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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兔儿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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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小的神仙,也要有间庙。
闽民喜祀神,乡间往往五步一小庙,十步一大庙,祈神佞佛,香火不断。但这些供的都是有名有望的神仙,无名之辈自然无人问津。
殷十一却笑着对他说:万事开头难。既然芸芸众生还未认得“兔儿神”,你便先去找一个认得“胡天保”的——
说得简单,做起来却心惶惶。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兴许能帮上忙。
◆
万事开头难,只是他没想到这还是一语双关。
当进退两难出现在门口,他才知道,这个“难”字原来还能两用。只得心一横眼一闭,再次被这鬼差扛起来奔走于黄泉。
再睁眼时,如炭盆余火一般暗暗泛红的万里浓云已在脚下,穿过阴阳之界,烟消雾散,竟又见了一回人间现世,不由眼眶微热,抹了一把眼角。
胡天保出身于福州十邑。
一别故里三年有余,说不上物似人非,却也是处处不敢认了。
货摊货郎换了一批,食肆卖的酒也改了名字,唯一还敢认的是那户姓周的乡绅。
周家在乡里有头有脸,当年那位因为蓄养“契弟”而被自家媳妇提着刀追出门的周大少爷如今已成了周大老爷,膝下育有二子一女,性情比年轻时收敛了许多。奈何劣根难断,仍会时不时背着周夫人偷偷上县城的男娼馆寻欢作乐。
胡天保寻到他时,他正在男娼馆的一张床上八字仰躺,搂着身边一个赤条条的白净少年鼾声大作。
胡天保自己虽动过龌龊念头,也因此送命,却从未涉足风月作坊,猛地见到这种场面不由满脸通红,不敢直视,只得匆匆拧过头去,尴尬地把一路扛他过来的进退两难支使出门外,这才吸一口气,压着声音对那周老爷道:“周兄,周兄,你可记得我?”
周老爷双眉微微一蹙,忽然打了记响鼾。
鼾声一过,只见一缕阴魂轻飘飘地从那周老爷的口中钻了出来,起初白蒙蒙的,模糊不清,升至半空后居然化作一个人形,面貌体态皆与本人无差,只除了神情恍恍惚惚,犹在睡梦当中。
胡天保忙道:“周兄?”
那周老爷的魂身微微一震,似乎听得到他叫唤,果然答应一声:“在。”
胡天保自从丢了性命,一路上遇到的或鬼或神,跟尚在阳间的活人说话还是头一回,莫名鼻子一酸,勉强笑了笑:“周兄,你可还记得我?”
那周老爷双目惺忪,循声望过来,眨了好几下眼睛。
“你是谁?看着像是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镇上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人口不多,当年最爱走家串户的周大少爷几乎人人都见过,自然也见过胡天保。
只不过胡天保去了福州后几乎没有回来过,又过了三载光阴,一时想不起来也正常。于是他补上一句:“我姓胡,名天保,以前在镇上替人写信,后来去福州府改替官府老爷抄书的那个——”
镇上除了大户人家,能识字写信的不多。
周老爷一拍脑袋:“胡天保,你是那个胡天保!我想起来了!”
这么一嚷嚷,人也清醒大半,才惊觉自己晃悠悠地浮在空中。再低头一看,看到躯体还横在床上,这回彻底醒了:“怎么回事?难道我死了?”
胡天保忙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死的其实是我。”
周老爷一听,顿时吓得脸色大变,幸好他匆匆讲明了来意:“周兄莫怕,我无意害你,只是来托梦的。”
周老爷终于稍稍放下心来,上下打量他一番,壮着胆子问:“胡兄年纪轻轻,怎么就死了呢?”
这一问勾出他心中许多往事。
公堂、暑夏、荔枝,样样鲜活;南靖、竹林、杖刑,历历在目。
苦味层层涌上喉头,说话也嗫嚅起来:“我对一位贵人心生爱慕,奈何我身份低微,不敢奢求,更不敢相告,连他一根手指头也碰不着。然而久而久之,终有一日丧心病狂,按捺不住欲念冒犯了他,被他打死……”
周老爷似乎听出他口中的“贵人”是个男子,一时间兴致勃勃,连声追问:“怎么冒犯的?你逼迫他同你睡了?”
