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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病】·[一] ...


  •   岛礁上的船于次日一早被沿海巡徼的水军发现。
      盘问一番后,得知船主丧生,无人作主,无从查证,只能先将落难船工分批一一载回泉州,再行发落。

      因昨夜雷霆大作,紫光冲天,以至百里之外的泉州港亦遥遥可见,见者无不惊悚,只怕那些出港未归之人凶多吉少,一早天色未明,码头已乌压压地聚集了一群人,多为家眷,一个个翘首跂踵,望海乞告。
      那师傅也在当中。
      他夜里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只觉自己把一半的魂丢进了汪洋大海,随着船工去了,不知不觉间已披衣起身,一路行至码头,呆呆望着船离港的方向。谁知四更才过,竟冷不丁下起滂沱大雨,又见泉州湾海天相接处电闪雷鸣,他想到船工正在海上,心一下子叫那些汹涌浪头拍得粉碎,绝望地在岸边守了整整一夜,全身湿尽,脸上的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当水军的哨船出现于视野中,他和周围所有等待音讯的人一样,都一涌而上,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那船。
      待船行近,才看到甲板上除了军士,还有一群船工。
      师傅只觉怦怦狂跳的心要迸出胸膛,直飞到船上去,找寻它所属的那一人;却又怕,怕一眼望过去惟有落空。
      但他真的一眼望见了,隔着海,隔着浪,一下定住在那张熟悉的面孔上,顿时泪涌而出。
      仿佛这辈子吃尽的苦全在这一刻有了回报——此生再无憾。

      ◆

      这些,皆是事后由周老爷细细转述的。

      那艘船因龙骨折损,中腹还破开一个窟窿,无法驶回泉州,水军只好派几队人前往岛礁打捞船舱内余存的货,运回码头。
      因其是通藩船,永宁卫不好做主,便交由泉州海防馆查办。此船系特许出行琉球的使船,船上却无使节,这一回出航亦无报备,个中蹊跷,本应带到公堂上细细盘查一番,却因船主已死,死无对证,事情不明不白,不能强行让船工连坐,于是一个个问完话后便遣散回乡作罢。
      于是后面的一劫,也躲过了。
      船工经历了两劫,唏嘘不已,决定从此不再远行,留下陪师傅共度余生。
      一切尘埃落定后,师傅也正式向馆主请辞,搬进了船工家,起居如伉俪,比过去更恩爱了。

      船工虽记不清自己当日半昏迷之际发生的种种,却恍惚见到身旁有一人影护持,形似青年,其上有瑞光,显然并非凡人。告知师傅后,对方一面惊讶一面将梦见兔儿神的事也说了,两人都认定是这位神君显灵,助他们平安团圆。
      因当初请神的人是周老爷,有引见之恩,于是二人择日一同北上福州,回到原先的镇上,登门亲口向恩公道谢。
      周老爷万万不料还能见到故人,又见故人如今真的有了依靠,不禁百感交集,一肚子的话想倾吐,奈何周夫人在一旁看着,师傅也只是以“旧友”名义拜访,不好明明白白讲出过去的事,只能眼眶泛红,茶饭相待,欲言又止,又怕船工误会自己旧情未了,不敢过分殷勤。
      听说他们打算日后在泉州开一间推拿馆子自营,又闻船主遇难,工钱成了泡影,还硬生生塞给他们五十两银子,当作他这位昔日“契兄”的一份贺礼。两人推拒不过,只得收了。
      临行前,两人还随悄悄避开了夫人的周老爷一同来到兔儿神庙,虔心叩拜了一番。船工更是打定主意要支出一笔积蓄,在泉州也建一间庙,助其香火传至闽南。
      待他们走后,周老爷自己另备一桌供品上门还愿,千谢万谢后,方将事情的始末一一告之。

