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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生】·[一] ...


  •   那日的两只馒头他一口也没尝到。
      第一只全给了殷十一,另一只自己偷偷揣回了黄泉,好声好气地央求那兔阿公设法将其保存起来。
      兔子如同看傻子般眼睛圆鼓鼓地瞪他,瞪完后一面嘀咕,一面施了不知什么法术,竟真的把那只馒头定住了形,像用玉石雕出来似的又硬又实,不会朽坏,只可惜没了原本暖乎乎的手感。
      正欲道谢时,兔子却沉沉丢出一句:“小子,你不要跟殷十一走得太近。”
      他微微一僵,心里一点余温仿佛被冷水浇灭,也和那馒头一样,只能图个空空念想罢了。
      “我懂的。”他小声回答。
      若问自己前生学到了什么,那即是尊卑有别,万万不得僭越。
      人都已经死过一回,怎么能忘了教训?

      惟有把那只悄悄留下的馒头小心藏起,当作无事发生。
      不过送馒头过来的人,他倒是一直记着。一来自己收了供品,得好好尽其神职,探明对方的心愿;二来总担心那孩子回去路上被雨淋出风寒。

      ◆

      家僮回到大宅的时候一身洇湿,冷得他不禁哆嗦一下——得了风寒便糟了。
      于是低着头,不声不响地由后门匆匆一头钻进里面,抄小径来到庖屋,推门而入,把他那正在烧柴生火的厨娘母亲惊得抽一口气。
      “我听管家说你告了半天假,是做什么去了,也不避一避雨?”
      “没做什么。”他木然回答,向母亲讨了一碗热热的姜汤,一气喝干后便放下了,刻意不给她继续盘问的机会,“娘,我先去换件干衣服,待会儿还得去一趟账房。管家吩咐过,晚间有位大主顾要差人过来取单子,不能迟了。”
      那厨娘满眼心疼,却不敢耽误大老爷生意上的事,只能放儿子去了。

      家僮辞了母亲,一路上避着其他仆从默默只顾走,回到那间下人住的屋舍。舍中空荡荡的不闻声响,想是众人都出去了,正要阖上门,谁知门后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把他吓了一跳。
      对方却也被他湿淋淋的狼狈模样吓一跳。
      本想捉弄捉弄他,叫他大吃一惊,见状也早已统统抛之脑后,伸手便摸上去:“哥哥,你淋雨了?”
      他脸色骤然一变,回过神后先把门严严实实扣上,接着退后一步,挡住那双探过来的手,声音压低:“少爷,您真不能那样叫我——”
      那小少爷抬起一对清亮眼眸看他,毫无忌惮:“不能怎样叫?”
      “不能叫我……”自己反倒是难以启齿起来,“叫我……‘哥哥’。”
      “你比我年长半岁,为何不能?”
      他哽了一下。
      “因为……”
      因为人生下来的一刻便注定有贫富贵贱,有尊有卑,由不得他们选。他为仆,彼为主,这一声哥哥喊出口若被好事者听去,不知要扯出多少是非。

      小少爷却不等他解释,一把拉住,把他拉到放置干净衫裤的衣箱旁,催促他赶紧把湿衣物换了,免得着凉。他本是这么打算的,但面前有一对目光灼灼的眼睛盯着,他竟有些臊,耳根发热,怎么也脱不下手,于是硬着头皮说:“少爷您先出去罢,我换好再——”
      “才不出去!我找你找了一早上,他们都说你告假出门了,我只能悄悄守在你住的这间屋里,好不容易守到,我得多看几眼。”
      小少爷伶牙俐齿,不肯退让半步。
      他无可奈何,又不能把当主子的人硬推出去,只得作罢,背过身,姑且先把上面那件短衫脱了。
      那小少爷全程直勾勾盯着看,双眼眨也不眨,见他匆匆剥下两层湿衫,正打着赤膊伸手去捞一条布巾,竟冷不丁从后面一把搂住,欺身贴上他仍一片潮湿的后背。他猛地一颤,只听对方埋在他肩胛处用鼻音闷闷地小声抱怨:“我一直都在说,我愿意当你的契弟,可你始终不肯当我的契兄么?”

