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明月》海地

15、却认他乡作故乡 2

　　我是被自己的肚子叫醒的——一整天只喝了一锅粥和大半壶酒，不饿才怪。
　　无心无念早已备下茶点，虽然我从来不嗜甜点，这会儿也不再挑剔，塞了几块核桃酥桂花糕又灌了一杯热茶，才算回过神来。
　　看看天色，日头已经西斜。
　　无心一边帮我披上外袍一边抱怨，“三小姐，您下次喝酒可别再上房啦，吓死我们了……亏得两位爷都在，大总管才没责罚我们。”
　　无念倒是笑吟吟道，“不过三小姐唱得真好听，这是城里瓦肆吕爷新近唱出来的曲儿么？词儿可挺怪。”
　　无心也笑了，“适才大总管那眉头呀，都快拧成一团大疙瘩了，呵……”
　　我细想一想歌词，“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是够轻狂的。
　　而且还是从慕容山庄的三小姐嘴里唱出来的，唱的时候还喝着酒光着脚用鞋底打着拍子！
　　哈哈哈，没把老爷子气得脑溢血已经不错了……也不知道老头儿听到几句，要不下次找机会再唱给他听一回，测测老头子的流行歌曲耐受力？
　　“……三小姐，您去么？”
　　“嗄？”我回过神来。
　　“兰姑姑那边打发人问三小姐可好些，晚上要不要去兰园用饭？”
　　兰姑姑？这名字听着耳熟。
　　要想一想，才记起之前无心无念曾经和我提起过，内宅有一位地位很特别的老家仆，大家都称她为兰姑姑，将慕容庄自幼带大，亲如亚母一般。就连段臻□□来到慕容山庄的最初几年，生活起居也都是由兰姑姑亲自看顾照料。三个孩子与这位姑姑的感情极好，亲厚更甚于与太夫人之间的师徒感情。
　　故此兰姑姑在山庄内的地位超然，就算大总管也要卖她几分薄面。只因她在慕容庄幼年时便患了腿疾，随着年纪渐大行动愈发不便，故此深居简出，已经不再过问山庄内宅的各项事务。
　　我受伤的这段日子，兰姑姑心急如焚，几次三番要来留园探视，却被慕容和小段劝阻，只说□□的伤势虽不致命，大夫却嘱咐要绝对静养，姑姑这才作罢。
　　昨晚慕容为我施完针顺道去了兰园，兰姑姑再次问起□□，他说已经大好隔日就来看姑姑，今日才会特地过来叫我酒醒后去趟兰园。
　　结果兰姑姑等了一天都没见着我，便派了人来看看三小姐怎么样了。
　　我赶紧让无心去回话，就说人才睡醒，待沐浴更衣后马上就过去。

　　兰园距离留园并不算太远，穿过一处小巧园林，走过一条九曲回廊，绕过一道奇石嶙峋的假山屏障便是。
　　竹篱花墙，菜畦药圃，门前是一弯清而浅的涔淙细溪，虽是深秋，溪畔依旧碧芜芳草，一种不知名的白花开得正盛，晚风中是略带辛味的药香糅杂了花香，清淡而旷达，仿佛远山寂寂不灭的叹息。
　　才进前庭，就听见一把略显焦虑的温柔女声急急问道，“是慧小姐来了么？”
　　循音看去，垂华门口，左手慕容庄，右手段少卿，扶着一名中年妇人，正满脸期盼之色看向我这边。
　　只见那名妇人容色娟秀，满脸焦灼之色，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浅褐色的眼瞳流露母鹿一般的神色，应该就是兰姑姑。
　　我急急上前，伸手握住兰姑姑微微向前探索的双手，柔声应道，“姑姑，是我，让姑姑担心了。”
　　她的手凉而软，指尖在我掌心微微颤抖，像柔弱的小鸟的喙。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了。”
　　她的语声里也带了一丝颤音，声线柔软，如释重负中依旧含了一丝惊魂未定，就像——天底下所有牵肠挂肚的母亲。
　　——就像，幼年每次闯祸挂彩后妈妈的声音。
　　我的心像被甚么东西击中，情不自禁伸长手臂，将兰姑姑轻轻揽入怀中，贴近她的耳畔低低道，“没事，真的没事。天塌下来还有两位哥哥顶着当帐篷，姑姑就别担心啦。”
　　“你这孩子……”兰姑姑又笑又叹，忽地推开我，偏头打量一番，微嗔道，“怎么头发还滴着水就出来了，庄少爷不是说了你这病不能受凉么……”
　　一面执着我的手进屋，一面吩咐婢女快去拿些绢帕过来。
　　小段在一旁笑吟吟道，“姑姑一向偏心三妹妹，看见三妹妹来了，眼里立时看不见我和大哥了。”
　　“臻少爷，姑娘家原本娇弱，多疼惜些也是应该的。再说了，你们从小到大，姑姑又几时少疼过你们？”
　　兰姑姑说起话来语速甚缓，一字一字慢悠悠自有股溺爱意味，听得人心里软软的十分熨贴。
　　我扶她往软塌坐下，自己则蜷坐在脚踏上，由她伸手轻轻打散我的长发，一绺一绺分开梳弄着用绢帕细细擦拭。
　　如此约莫一刻钟，发梢不再滴水了，兰姑姑才帮我细细挽了个发鬟，拔下自己发髻边一枚玉簪别上去，又将余下长发用玉环丝带束起，仔细端详半晌才点头道，“应该没歪罢？你们瞅瞅。”
　　婢女们赶紧说，“姑姑绾发手艺一流，三小姐的发鬟好看极了。”
　　兰姑姑笑，“庄少爷说说，你的话姑姑才信。这几个丫头跟臻少爷学得个个油嘴滑舌，听不到一句实话！”
　　小段一迭连声叫冤枉。
　　慕容果然端详我片刻，方微微一笑，答道，“姑姑，确实很好看。”
　　兰姑姑这才满意地笑了。