      “这件事,虽无善始,却也算得上善终。”
      胡天保说,之前一直低着头板板正正地禀报,此刻终于抬起眼睑,偷看了一眼高案后的人。
      那个人眉目平静,无波无澜,只点点头:“嗯。你欠那周老爷的一份人情算是还上了,还添了一间庙——这是好事。”
      胡天保默默听着,没应声。
      这句话说得不错,于他而言确实件件是好事,合该欢喜的。
      可他心中一片空,只觉肩头卸下了一副重担,松了口气,却无半点雀跃之情,一脸木讷。

      “还有什么事吗?”
      片刻寂然后,座位上的人开口问。
      胡天保下意识又一次抬眼,怔怔望向对方。
      殷十一的目光自始至终放在案几的卷宗上,哪怕是方才听他一五一十启禀时,也不曾抬一抬——竟没有一次与他四目相接。而且今日,这位十一阎王罕见地整整齐齐穿着两人初见时的那身冕服,十二旒垂至眉间,有如多出来的一道墙,墙里墙外地界分明,迈不进去。
      尽管面前的人神态并不冷漠,甚至还带着一分笑容,他却隐隐感到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至于理由,他自然是知道的。
      胡天保于心底沉沉叹了口气,面上强作镇定,待在自己所属的位置上。
      “回殿下,没有了。”

      殷十一微微颔首:“那你退下吧。”
      胡天保喉咙一哽,目光不由落在昔日自己为其磨墨时站的地方,心道:莫以为站过一次,那位置便是你的——本就不该是。
      于是不作声跪下一拜,将心中的种种难堪收拾干净,这才起身,静悄悄地退出了大殿。

      ◆

      迈出第十一殿,冷风扑面而来,才发觉自己的脸刚刚为了不显失态一直绷着,此时风一撞,那份装出来的从容便像沙堆般一下塌了,再止不住难过。
      说到底,苦果都是自己种下的,怨不了别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比起懵懵懂懂妄自僭越的前生,死过一回的他已经有了自知之明,懂得分寸,不会再用一厢情愿的爱慕去冒犯他人。这一世,他绝不会对自己放在心间的人有任何不敬,得以相伴,得以远观,足矣。

      只不过在想明白自己对殷十一的心思后,每回远远望着,仍旧忍不住钝痛。

      “哈。”
      他狼狈地笑出一声,心中自嘲:胡天保,你为何重蹈覆辙,总是喜欢上不配喜欢的人?
      巡按他配不上,十一阎王更配不上。
      为人,为神,到头来竟无半点长进。
      只是于巡按,欲重于情;于殷十一,情重于欲。前者他偿了一条命,后者他却不知如何是好。若他还是一个凡人,熬到进棺材的那一天再苦的相思也能解脱,可造化弄人,让他阴差阳错脱出轮回,此情此意只怕绵绵无绝期,除非一碗孟婆汤叫他忘了殷十一——但他舍不得忘。
      或许他注定求而不得,只能悄悄吞下这枚苦果,以此自勉,一心专注于成全世间别的有情人。
      如此……也算有所慰藉了。

      想是这么想,一时间还是走不出低谷。
      他在阴山山脚下彷徨而过,也不看路,险些绊到一只山涧旁弓着身子挖沟的魍魉,令其怪叫着跳回沼泽,溅了他一鞋子泥,他也浑然未觉。
      待他回到居舍,却不想马上进屋,而是在一丛竹子下呆呆枯坐半晌,不小心一脚踢到自己荒置已久的挖笋用的竹筐,一时盯着它瞧,那三三两两竹篾交织之处,看在眼里竟一会儿是个“十”,一会儿是个“一”,没能解闷,倒把心病全编了进去,不由失笑,自觉荒唐。
      撇下竹筐,他又往竹林深处继续走,忽然一抬头见到了正在啃蒿草的兔子。
      心里顿时一慌,莫名有种负罪感。
      兔子则完全没注意到他脸色不对,胡须在咀嚼中一抖一抖的:“回来了?”
      每回他去见殷十一,兔子都拒绝同行,也亏得如此,自己才能把情愫藏那么久——兔子若在,定要一眼看出来。