胡天保被他问得面红耳赤:“我、我怎么敢!只是、只是在他出恭时,偷偷躲在一旁看……”
周老爷不免显出几分失望。
“睡过了再死,好歹还能做一个风流鬼。可你偷偷瞧一眼便丢了性命,实在不值,不值。”把胡天保越说越窘,恨不得叫那进退两难过来,将自己远远扛走,扛回去继续做一个闲鬼算了。
但想起殷十一那番话,又暗暗叹口气。
待心情平复,他便向那周老爷坦白道:“既然我以非礼之心冒犯了那位贵人,被他活活打死也是应当的。但我的种种过错出于一片爱心,一时痴想,与寻常害人者不同,所以到了阴曹地府,也只是被人揶揄嘲笑,不曾治罪。又因机缘巧合,被阎王选出来赐了一个‘兔儿神’的神职,专司男子与男子间的情缘。我愿意一试,却苦于无名无望,没有祠庙香火,于是特地来与周兄商议,看看有什么办法……”
说罢,又讪讪闭上嘴。
周家家底殷实,在乡里也有一定名望,更重要的是周老爷身为同道中人,明白那男悦男之事。
想要在此建祠立庙,求他不会错,却不敢妄自揣测他的心思。
胡天保只能默默低头等候。
那周老爷半晌才把他的话语慢慢消化透,末了露出一脸恍然。
尽管仍有些半信半疑,周老爷先看一眼床上的少年,再看一眼面前已经死去的同乡,到底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来帮你。”
◆
兔儿神庙立在山麓一侧,山荒道曲,人烟疏疏落落,甚是冷清。
那周老爷生怕周夫人知道其中原由,扯出旧怨,又要提刀出来,只得瞒着她悄悄将当日托梦之事传与乡人,又悄悄地吩咐仆从去找工匠。待醵到钱,找到人,亦不敢大张旗鼓,选址选在一块偏僻地方,正好七尺长七尺宽,建起一座小小的乡间土庙。
庙中事事从简。
庙外青瓦青墙,庙内石桌石像,另加铜铸香炉一鼎,便算齐全了。
胡天保看着那尊照着自己长相雕出来的神像,一脸局促,好不习惯。
那兔子看着神像上莫名多加的一张兔毛披肩,便知是胡天保的主意,冷冷瞪他一眼,哼了一声,却也没闹起来。胡天保在一旁装咳嗽,只当它同意了。
庙建成后,那周老爷挑了一个吉日开光,置办了一桌果品,亲自进上第一炷香。
“胡兄,胡兔儿神,你托梦于我办的事情我都好好办妥了,尽了同乡之谊,也算给自己积了一份功德。还请务必在诸位阎王爷爷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延一延我的阳寿,让我多活几年。”
说完唱喏若干,拜了三拜。
全程浑然不知本人正站在面前,又感激又无奈地看着他笑,作揖还礼。
正想着改日再托一梦,亲口道谢,却在这时候远远听到一声妇人叫骂,骂得那周老爷一个激灵,几乎跳脚。
“好啊,姓周的,你竟敢瞒着我偷偷修你这臭男人庙!”
“惨了!惨了!”周老爷抱头叫苦。胡天保一愣,猛地抬眼,竟是当年那气势汹汹挥刀撵人的周夫人找上门了。
过了这么多年,周夫人依旧彪悍不减,跺跺脚就能叫那周老爷抖一抖。
幸好今回她没有带刀,只是带了一群战战兢兢为其指路的仆人,想是立庙的事不慎走漏风声,被她听到,大发雷霆前来问罪了。
“你这不要脸的!我还在奇怪你无缘无故建什么庙,供什么神,周围一问,原来是个专管男人勾搭男人的兔儿!”她一边骂,一边拧住周老爷的耳朵,把他生生拽下庙前台阶,“说!你是不是又要养‘契弟’了,要养几个,要养几年,我那些孩儿是不是还要叫他们一声‘叔’?”
