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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病】·[二] ...
那名叫丑儿的少年乖乖闭了嘴,只不住朝军士挤眼睛,一味讨好地笑。
那军士瞪着他,等把那副假笑也瞪下去,换上一脸可怜巴巴,才总算满意,“哼”了一声,为其松开绑绳,接着牢牢捏住后颈,如拎鸡仔一样拖出去了。
浯屿水寨四面环海,一向是泉漳二州的海防重地。
早年朝廷屯兵于此,墟地徙民,将原本住在岛上的渔民统统赶至陆上,如今这里山坡上的民房里住的多为军户,也有一些军伕杂丁,营中都认识,生面孔多半是偷偷渡海过来的。由于连年海禁,一些生计艰难的沿海乡民趁夜悄悄划船登岛干点小偷小摸的勾当,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出了营寨,军士领着那孩子一路走向南面的滩涂——那地方滩浅,往往是过往小船泊靠之处。
“你哥呢?”他开门见山。
丑儿立即摇拨浪鼓似地狠狠甩头,矢口否认。
“我哥不在,我自己来的!”少年挺起胸脯,试图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胳膊搅得动桨,过得了海,只可惜听的人压根不买账。
“少耍嘴皮!”他作势抬手,像准备狠狠给少年后脑勺来上一记,“说,他和他那帮小弟躲到哪去了!”
丑儿瘪着嘴,支支吾吾不肯直言。
“嫂……”又被瞪一眼后,丑儿吞了吞口水,临时改口,“嫂哥哥,你见着他时,可千万别提我偷东西的事,那不是他支使的。”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军士眼神一沉,倒生出几分无名火。
正要说话,他们谈论的人偏偏挑这节骨眼上出现了。
似乎是远远听见了他的大声责问,一个男人从乱石后面的礁洞中探出头,与他四目对上,竟还冲他一笑,没羞没臊地叫道:“老婆——”
便听丑儿“呀”地一声怪叫,原来是那只扣住他脖子的手一时发力,重重捏了下去,疼得他呲牙咧嘴。
那军士也不放开,半推半揉地把人丢到了礁洞前,而一直朝他笑眯眯的男人不去接自家弟弟,反斥了句“怎么拖拖拉拉这样久”,便将亲弟弟撇到一边,手已不安分地向他伸去。
军士怒道:“干什么,老实点儿!”
说着把腰刀拔了出来,威慑似地往旁边一块礁石上咣咣剁了两下。
不想男人见状,居然顺着竿子往上爬,十分麻利地一记跨步扑跪到军士面前,一边煞有其事喊着“军爷饶命”,一边却用胳膊猛然搂住对方的两只小腿,仰起头,眯着眼睛赏玩上方那张乍红乍白的脸。
军士想抽出腿踹他一脚,奈何被紧紧箍住挣扎不出,手里有刀归有刀,又不能真见血,只能涨着脸训道:“快撒手,万一有人经过——”
男人恬不知耻,甚至还用下巴轻轻蹭他的膝盖:“那不正好,让他们知道,你是我老婆……”
军士终于忍无可忍,一提膝正中男人的下颌骨。
丑儿在一旁“嘶”地替哥哥吃痛,捂住了眼睛。
◆
他们本是泾渭分明的两类人,一个为兵,一个为盗,却纠缠不清。要寻根问底,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讲起。
军士出身军户,一出世便注定要当兵。军户允许携妻儿同行,他父亲当年进驻浯屿时把他们也带来了,自己在岛上守备,妻儿便住在对岸的村子里,非守备期间夫妻一起耕种屯田。
丑儿一家则是被朝廷硬生生赶到内陆的原岛民,世世代代以渔业为生,却因一道公文,祖屋被负责洗岛的官兵一把火烧了干净,家产俱无,只能忍辱负重默默迁入村中,靠分下来的一点官田和一艘小渔船过活,一直十分贫苦,加上内有禁海令,外有倭寇滋扰,连出海捕鱼也变得越来越难。
大人有大人的苦处,小孩子却懵懂,不识愁滋味。