      可瞒着更好吗?
      在这阴曹地府,他这桩心事是大不韪,是万万不能对那些鬼差说的,毕长青也不能。思来想去,除了兔子,竟真的没有其他人可以开口。
      他父亲过世得早,母亲半疯半癫,一直陪伴左右训诫他的兔子倒像他真正的长辈,他不想负它。
      再者,以它的玲珑心,迟早会觉察到他们举止间的种种异样,倒不如自己先坦白。

      他定了定神,喉咙干哑:“兔阿公,我有件事……想跟您说。”

      他郑重其事的语气让兔子顿生警觉,吐出啃到一半的草,直勾勾盯着他,像一直以来的不祥预兆应验了:“什么?”
      他微微捏起双拳,满手心的汗。
      “之前您告诫过我的事,我可能……办不到。”
      说的人藏藏掖掖,听的人却一下懂了,即刻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那声音严厉,将他生生镇住,不敢往下接,而对方早已破口大骂起来。
      “就因为殷十一上次救了你,你就乐颠颠地把我的忠告抛到一边,看上他了?蠢材,蠢材!早知如此,我当时就不该去找他——”
      他听到这里怔了一怔:“原来是您去向他通风报信的?”
      兔子怒道:“我宁可我没有,叫你小子元神崩散算了!现在可好,逃过天劫,胆儿都肥了,竟对那家伙——”

      “我不会僭越的,”胡天保低低打断它,艰涩地说,“我并不指望他会回应,只要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继续留在他身边就好。我不会怨他,也不会去烦他,在他底下永远当一个小神仙替他办事,如此……便知足了。”
      闻言,兔子突然一声冷笑。
      “‘永远’。”
      它眼睛里流露出一分隐晦不明的讥讽,冷冷注视了他一会儿,最后一扭脖子,转身便走。
      胡天保一记激灵:“等等!兔阿公,您去哪?”
      对方却头也不回:“与你无关。我本就是在阴山独来独往的一只妖怪,又没有跟你小子拴在一块儿,爱去哪去哪。今后你我各不相干,你好自为之——”
      说毕,纵身一跃扑进阴山雾霭之中。

      胡天保只觉心一下子沉到底,撞得胃嗡嗡作响。
      他料到兔子会大发雷霆,却没料到它会丢下那样一句狠话,大有从此不再相见的意思,一时悔之不及,拔腿直追过去。
      “阿公!阿公!”
      追不到十步,脚猛地被几根竹笋一绊,摔了一跤。
      再抬头时,满目茫茫雾色,哪里还有对方的踪影?

      他怔怔跪坐在地上,盯着兔子消失的方向,半晌,终于认命地垂下头。
      兔子没说错,他们非亲非故,且自己毁约在先,更没有挽留它的余地了。
      ——真是好一个自作自受。

      “唉。”他万念俱灰,在湿泥上僵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身,无意中一眼扫过绊倒自己的那些竹笋,吓了一跳。
      笋竿破土而出的部分变黑了——他记得以前只有根部如此,想不到现在已经长到地上来了。
      方才魂不守舍时完全没发现,此时一见,不由匆匆环顾左右。
      原来不止脚边那几根,周围一大片竹笋全是这般模样,叫他大吃一惊。
      可转念又想:此地毕竟是阴间,邪风阵阵,瘴疠横生,连奈河河水都一片血腥,这块地里怕是也有什么致病之毒,只可惜了那些笋。
      但他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惟有默默揣着心中一团乱麻,独自去了。

      ◆

      “船?”案几后的人背着手,泰然如山,“告诉元大人,已经沉了。”
      前来领令的士兵微微顿住。
      “可是……”船并非沉没,只是损毁,况且船舱里幸存下来的那些货他们永宁卫是搬了回来的。轻飘飘地报一句“沉了”,未免模棱两可。