周老爷口中嘶嘶喊疼,连声央求。
“夫、夫人,你听我说……”
“有什么好说的?”周夫人冷笑,一眼瞪进庙里,正对上胡天保愣怔的脸。她看不见他,他却看全了她眼睛里的厌恶,“一个大男人惦记着另些个男人,还要拜神求仙,可不可耻,荒不荒唐?”
胡天保张了张嘴,但一想她听不见,又微微哽住。
周夫人一步上前,狠狠将那张供桌一脚踹翻。周老爷献上的五果六斋被撞撒一地,她还不解气,还想去踩上两脚,好在几个胆大的丫鬟纷纷来劝,方才作罢,领着众仆及一脸灰白的周老爷风风火火地散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一颗柑橘由阶上滚到阶下,滚进一口泥洼里,惟有无言。
他其实隐隐料到会出这种事。
毕竟世人从未视他们为正统——若不然,世间早该有“兔儿神”了,轮不到他。
他在自己的神像旁坐下,对着一地狼藉默默发呆,倒比石像更像石头。周老爷之前进的那三炷香不多时已经熄了,空余一缕青烟。
“唉……”
他叹了口气,慢慢弯下腰,心想至少把这间庙收拾收拾干净,再作打算。
还没伸出手,身侧已经有一只手率先探下去,替他拾起落在神位前的一颗红枣,在他吃惊的目光中轻轻捻揉于五指间。
“你很难过吗,胡天保?”
熟悉的声音自近处沉沉响起。
他本能地抽一口气,为奴三年的惯性叫膝盖一弯,顺势便要跌跪下地。
仿佛早知道他会作此反应,十一阎王用另一只手及时扯住他的后领,往回一提,把人结结实实扣回原位,不但省去了那些三叩九拜的虚礼,更与他并肩坐到一起,叫他浑身不自在,诚惶诚恐弓着背,非要比身侧之人稍稍低一头才能自容。
——他这间小庙怎么敢劳驾堂堂一位阎君打点?
于是不住拿眼瞧那红枣,一心净想着若弄脏了那只手,该怎么办。
而那阎王只是静静端详他片刻,问了第二遍。
“你很难过吗?”
他僵了僵,方才那一幕幕似在眼前重演,回过神时,果真是有些难过的,却苦笑着摇摇头:“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她。”
那周夫人嫁进门,也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她自己选的。辛辛苦苦为延续周家香火养儿育女,当年得提刀赶契弟,如今还得防着夫君在外另养男人,把账前后一算,砸十间庙也不为过。
只是她在开光之日大闹一场,事情传出去,乡里人怕是更不愿意来了。
他嗟叹道:“这间庙只怕刚刚建好,便要废弃了。”
殷十一手中那颗红枣仍在徐徐打转,听他说完,只淡然回了二字:“未必。”
不等胡天保回答,山野间一阵簌簌脚步声打断了谈话,正诧异着举目一看,却见一个少年踏着荒草,寻至庙前。
胡天保一愣,下意识微微坐直,又猛然想起自己该比阎王低一头,慌忙看向正主。
殷十一却冲他轻轻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他只好将目光匆匆转回到那少年身上。
少年约十六七岁,穿得比同年纪的乡下子弟拘束许多,看着像大户人家里的家僮打扮,手里揣着一个油纸包——估计是看天色阴暗,怕要下雨,特意准备过的。
少年第一眼看到的即是满满一地凌乱供品,顿了顿,小心地用余光扫了一圈周围,笃定没有别人,便先找了一块干净地方安置手里的东西,接着蹲下去,竟把那些果品、斋品都一一捡了起来,连泥洼里那颗脏兮兮的柑橘也没落下,用衣袖擦擦干净,从地上扶起供桌,将它们摆了回去。
最后拆开油纸,端出里面层层包着的尚冒热气的两只白馒头。
素是素,自然比不上周老爷准备的那些,却质朴可爱。
“呼……”
少年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重新点起三炷香,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般直直望住那尊兔儿神像,双掌合十,跪下叩拜。
却默默地一言未发,也不讲明所求为何,似乎特意寻到此地,又并不指望有所回报。
拜毕,正好有一丝细雨轻悄悄落了下来,把少年凉得一睁眼,表情如梦初醒,像做了一件荒唐事。
半晌后自己摇摇头,赶在雨势变大之前走了。
一时雨点密密扫上青瓦,叮咚作响。
受拜的那一位尚且久久收不回神,没受拜的那一位却笑了笑,也效仿少年,把握在手中的红枣用袖子轻轻擦拭一遍,放回到那盘果品上。
“还难过吗?”