他还是个小娃娃时,便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块玩耍,捡贝壳、捉螃蟹、抓鱼捞虾,样样得趣。
这群伙伴中和他最要好的,当属丑儿的哥哥。
他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除了不知不觉迷上和对方偷偷亲嘴摸身子,和世人眼中的好兄弟也没什么两样。
等到十几岁时,他继承亡父军籍,当上了兵,迁进水寨,却万万没想到一别之后再见面,另一个人已经迫于生计,被滨海一带流荡的匪徒招揽,当上了海贼。
海贼往往靠劫掠商船为生,而那人出身渔家,谙熟水性,又有一身蛮劲,一进去便受到匪首重用。
重逢是在一次捕盗巡徼上。
水军收到线报,几只哨船借着风势团团围住一艘落单的贼船,因准备周全,军船上配有手铳,海贼不敌,人赃俱获。他奉命登船清点赃物时,一眼在那群被捆起来的海贼中认出昔日的竹马,真是又惊又气,悲愤交加,知道对方正看着自己,也决然扭开脸,不肯说一句话。
于是那一回两人未能交谈,便又分道扬镳。
由于匪首不在,这些人只是喽啰,手头只有散货,关进大牢一番棍棒伺候后放了出去,谁知不到三个月又再犯。
第二次人是他亲自逮到的。过于巧合,简直就像乖乖自投罗网一样。
面对他的怒视,那个人不闹也不狡辩,只一把拉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道:“我不这么干,就没钱买药了。”
他一僵。
对方双亲病重一事他有所耳闻,丑儿又还小,无法贴补家用。
他也知道这些前岛民的困苦有一半源自于当年朝廷为了靖海,毁他们的故居,逼他们迁走,从头开始……细究起来,包括自己父亲在内的水寨官兵能驻军岛上,何尝不是变相得利于此?
一时心乱如麻,半天没说话。
待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回握住男人的手,面上一窘,竟脱口而出:“你一定要做的话,就听我的。”
男人挑了挑眉,甚是意外,却耐着性子静静往下听。
他先立下最最要紧的一条规矩:“不许抢正经商船,尤其是官派的官船,除非你不要命了。”
顿了顿才继续。
“若见了那些鬼鬼祟祟行事可疑的,多半是冒禁贩货的私船——你要是抢了他们,须把船式、船号、船上人数还有他们的出没地点记下,及时传信与我,我引水军过去盘查,若能把船扣下充公,我……我可以对你带走的那些财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海贼听到这里会心一笑。
“你要我当你的线人?”那人目光炯炯,竟没有半点犹豫,“好,我答应你。”
许是没想到海贼会如此干脆,他怔了怔,紧紧盯了对方好一会儿,始终没看出假意或恶意,才释然松口气。
“若是遇上倭船——”
“若是遇上倭船,你准不准,我都是要抢的。”海贼哼了一声。前岛民曾深受倭害,一向厌恶倭人。
他忍不住白了海贼一眼。
“我的意思是,倭人往往猖狂歹毒,不见血不罢休的。你不要蛮干,一定要小心。”
“这话说的,倒像是你抢了我的词。”海贼笑道,冷不丁抬起手,轻轻捏了一下他呆住的脸,仿佛他们仍是儿时玩伴,从未生疏一般,“傻瓜,你才是堂堂正正的水军,他们对付你可比对付我要狠多了。以后巡防时可多长一个心眼,别受伤了。”
他不肯承认那一刻自己的心怦怦跳快了几拍。
说归说,想归想,真正要换一条路走并不容易。
进门容易出门难。海贼花了大半年时间才得以和匪首一刀两断,带着几个同样有意洗心革面的小弟退出来,自立门户。
他和小弟们白日里以渔民作伪装,等出了近海,再慢慢搜寻下手目标。
几年下来,他一面打劫私船倭船,一面给军士送消息,让其顺藤摸瓜,趁那些走私商人和倭寇仍心惶惶惊魂未定时攻其不备,一一抓捕归案。
至于海贼劫走的那一小部分货物,之前换回来的银钱用来买药,在他父母双双病逝后,又转用于救济村中的其他乡亲,倒没多少花在他自己身上。这一义举让投奔他的小弟越来越多,村子里的知情者都帮忙瞒着,军士也一直默许至今。
