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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生】·[二] ...
家僮回到庖屋时,早已经错过了专给仆人定下的饭点。幸亏他的厨娘母亲偷偷给他留了半碗剩饭剩菜,才不至于饿到第二日。
然而他心事重重,东西塞进口中都如嚼蜡一般,难以下咽。
一时吃完了饭,已过二更。
墙外更夫手中的梆子敲得他脑壳一阵哐哐作响,天旋地转,渐渐开始感到头沉得厉害,一直往下掉,身子半冷半热,使不上力气,心道不好——怕是真的淋雨淋出病了。
只能自己硬撑着走回屋,一倒头沉沉昏睡过去,指望明日一早便全好了。
不想翌日艰难睁开眼,不仅没好,头仿佛枕在针堆上,一刺一刺地疼。
同屋的人见他这副模样,料定他是没法去服侍主子了,便好心提出与他换一换差事,这期间他可待在后院做些杂活,等病愈了再换回来。他无力地点点头,然而乍地听到对方一句“我会替你向少爷解释”,又猛然挣扎起来,一把拉住。
“不,别在少爷面前说我病了,就说……就说是我自己有事,主动要换的。”
他低声恳求,神色殷殷。
对方大为困惑。
病了不说病了,倒把责任统统自己揽下,上面更容易怪罪。但他坚持如此,也只得照办。
家僮浑浑噩噩躺到辰时收尾,日过墙垣,只觉喉咙干热,像把刀刃放到火炭上烤过再吞下去,一路烧到胃里,终于慢慢坐起来喝了点水。因心底总记挂着未做的差事,才缓了一会儿,又忍着头疼披上衣服到后院去了。
他一整日避着主屋,老老实实待在后院一处偏僻角落,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
他母亲来过一回,在他苦苦央求下也没去向管家报备,惟有给他捎来药和热汤,盼儿子早日康复。
好容易熬过晌午,疼痛总算消退不少,但仍有些昏沉。
他正在后院继续修补园圃的篱笆,一个仆人匆匆走来,说远在外地的大老爷雇马夫运了一车物什回来,管家打发家中所有男仆过去搬箱子。他一听,心知自己未曾正式告病,不去不行,只得强行打起几分精神,和其他仆役一同匆匆赶往大门。
原以为只要远远地绕着主屋走,便不会碰面。谁知一到地方,赫然看见姨娘领着若干丫鬟也候在门口,说是大老爷运回来的东西里有两箱苏州绫绸,她一会怕和杂货弄混了,一会又怕那些粗使仆人开箱时弄脏了,非要亲自在一旁监工。
那小少爷也站在他生母身侧,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对眼前闹哄哄的场面全无兴趣,显然是被姨娘硬拉过来的。
他看着少爷那对暗青青的眼圈,想是昨夜也未睡好,心口一紧,却不敢继续注目,低下头,一声不响地走向马车。
刚刚迈进帮工的仆役当中,便立即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日子长了,惯了,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但周围尽是人眼人耳,他只能克制杂念,专注于把一箱箱货卸下车轸,打开给那姨娘查验。
许是生病的缘故,午后的日头明晃晃的比往常更刺眼,使他两眼发花。
才搬了几箱过去,便觉得胳膊如同吊着千斤重的铁锭,每一步都走得辛苦,日光晒在身上不但不暖,甚至引出一阵阵虚寒,不知不觉冷汗浃背,只怕脸都开始发白了。
正在恍惚,眼角余光忽然看到那小少爷往自己这边迈了几步。
他一时吃惊,本能地往后一退,却不慎与后面的人撞上,一个趔趄打滑,箱子轰然落地,险些砸到脚。
那姨娘尖叫一声,唯恐里面的东西摔碎摔坏。
那小少爷也失声大叫,叫的却是:“哥哥——”
纵是一头昏昏沉沉,听到那一声,他也蓦然清醒,抽了口气,却被姨娘更大的抽气声盖过去。
“你叫他什么?”
她看着儿子扑过去,眼睛在一众惊愕的人之中瞪得最直最大,如遭雷殛。
他急于开口圆场,那小少爷却一下死死拽住他的手臂,全不理会他挣扎,一边查看他有没有伤着,用手拭去他额前的虚汗,一边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姨娘赌气道:“我叫他‘哥哥’——叫便叫了,那又怎样?”
那姨娘抽了第二口气。
若只是叫一声“哥哥”,倒还能搪塞过去,但那小少爷挽住对方胳膊的模样,怕是睁眼瞎才看不出其中暧昧。她出身江西,对闽中契兄契弟之俗所知甚少,但在福建住了这么些年,坊间相传的几桩男男轶事还是听过的,也知道这一称谓根本不止年纪谁大谁小那么简单。
“你与他……你与他……”姨娘险些背过气,颤巍巍地指着他们,“你与他结契了?”