胡天保怔了怔,这才觉察胸膛没之前那么闷了,不由喃喃道:“那是个好孩子。”
殷十一点点头,笑着提醒:“既知道是好孩子,还不快些收了人家的供品,莫叫雨打湿了。”
胡天保才发现少年自觉供品寒碜,所以摆到了最外面,屋檐漏下的雨借着风一行行往里斜,眼看便要淋到,忙将东西一把捞进来。双双捧在掌心,果然还暖乎乎的,心里亦不免一暖,竟有些舍不得吃了。
这时,他忽然听到身侧的人缓缓开口。
“我在人间是没有香火的。”
他一愣,转过去看着殷十一,而殷十一看着雨,神情平静,言辞间并无半点责怨:“世间向来只信奉十殿阎王,十一殿不在其中。世人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自然不会立庙进香,也不会有供品。”
胡天保怔怔听完,一时忘记呼吸,那股闷劲儿不知不觉又回来了。
明明贵为一殿阎王,在人世间,竟还比不上自己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小神仙……
想到此处,手已经自己动了,把少年供上来的两只馒头拆开,拣出较大较白的那一只,讪讪递了过去。
“那我的供品分你。”
尽管这份供品朴素,比不上别人庙里供的三牲茶酒,还被他揣过一会儿,但也算一份心意。
殷十一的目光由庙外风雨轻轻转回庙里,看一眼他手里的馒头,又看一眼他微微窘迫的表情,不作声。正当他以为这个人不会收,万分尴尬地想要收手时,殷十一才无声笑了笑,接倒没有接,只是忽然凑近,就着他的手低头在那馒头上满满咬了一口。
他手差点一抖,好在还是把馒头牢牢握住了。
殷十一并不急于起身,低着头慢慢嚼了几下,然后一笑。
“倒还不错。”
眉目间竟还透出一分惬意。
他一一听着,看着,不觉呆了,紧接着心扉处仿佛有人咚咚咚猛敲一通,又响又亮,吓出他一身汗,反而连门都不敢开了,只顾得把那颗怦怦往外跳的心脏塞过门缝,塞回那间黑屋里,加封许多木闩,关起来不让任何人瞧见才好。
原说这么一间小庙放不下两位神仙,如今真的放了两个在里面,肩并着肩,地方狭窄得只能挤在一起,却不想挪开——至少,下雨天不会冷。
不但不冷,还觉得渐渐有些热了。
他假装不知道自己的脸都涨红了,手笨拙地把馒头剩下的部分撕成一片片,给那个人全喂了。
磨磨蹭蹭地居然吃了一场雨的工夫。
“既吃了你的供品,自然是要还一份礼的。”殷十一吃完馒头,轻轻抿唇笑道,“就当是庆贺开光之喜吧。”
说罢一弹指,那支墨光熠熠的白玉笔再度现形,被他握在手中,不待胡天保答应,已自作主张对着他们正上方的棚顶勾了几笔,竟画了只圆墩墩的兔子,憨头憨脑,缩成一团,所幸瓦片色深,不仔细看看不出。
胡天保见了一时失笑。
这堂堂的十一阎王怎么如此胡来?
又是笑,又是没辙,却直直迎上殷十一转向他的那双眼睛,眼角含笑:“好看么?”
他喉咙微干,早忘了瓦顶上的画是什么模样,只顾着看眼前那张。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