      家僮僵了半晌。早些时候在庙前许下的心愿不可说,不可溯,不可贪。
      暗自叹了口气,手已经慢慢掰开了那两只盘在腰间的胳膊。
      “少爷请自重。”
      他说,错开一步抽身出去,重新抓起布巾把自己擦干,再一鼓作气换掉下裤,装作没注意到身后长长的沉默。
      收拾完毕后,他顿了顿,垂着眼睛回首欠身一拜,并不与之对视,大步走出去了。

      ◆

      这一户人家的家主原籍江西,专做瓷器生意,长年往来于赣闽两地,先从江西置办货物,再由内陆转河道,经建溪运至闽江下游各县转卖给他人。久而久之索性举家迁到福州府,开了一家店铺,也算样样富足。
      唯一可惜的是正妻无子。
      那家主老爷年过四十还后继无人,纳了一妾,才总算得了一个儿子。
      那小少爷虽是庶生,却贵为独苗,众人宠着捧着,自小到大顺心顺意,被惯出一副无拘无束的率真脾性。

      因路途遥远,那老爷当年迁居时只带上了管家和几个最最贴心的丫鬟,其他仆人皆是本地雇的,厨娘便是其中之一。
      她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管家谅她辛苦,又听说她儿子略略会读些书,便一起招进来当家僮,服侍那小少爷。之后发现他还懂得做账,又常常支使他去铺里的账房帮忙。
      家僮赶到铺面时,另几个做账的伙计正忙得团团转,见到他赶紧一把揪住,忿忿道:“你去哪里去了半日?取单子的马上来了,账目却还没对完——”
      家僮只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来算。”
      说着已经取过一把一五珠算盘,坐下默默对着账簿埋头拨算起来,专注其中,之前发生的种种似乎便不容他分心去想了。

      这桩买卖做得大,脱手的瓷器装了满满二十多箱,数以千计。“大主顾”一说绝非夸口。
      大主顾本人自然不会亲自来访,而是遣了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恭恭敬敬地上门领单子。那单子上一一列着瓷器器形、釉色、釉面粗细、件数及款项明细,由于数量大,品类多,下订时间又仓促,账面错综复杂,亏得家僮与几位伙计合力整理了出来。
      那掌柜前脚跨进门时,家僮正好算完最后一张纸,算珠于指下噼噼啪啪清脆悦耳。来者便多看了他两眼,待自己查验一遍账目,亦十分满意。
      账房管事见此情形,也顺口夸了他两句。
      “这小子算盘使得厉害,手速飞快,更难得的是‘准’。我们铺里的大小货单不经他过一遍,是不放心的。”
      “哦?”那掌柜闻言轻轻睨视那家僮一眼,看其出身也不似仕子,只是普通乡民,也不知信了多少,捋须道,“你小小年纪珠算竟用得这样好?之前我家老爷聘了几位账房先生,这一行做了二三十载,可指头也一定不比你快。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家僮躬身谢过,没有在其他伙计面前争着出头的意思,退一步又静静站到后排去了。
      一时账簿双双验过,货银交讫,那人满意地领单去了,管事才把他们遣散。
      家僮门还未出,又被管事叫了回去,说是刚刚那掌柜除了带来结款用的银两,还捎上了大主顾赠予老爷及夫人的一份薄礼,让他顺路带回大宅,他只得上前领了那只用绸缎包得严严实实的锦盒。
      锦盒掂在手中轻得很,不像装了金银珠宝,走路时隐隐晃着响,亦是细响。他猜不出里面所盛之物,也不好过问,惟有先去交差。

      回到大宅时,刚刚好过了主子们的用膳时间。
      大老爷这几日仍在外地行商,人不在,他便把锦盒端到了大夫人和姨娘饭后小憩的堂屋。只不想一进门,迎面便与坐在众女眷旁闷恹恹的小少爷四目对上。
      他一愣,那小少爷也是一愣,眼睛却立马亮起来。
      他急忙错开目光,默默盯着脚下地砖一路走到大夫人面前,一板一眼向她禀明了事情首尾,双手呈上锦盒。
      大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那位老板是懂人情的。”
      小少爷的生母姨娘则一边替她捶肩,一边附和。
      世人常言妻妾不和,可那大夫人与姨娘平日相处却一派祥和,那老爷也省心许多,却不知两人暗暗各怀心思。
      大夫人无子,便将庶子认嫡,将其庶母认作姐妹,拉近关系,生怕丈夫有朝一日为子嗣休妻,把妾扶正;而那姨娘则怕丈夫即使休妻不会扶正她,会另娶一个能生育嫡子的正室进门,届时她和她的庶生子更难善终,还不如保住这位无子夫人,至少能让儿子顺顺利利承嗣。
      两个女人假意奉承假意,成了一根绳子上拴的蚂蚱,在丈夫面前同唱一台戏,反倒和睦了。
      “打开看看。”那夫人吩咐道。
      家僮依言将绸缎拆下,露出里面的金丝锦盒。
      一时揭开盒盖,里面装的非金非银,竟只有几块薄薄的白色木片,那夫人与姨娘皆是一怔,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大夫人皱起眉,正欲说些什么,却忽然闻到一股奇异芬芳渗入鼻腔,沁人心脾。
      “哎呀,好香!”那姨娘叫嚷起来,“姐姐你快瞧瞧这是什么,怎么这样香?”
      大夫人十分诧异,又低头嗅了嗅,香气果真是木片上飘出来的。

