷,倏得一下凌空而起消失在高处一片阴影中,我举头四顾,也没瞅见人,片刻后脑后又是一道风,眼角有道寒光画出一条线插入一面书墙,过去一看,是一枚精铁薄签,尾端一个细孔,掷出时会发出细细的哨音,插入书墙后犹自震动不已,发出嗡嗡之音。
画卷自高处缓缓飘落,阴影中那声音又缓缓道,“第十一页。”
我伸手从铁签处抽出一本线装书,名为唐安草集,翻到第十一页,里面简单的图谱果真和我画的看起来是一种花,名字叫做廖百丁。
我大喜,可再四顾出声,那人却再无声息。
之后又来了几次,每次都是这样,藏书阁此人对所有书籍堪称如数家珍,只要我带着画来打开展示,又或者如此这般形容一番,他略一思索便会掷出一枚纸笺,顺口说一句页码,我依势而为便能找到正确信息。
只是等我找到我要的东西后,再和他说话,他便不理了。真是个怪人。
于是后来的某次,我想了想便歪缠道,“喂,每次这么喂啊喂的说话显得我太没风度没礼貌了,要不这样吧,我就用第一次的花名作你的别称,尊称你一声廖先生,如果你不吱声就算默认了哈~”
——嘿嘿,廖百丁者,廖白丁也。你这么有学问,被称为白丁应该会很生气吧?总该报出真名了吧?
可是那人依旧默不作声。
从此我便以廖先生称呼他了。
说起来,这位廖先生也实在是位奇人,常年独居藏书阁顶楼小间内,常年博览群书足不出户不见人,常年惜字如金……呃,他的常年做的怪事太多,总之奇哉怪哉的一个人,像个影子一样生活在这慕容山庄,若非我自己摸上门来找书看,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我问过无心无念,她们一脸茫然,也问过兰姑姑和小段,他们倒是知道,只说此人自称无名,是当年太夫人游历天下时无意中救下的一个外族人,本是个书痴,好文憎武,性格极为古怪,常年宿居藏书阁,负责管理藏书,大总管十分尊重此人,嘱专人照料之外他人不得随意打扰,是以藏书阁除了慕容三兄妹便甚少有人踏足。
我不禁大大感慨,如此看来,慕容山庄能在江湖上被称为天下第一庄果然不是盖的!瞧,就连区区一名负责整理分类书籍的文书先生都这么牛!
因为本来就喜欢画画,于是这段日子,我满园遛达着写生花草,本来只是想画了给兰姑姑看了逗她一笑,一次恰好被小段撞见,他一见之下颇为惊异,得知原委后,又去兰姑姑处要了之前的画看了又看,
“我先前只知道三妹妹喜欢读书写字,每日勤奋临帖……咳咳……”说到这里,小段眼色颇为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当然明白他肯定是想起那天我写的乱七八糟的大字,确是当不起“每日勤奋临帖”这六个字。
“……今日才知,原来三妹妹除了临帖,竟还偷偷习得丹青之术,只是这画风瞧着古怪,笔意朴素,刻画精妙,一花一草,叶瓣脉络分明,勾线如此细致,到了敷色却又淡雅写意,这一工一拙,相得益彰,只是不知道三妹妹临的是哪位大家,从的又是哪格哪派?”
我忍笑忍得腹痛,还要一本正经答道,“哦,早年练的是素描水粉,后来学的是工业设计,临过的大师可就多了,譬如达大师,拉大师,米大师……倒也谈不上从了哪门哪派,不过最喜欢印象派……这种作画的方式嘛,可以称之为写生。”
“写生?”
“嗯,就是书写新的人生的意思。意指每次作画,所画之物犹如重获新生,在画师笔下赚多了一次生命。”
小段蹙起眉尖想了半天,摇摇头莞尔一笑,“好新鲜的说辞,三妹妹所说,倒是提醒我得了个主意。”
“啊?”
“当年,我和大哥随师傅游历江湖时,师傅曾着意于搜集天下各门各派文武农工商医等诸般技艺宗卷,平时也教诲我们习文练武之外要广为涉猎,博学诸理,方能开阔视野,拓清思辨。”
“因着姑姑这寒腿痼疾,大哥研究药理针灸多年,寻找民间各种药方偏方时,搜集了诸多草药花树的图册并药理书,其中不乏珍贵孤本善本,可惜书籍药典虽丰富翔实,却或艰深或粗陋或散佚混杂。”
“藏书阁的无名先生整理书籍时,分门别类,顺手整编了一套常见花叶草药的药理卷册,名为璇玑百草经。大哥看了觉得甚好,便让大总管找人印制。期间有些卷册印本流了出去,衍生了诸多手抄本、木刻石刻影拓本等,版本既多而杂,内容不免错漏失实,反倒有违无名先生整编此书的初衷了。”
“所以大哥与无名先生商议,索性将璇玑百草经增补勘误,录入花叶草药的写实图鉴,配合相关属性药理用途,查用起来一目了然,医官大夫固然可以翻阅参考,寻常百姓也可增长见识。”
“今日见了三妹妹的画作,写实淡雅,倒比咱们先前寻来的那些旧书图谱更传神达意。既有这份才气,不妨正经画了草药花谱,找人照着刻个套色印版,交由无名先生查实习性药理用途,一同滕编入册,等璇玑百草经整理印制出来,做成个图文并茂的图鉴册子。正如三妹妹所言,也算往日旧典‘重获新生’,称得上是再次造福民生的一件善举了。”
哎,小段这番话直击我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