家僮只觉太阳穴疼得突突直跳,终于抓住那一刻僵持,大声澄清:“没有——”
姨娘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身旁那一位却狠狠瞪过来,半是怒,半是怨,箍着他的十指更用力了,简直要把那只胳膊给生生掰下来:“是没有,可我的心意是一样的!他若愿意,我随时随地都能与他结契,做他的契弟!”
姨娘这回直接往地上一坐,哭嚎起来。
周围一阵骚乱,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都不敢插嘴,有几个惶惶上前搀扶的,也被那姨娘哭着推开了。她一迭声叫着“老爷”,因猛然想起老爷不在,又转而哭啼啼地朝堂屋的方向喊道:“大夫人!大夫人!”
◆
“老爷!老爷!”
进退两难的人和声音几乎同时到,冷不丁钻过墙,把正对着那定形馒头出神的胡天保吓了一跳,忙收回手中之物,匆匆站起。
“出了什么事?”
那家僮与少爷的事他迟迟拿不准主意,自觉不好插手,只好先让这位鬼差在那里守几天,多打探些消息。不曾想才过一宿,对方已经嚷嚷着跑回来了,定是出了意外。
偏偏进退两难是个闷嘴葫芦,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他干脆不说了,直接把人一扛,眨眼间又腾空闯过阴阳两界。好在胡天保一回生二回熟,才不至于惊慌,咬紧牙,无奈地闭目听耳边一路狂风猎猎,不消片刻即赶到了两位少年所在处。
一睁眼,眼前的阵仗已经生生叫他一愣。
只见院子里黑压压地围了几圈人,中间空出一块地方,赫然双双跪着那家僮及他的厨娘母亲,只不过前者默默低着头,后者头抬着,脸涨得赤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那小少爷也同他们一起,却直挺挺站在那儿不肯跪,眼眶倒一样红了。
再定睛一看,瘫在他们面前又哭又闹的是那姨娘,而姨娘哭诉的对象,这户人家的大夫人,只是冷冷瞪着那对母子。
他一下子便猜到发生了什么,心不由一坠。
果然,大夫人开口时印证了他的猜测:“我们一家平日里也待你们母子不薄,佣金次次给足,吃的穿的也不差,谁知竟养出一匹白眼狼。我曾以为这孩子是老实人,吃苦能干,没什么坏心眼——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姨娘跟着边哭边骂:“也怪那当娘的没有好好管教,才教出个没心没肺的!”
厨娘闻言浑身微微作抖,似要张口争辩,却被那小少爷抢在前面:“胡说!哥哥他就是很好很能干,才不是您想的那样!”
姨娘停住啼哭,厉声喝止:“住口!你怎么敢在大夫人面前顶嘴!”
少爷自然不服:“我只是实话实说!”
大夫人的面色在白晃晃的日光下也显出了三分阴沉,并不回应那小少爷,眼睛只牢牢盯着家僮母子:“此事本该由老爷做主,可他不在,只能由我替他好好问个清楚。我只要一句实话——那结契之事,是谁出的主意?”
少爷正要说话,却被家僮忽然一下打断。
“是我,”他沉沉一口咬定,“少爷日后要承继家产,若是能巴结上,便有天大的好处,所以我才哄他骗他,叫他上当。”
那小少爷一蒙,胡天保亦是一怔,心里却明白了。
那大夫人要一句实话,可哪怕家僮此前句句属实,这一句也绝非真心;然而怪就怪在,在自己听来,偏偏又正是这句谎话最显真心。
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少爷回过神时大吼一声:“不!才不是这样——”
大夫人却只是兀自冷笑:“‘好处’?我不懂闽俗,可我听说在这里契兄才是要负责契弟一辈子生计的,断然没有弟弟倒过来养哥哥的道理,到底是谁要给谁好处?别的先不说,那下聘的礼金你们要去哪里筹,能筹多少?我看你是喜滋滋昏了头,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说到这里,又斜斜瞟了厨娘一眼。
“即便真的结契,我看由你儿子来当‘契弟’还差不多,至少我们家出得起那一笔银子。”
那厨娘强忍多时,忍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猛地将儿子从地面上拖起来,一整个豁出去,破罐子破摔道:“我们走!我们走!横竖都是叫人瞧不起,还要这份差事作甚?不做了,不做了,我们母子俩不受这种气!”
家僮不作声,本就因病憔悴的脸看着苍白了,只反手轻轻搀住母亲,果真照她所说转向门口,扶着她往外走。
那小少爷急了,正要拔腿追过去,却被后面一涌而上的几位仆人死死拉住,只能凄声央求:“不!不要走!哥哥……求求你,求求你!”