      这时,那小少爷忽然开口:“什么好东西,也让我看看——”
      众女眷一齐笑呵呵地掩嘴,说他少年天性,什么都想看想玩,于是挥手让家僮也捧过去给他过目。家僮只得照做,低着眼睛将东西端到那少爷面前,无声奉上。
      那小少爷伸出手,看似在摆弄锦盒和木片,手指却常常有意无意揩一下他的,偏他又不能动,喉咙发紧,一声不吭。
      那小少爷有模有样地查看了一番,最后才抽回手,把那几根碰过木片也碰过他的指头搭在鼻间轻轻嗅着:“嗯,这味道确实能安神定心,我很喜欢。”
      一句话说得含蓄又大胆。
      他字字听在耳中,不知该喜该忧,手心都微微出了一层汗。

      “一说安神,我都有点倦了。”小少爷忽然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像只猫儿般扑到大夫人及姨娘身边,半眯着眼撒娇。两人笑说他定是吃饱了犯困,便打发家僮送他回房休息。
      尽管一听便知道是演出来的,家僮也没办法,只能跟着那小少爷退下。
      路上耳目多,两人都不说话,一前一后回到少爷寝房。他迈进门时已有准备,才没被对方一头撞进臂弯的出格之举惊到,只是叹口气,反手把门关上,而那小少爷还巴巴地使劲往他怀里钻。
      “你今日推开我,我很不高兴,甚至有点生气,心想不要再见你了。结果方才真的见到,又忽然高兴得不得了。你说我要怎么办呢?”
      明明是些碎言碎语,在他听来却胜过满篇腻腻的情话,便是铁石之心也要软了。
      那小少爷见他这一回没有推开自己,心中欣喜,趁势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把他吓得一抽气。
      “好哥哥,我真心喜欢你,”亲人的那位不羞不忙,甚至还趁热打铁,“你就答应了我,和我结契吧!”
      他差点真答应了。
      但你侬我侬到底只是一时,生下来的尊卑之别却是一世。他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对此更清醒些。

      “少爷,”他犹豫了一下,这才抬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背,“我不是不喜欢您。”
      小少爷听见他这么说本来惊喜不已,可那个“您”字却又不对劲,皱了皱眉。
      而家僮的下一句直接把满腔欢喜打碎了。
      “只是将来一定有更喜欢您、且与您更般配的人。”

      小少爷猛地抬头:“什么将来!什么般不般配!我只要你——”
      正因为如此,自己才处处替他多想一步。
      家僮叹气道:“少爷是见的世面少。等您长大,跟老爷一样四处走走,就知道我这样的不入眼了。”
      怀里的人眼眶都急红了,一时使起性子,这回倒是把他推开了,又把自己摔到厚厚的被褥上,头埋进去假哭。家僮无奈,坐到床边哄了一会儿,见他不肯起身,干脆动手帮他除下鞋袜,拉过衾被轻轻盖住,低声道一句“早点休息”,居然自己走了,气得那小少爷扯着被角真哭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兔毛披肩轻轻嗤了一声。
      而挂着披肩的人也讪讪撤回目光,自觉再看下去太失礼,心中却一团乱,意难平。

      找到供馒头的人并不难。
      他记着少年的家僮打扮,心想自己立庙的消息目前只在镇上传开,那位少年十有八九是本地人,能雇得起家僮的大户亦寥寥无几,全部走过一遍,果然寻到了,灵体悄悄跟随了对方半日。
      只不想事情的因由是这样。
      ——而且,和自己生前的症结有几分像。

      胡天保暗暗苦笑,惭愧于同那家僮相比,当时的他迷失在一个“情”字里,全然摒弃了世间道理,不闻训诫,自食其果。
      可眼前的两位少年看着应是两情相悦,到底不一样。
      他目送那家僮远去,又默默注视了一会儿卷在被团里可怜兮兮抽噎着的小少爷,直觉这兔儿神名下的第一桩姻缘,怕是棘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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