　　一席饭吃得温馨和顺，小段那里的坊间笑话江湖段子一个接一个，他那儿抖包袱婢女们接翎子，可见是平时耍惯了的，逗得兰姑姑时而莞尔时而欢笑。
　　我原本是个爱热闹嘻笑的，虽然不清楚时局世道，却也能模糊了时代背景瞎掰几个冷笑话，自然都是他们这些古人从来没听过的新鲜说法。诸如“包子家族和米饭家族打架，粽子一脱外衣大吼一声‘我是间谍’！”，兰姑姑一愣，我赶紧解释，“间谍就是奸细细作的意思”，她才转过弯来，众人也听懂了，于是一齐大笑。
　　大家这么捧场，我愈加得意，脑筋急转弯，冷笑话也是一个接一个。
　　这么说说笑笑，一顿饭从酉时初刻吃到戌时三刻，慕容轻轻咳一声道，“姑姑，时辰不早，你早点儿休息，我们也该告辞了。”
　　我一看，果然，兰姑姑眼角眉梢已有倦意，急忙附和。
　　兰姑姑脸上顿现惆怅不舍之色，吩咐婢女将热得温温的桂花酿端上来。
　　“也好，只是都趁热吃杯酒再走，暖着心窝子……尤其是慧小姐，庄少爷说你须得小心保暖，怎么也不让丫头们带件丝绵外袍……我一不管事你们也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丫头们自然乐得偷懒，唉……上次中秋还说要来陪姑姑赏月，怎么不小心就伤着了呢……红袖，快去把我那件灰鼠披风拿来……”
　　我鼻端有些发酸，赶紧端起小瓷盅一口饮了，笑嘻嘻打断道，“姑姑，上次失约是明明不好，今儿除了自罚一杯，我再给您唱个曲儿罢？”
　　“呵，好，好。”
　　“咳咳。”
　　“咳咳。”
　　慕容和小段不约而同一齐清了清嗓子。
　　我心中暗笑，脸上却还假装无辜，“咦，两位哥哥也受凉了？喝两杯这个桂花酿吧，姑姑这酒果然暖心窝子，小妹这会儿心里暖洋洋仿佛点了个小洋炉子呢……”
　　说话间，指尖已经拈起一根镶牙沉香木箸，轻轻叩击小瓷盅打着节拍，开口低低吟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哼哼，我军当年也算驰骋K厅麦霸级的人物，陈淑桦王菲蔡琴邓丽君的歌，那可真是信手拈来。别以为老子就会一首“笑红尘”，那么霸气的歌，专门用来吓唬你们这些江湖老鸟。对着像兰姑姑这么温柔婉转的人，自然要唱温柔婉转的歌啦。
　　一曲唱罢，屋内竟是鸦雀无声。
　　我有些诧异，抬头一看，兰姑姑居然正在以袖拭泪。
　　“姑姑！”我急急起身过去，蹲到她面前，“你怎么不高兴？是我唱的曲儿你不欢喜么？”
　　“慧小姐，姑姑怎会不欢喜，姑姑是因为欢喜得不得了呵……”兰姑姑伸手握住我的手，语声极是慈爱。
　　我心里又是一震，泪意渐渐濡湿了眼睫，又不想让人看出来，便赶忙将脸埋入兰姑姑掌心，嗡着鼻子道，“姑姑，你不要叫我慧小姐，我喜欢你叫我明明？”
　　“……明明？”她愣一愣，随即又笑起来，“好，只要慧小姐喜欢就好。”
　　“姑姑？”
　　“嗳好好好，明明。”

　　自从中秋那夜遭遇车祸，灵魂无端端离窍穿越来到大宋，我惶恐过，不安过，新鲜过，害怕过，伤心过，恣意过，痛过，醉过，哭过，也笑过，却从来不曾这般安心过。
　　可今夜在兰姑姑这里，我第一次感到安心。
　　记得很久以前陪老爸喝酒，老爸醉意醺然时说过一句话。
　　“安心之处即我家。”
　　要到此时此刻，我才开始领略这句话的意思。
　　回留园时一路上虽然还有慕容和小段，我却无心说话。
　　默然间，心里冒出一句酸诗。
　　“却认他乡作故乡。”
　　也罢，反正一时也回不去，只能安下心来，且将此处当我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