有了他当眼线,军士消息灵通,出击时屡屡立功,甚至年纪轻轻已被擢拔为小旗。
尽管用的并不是什么干净手段,也有徇私之心,却是军士能想到的最好的折中方法。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
只是他说不清自己是不愿意见到昔日的伙伴踏上一条不归路,还是借劝导之名,继续一直见面。
一来二去,有什么东西也渐渐死灰复燃了。
某日在船舱内交换完情报,他没立即走,对方亦看着他不动。
一阵短暂的相互沉默过后,海贼忽然压近,一把按住他,和儿时一样亲他,摸他,他便知道——这段孽缘定要长长久久续上了。
◆
礁洞里又潮又冷,若不是为了避人耳目,他也不想钻进去。难以想象面前笑嘻嘻的男人竟在这种地方一直守着,只等他来。
一般他们会在村中或海贼那艘船上碰面,在岛上风险太大,可对方胆大包天,一犯再犯,似乎偷渡过来,在众多水军眼皮子底下悄悄相会更有一番滋味,这次居然还带上一个丑儿。
军士恨不得重重咬他一口。
结果人没咬到,反而被咬,咬在颈侧,温温痒痒的叫他耳朵一红,一把推开,左右扫视洞内。
“你那帮小弟呢?”
“我来见你,带什么小弟?一个两个全是光棍,我巴不得他们少看你几眼。”
最后那句叫军士抽了抽嘴角。
“除了你,谁会看?”出口之后才意识到这话说得暧昧非常,不觉一窘,抬头即撞上对方一脸别有深意的笑,真的就目不转睛盯着看,看得他面如火烧,骂道,“正经点儿,不许看了!”
海贼用浓浓鼻音含糊应着“好”,手却再一次搂上去,把他抵在礁岩上,埋头啃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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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干渴退去,衣物里里外外都洇湿一片,背后的人才吁出口气,满足地在他颈后亲了一口。
军士咬牙骂出一句粗话。
无奈腰酸得很,只好让这个人把自己捞起来,一动不动凭他伺候,整理衫裤,系上鞓带。
海贼正忙于收拾,军士懒洋洋瞥他一眼,忽然踹他一脚:“你知道丑儿为什么来迟了么?”
海贼闻言停住系裤子的手,纳闷道:“不是迷路?”
军士冷冷一笑:“哼,是倒好了——要不是我插手及时,他已经被送官究办了。”
海贼眉头一皱:“什么?”
他只吩咐弟弟前去水寨找“嫂子”,带人过来,却不曾想丑儿在营地周围晃了一圈后一时起意,竟打算偷些兵器回去,结果被巡逻的士兵逮个正着。
军士十分失望。
丑儿现在大了,他本指望丑儿出去找一份正经活计,不要掺杂到哥哥见不得光的行当里,却事与愿违。他们父母从病重到病故,丑儿都一直由哥哥带,无异于丢到贼匪堆里,耳濡目染,不免沾染上一些恶劣习气。
军士只当他哥哥把他教坏了,哪怕不是故意为之,也仍旧意难平。
“哥哥在海上做贼,弟弟也在陆地上做贼,丑儿不懂事,什么都学你,你难道想他将来也跟你一样去偷去抢过日子?”
海贼正思量着回去如何训斥弟弟一顿,听到这句,难得一脸正色:“若能安安分分做一个寻常渔民养活全家,过好日子,谁愿意去偷去抢,死后被阎王爷投下火山地狱?”
军士不吭声。
海贼摇摇头,握住他的手:“我也想一身清白,正大光明挣银子,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吃好穿好。可惜我当年年少无知,一早脏了自己的手,已经是这样的命了,你要怪,便怪罢。”
军士只轻轻“呸”了一声:“我有手有脚,有力气干活,谁要你供着?”
海贼眉目舒展,又回到笑嘻嘻的样子,再亲一口,恨不得继续亲热,但碍于军士不能离营太久,只能温存一小会儿。
“对了,最近村里人常常抱怨买不到药,连进了城镇,都说没有,卖光了。”
“咦?”