仆人们不敢用力,怕扭打起来伤了这根独苗,几番推揉,到底被他硬生生挣脱出去,在门槛前一把扯住家僮的袖子。
那姨娘气得直叫:“把少爷拉回来,拉回来!”
小少爷哪里肯从,甩开跟班,双手紧紧攥着家僮,又一边哽咽一边拧头望向厨娘,指望她回心转意:“您别走,也别带哥哥走,老爷那边我会去说,总会有办法的……你们别走……”
那厨娘对着那双泪汪汪的眼犹豫了一下,加上她素来也挺喜欢这孩子,无法对他置气,一时纠结不已,最后目光辗转投向儿子,示意他来拿主意。
胡天保也屏住气,看着家僮。
而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并未回头,全然不看那少爷一眼,只冷淡地丢出几个硬邦邦的字:“今后可别再傻傻挨骗了。”
说罢,已在小少爷发怔时抽出手,决然离去。
◆
“那孩子为何要说谎呢?”
进退两难忽然冒出一问。
胡天保有些惊讶,一是诧异于向来寡言的他开口,二是少年的谎话竟单薄至此,连一个粗神经也能分辨。
进退两难都能听出来,做母亲的更不用提。
那厨娘与儿子相互扶持着默默走出一里路,惦记他还在生病,于是寻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巷道,让他坐在墙下休息。家僮全程低着头,道了一声谢后接着喃喃一句“对不起”,厨娘听见,停住帮他擦汗的手,神色复杂地看着儿子。
家僮等不到母亲回答,当她仍在气头上,眼睑垂得更低了。
怎知厨娘缓缓道:“你方才说谎了,是不是?”
家僮一僵,两只拳头紧紧握起,抿唇不语,似乎在踌躇要不要坦白。可知儿莫若母,他的一举一动落在母亲眼中,哪有看不穿的?
厨娘疼惜地拍了拍他攥着的拳头,双手交握,将那一片冰冷裹起来,仿佛昔年抱着襁褓中的他那般温柔。涌上来的暖意叫他鼻翼微微发酸,终于抬起头,与母亲四目相对,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只听厨娘长长叹出一口气,轻声问:“少爷说他真心喜欢你,你也是真心的,没有骗过他,是不是?”
他半晌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自此事暴露,他便知道自己和母亲必然要被赶走,但小少爷还要面对家中众人的指指点点以及大老爷归来后的盘问,自己一手揽下所有罪责,当一个恶人,至少能让对方往后好过些。
反正,他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他想起昨日在庙前许下的愿,现在想想何其荒唐,终成大梦一场,不由苦笑。
“娘,事情都过去了。”家僮寥寥几字带过了满腔苦涩,尽量不在母亲面前失态,只放低声音说,“对不起,连累您在大夫人和姨娘面前受辱,还丢了活计。我们先回乡下住几日,等我好些了,便尽快另找一份工,贴补家用……”
厨娘暗暗打量儿子的表情,本想问他心里难不难过,见他显然不打算继续谈论此事,便知他正伤心,更不好追问,一回想那大夫人与姨娘的态度,一肚子气又忍不住上来了,只握住儿子的手忿忿道:“我们不回乡下,离开这里,先上福州城你舅舅家住一段时日,把病养好再说。”
厨娘有位兄长,早年远远地去了福州谋生,做些小本生意,虽不算富余,却也腾得出一间屋让母子暂住。
她早有进城投靠哥哥的意思,却一直舍不得这份活计,如今倒阴差阳错地促成了。
她思忖大夫人他们不愿家丑外扬,定是严把口风,但那些管不住嘴的仆人们的闲言闲语到底会传出去一些,那小少爷也可能找上门,见与不见都是尴尬,不如先跟儿子出去避一阵子。
家僮自然也想到了,默默把心间闷痛藏起,应了下来。
既然决心不再相见,自己走得越远越好——长痛不如短痛。
“福州城……”
胡天保怔怔吐出这三个字,猛然意识到重返阳间后,还未去过一次福州,未回过与那终结自己前生的人邂逅之地。
光是生出这一念头,便恍惚冷汗涔涔。
那日杖刑的血腥味没入鼻间久久不散,叫他呼吸一滞,四肢僵化,回过神时才发觉母子俩都已经走出巷口了。
避而不见的,只怕不止那家僮一人。
他摇了摇头,却禁不住心中倒翻的种种思绪疯长,再难压回去,想道:那个人现在过得好不好?
虽然南风在江西等地也有,但比起沿海各省尤其是福建,接受度上还是有一定差异。
小少爷家是从原籍搬过来的,契兄契弟有点文化冲击的意思了……
习俗上来说,契兄负责养契弟,甚至会在契弟日后成亲时负责开销(古人真的心大),因为这样也导致了一些贫苦人家特意“送”自己的孩子过去当契弟,等同于赚钱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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