      “如本官所言,船已经沉了。”
      那声音堪堪将其打断,盖棺定论。
      那士兵连忙应了一声“是”,不敢有违,告退而去,准备照吩咐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回禀福州府。
      至于那位巡按大人会不会追问,就不是他一个小小信使能妄加揣测的了。
      按理,船是交由海防馆处置的,最有资格发言。海防同知既然这样说了,必有他的理由,不可能出什么差错。
      按情,他们永宁卫的指挥使不认识那位巡按,倒跟这位大人交情匪浅,毕竟海防同知统管泉州一带的军饷军粮,还有监司之职,不打点好关系不行。再说造通藩大船、督理海运等等,更是归他管,别人凭什么插嘴?
      按品秩,一个七品官应该也不敢不看五品官的面子——
      越想越有底气,起初的一丝疑虑也渐渐消散,放心去了。

      士兵远去后,公案旁的人才轻轻一瞥对方背影,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接着把面前那张余货清单提起来,再过目一遍。
      “可惜呀,贤弟,时运不济。”他口中念念有词,“早劝你不要惊慌,你偏不听,偏要急急忙忙出海,结果赔进去一条命,可惜。”
      可惜一船的货损了三四成,不过,好在还能捞回不少。
      他用指头叩了叩桌上那份公文。
      “为兄是言而有信之人,既说过元悠来问时会替你挡挡,便一定说到做到。放心,案子已结,船已‘沉’,人死的死散的散,他再有天大的本事也追究不下去,至多关你几间铺面,剩下的够你一家老小慢慢分了。只是……”
      他看着单子,捋须微微笑。
      “这些东西,就权当兄长我辛苦一场的酬劳罢。”

      ◆

      “船?”刚刚从东面福全所回来的一名士兵抬起头,“船已经沉了。”

      几位同僚听说,纷纷面露诧异。
      前些时日,泉州海上一场罕见的雷暴过去,他们派出去的一支哨探队在港口百余里之外发现一艘不幸折损的船,不幸中的万幸是一块岛礁托住了它,使船工们保住一命。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船工们一会儿说见到龙王降怒,一会儿又坚称天妃娘娘显灵,那岛礁正是出自她手。
      于是这些事也在水军中一传十,十传百,由东传到西,他们浯屿水寨也不例外。
      可那艘船竟沉了?
      追问起来,那士兵“嗐”了一声,缓缓摇头道:“本来只是搁浅,海防馆的老爷也只吩咐把货物打捞打捞干净,余下不管,就当沉了。没想到过了一阵子,哨船再去巡视,居然发现那座岛沉了,船也跟着一起沉了。”
      众人听到这里,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军务枯燥,平日也只能借用这些奇闻奇事解解闷。

      正聊着,一名军士匆匆跨进门,腰间挂着小旗的铜牌,皱着眉,叫一屋子小兵闭了嘴,赶紧摆出继续干活的样子。
      那军士却假装没看见他们偷懒,只叫住其中一个,问道:“你早些时候说在营外抓了一个小贼,叫什么名字?”
      那小兵挠挠头:“自己说叫丑儿,八成只是花名。我也没打算问全名,正要押去巡检司呢!”
      那军士眉头拧了拧,却摆手道:“不用了,我认识他,我带他去。”
      好在那小兵也是有几分机灵的,一听两人认识,悟到军士多多少少有放对方一马的意思,才借口自己押送,于是顺水推舟连连应下,卖长官一份人情。

      那军士问出丑儿下落,立刻转身出门,一路赶到那间关人的马厩。
      远远地已经听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在捏着鼻子骂,想是马粪熏得慌,待得委屈,开始闹了。
      “臭小子……”军士听他骂,嘴里嘀嘀咕咕倒把他骂了一通,最后那句骂的却是另一个人,“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沉着一张脸,冷冷推开门,陡然对上里面正撒泼的少年。
      少年一愣,眼睛瞪圆,哑巴了。
      回过神后竟干巴巴蹦出一句:“嫂……嫂子!”

      军士绷起的脸顿时微微一塌,不自觉红了。
      “放肆,谁准你这么叫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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