军士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以往京师一带闹瘟疫,也有朝廷颁旨,从各州府运送药材过去救急的先例,不过,倘若真有瘟疫,军中应该有相关公文奏报才对,自己不可能不接到消息。
“没听说哪里闹瘟疫,也许只是一时售空,过段时间便有了。”
“但愿如此,”海贼想起双亲当年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模样,不觉拧起眉,“有些病人等不起。”
军士一听便明白他在想什么,不作声,挨过去轻轻抱住,拍了拍他的后背。
海贼顺手回搂,贪心地埋到他颈侧深深吸上一口,才舍得放开。
“还有,”附到耳边的嘴唇吐出一句,“围头以东二十里,双桅尖底,黑色油漆,载四十余人。”
军士默默记下,只轻声回答“知道了”,便无下文。
海贼眯眼一笑,亦无后话。
◆
翌日,水军哨船自浯屿出港前往金门,于围头二十里外拦下一艘船。
经查,船上载有绫缎、生丝、葛布等等大宗货物,从未上报官府,可视其为违禁,一并扣押回岸。
至于船主叫苦,声称自己不久前才刚刚遭贼匪打劫一事,也无人追究,无人理会,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
军士则一如往常,静悄悄地演武练兵,不声张也不邀功。
不过有一件事他还记着——周围问了一遍,确定并没有任何军报提到什么地方大疫,好生奇怪,但他问不到更多,缺药一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药材售罄,愁的是病人,笑的是商人。
施善堂的东家正是这样一个笑呵呵的商人。他这间药堂自八闽、两广、江浙一带购回不少药材,平日进一次货能慢慢卖两三个月,近段时间却连进几次货,不消十日,即一扫而空,他怎么能不笑?
这日,他神采奕奕,打扮整齐,却不用车马,不带随从,径自徒步穿过闹市的一条条街巷,进到巷子深处,在一间不起眼的民居门口停下,缓缓扣了两下兽面衔环,略顿,又扣一下,再顿,最后哐哐哐扣三下。
一个家仆模样的人徐徐打开门,将其上下一瞥,只问:“这位老爷有什么事?”
施善堂的东家恭恭敬敬拱手作揖:“听闻你家主人生病,特来送药。”
家仆却说:“不巧了,主人病重,不方便见客。”
施善堂的东家点点头,一点没有吃闭门羹的窘相,也没有挪步,而是好声好气地补上一句:“只问候一声,把药送到便走,烦请通融通融。”
家仆听到“通融”二字,忽然嘴角挑起,挂上一副彬彬有礼的笑容。
“失礼了,请进——”
施善堂的东家左右张望一眼,这才迈进门,由家仆引路来到一间书斋。
书斋的正中悬着一块三字匾,上书“容天下”。
除了桌几、屏帏、案头清供,斋室里还摆着一只青花瓷三足炉,炉中正袅袅逸出一缕薄烟,借着熹微白日,如云如雾,铺了一地,所及之处均暗暗化开一脉古朴香气,令人沉溺其中。
那东家远远闻到,不由赞叹一声:“好香!不愧是上品旃檀。”
那家仆笑了笑:“自然,这里并不是什么都‘容得下’的——香如此,人亦如此。”
那东家心中一阵窃喜,十分庆幸自己挤进了这道门槛,日后前程无量。
毕竟在闽地做大买卖的,人人都听说过一句话:“容得下”便是福,“容不下”便是祸,福不再来,祸不单行——
选前者不会错。
他缓缓捏住袖中这些日子进货的药材单子,仿佛捏住了黄金万两,忍不住一咧嘴,笑出声来。
有些地方删了,懂的都懂。
莫名觉得这两位还挺甜的……
本来想让海贼叫“媳妇”的,但一想那是北方方言,福建还是叫“老婆”吧。
注:明朝的洗岛靖海政策,就是把沿海岛屿的居民赶到陆地上,占据岛屿,派遣军队,以防海贼倭寇等等借岛屿藏身,令一批原岛民失去家园,生活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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