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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生】·[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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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在。
胡天保缓缓长出一口气,心间空落,分不清是失望还是宽慰。
巡按职责在身,势必要频频走访八闽各县,十天半月不回来,也是正常。他暗暗想:也许是天注定错过一面。
人没见到,自己倒叫人瞧见了。
衙门口那两位门神板着黑黝黝的一张脸,虬髯耸起,手持金锏,从门扉探出半身甲胄,将门前徘徊的他上下左右打量一遍,看得他忐忑不已。不想对方看毕却意外地客客气气,一拱手寒暄道:“原来是兔儿神,失礼,失礼。不知今日回府有何贵干?”
听到那个“回”字,胡天保便知二人定还记得自己的前身,不禁又羞又愧。
答话亦是支支吾吾:“只是……想见见故人。”
所幸两位门神对视一眼,双双颔首,并未追问。其中一位却指了指他身上那件兔毛披肩:“既如此,你可在府中自由进出,只是你肩上这位不能跟着。”
胡天保一愣,不是诧异他们能一眼辩出那并非普通披肩,而是好奇:“为何?”
那门神回道:“我等奉命镇守此地,不得擅放妖族入内。”
不等胡天保反应,那披肩已自己冷冷一笑,十分不屑:“无妨,不进便不进——若非这小子硬要巴巴地拉上我,我压根不想来。”
胡天保总算回过神。
“您、您是妖怪?”
“不然能是什么?”兔子哼唧唧地讥讽道,“月宫里那些捣药的小崽子吗?呿,那也是妖,只不过有神仙为其作保,不怕这些守门的罢了。”
胡天保想问自己现在算不算半个神仙,能不能为它作保,但知道这位兔阿公一向傲气,一听必恼,于是讪讪闭上嘴,只朝两位门神轻轻作揖谢过,叹道:“门口的鼓没悬起来,故人应当不在,我也不多打扰,这便告辞。”
巡按若在,府衙门口的登闻鼓便会高高悬起,供人上诉伸冤——可笑自己还记得那样牢。
正要离去,旁边供小吏进出的小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慢吞吞地接连迈出几个垂头丧气的卒子。胡天保还愣着,又听他们后面传来一个叨叨絮絮的声音,却是老熟人:“再勤快点四处找找,切记要熟手,不要生手!大人吩咐要严查,须得牢靠,哪怕算错一行也是大过!”
胡天保举目一看,果然是曾与自己共事过的那位刑名师爷。
那副昔日堂审时低低呵斥他走神的嗓门一点没变,竟觉得分外亲切,心中又是怀念,又是惭怍。
只见最前面的卒子扭过头,苦兮兮地对那师爷道:“大人的命令我自然谨记在心。可要找账房先生,却不许用商铺里现成的,还要能腾出大半月时间的,却真是为难人了。”
师爷皱起眉,摇了摇头说:“这一点,大人亦是有所考量,毕竟……”
话到此处堪堪打住,像是怕泄露太多,只挥挥手,打发那些卒子去了,自己也一转身,钻回侧门里。
胡天保也是待过衙门的人,听到一半已经明白巡按近日要办一桩公案,案子恐怕还很棘手,叫那师爷的两撇眉毛也团团拧出一个“愁”字。虽不明内情,但听闻府上正急于聘账房先生,他突然眼睛一亮,吸了口气,心间怦怦直响。
“兔阿公。”他小声叫唤。
“怎样?”
“我能不能再请您帮个忙?”
那兔子不耐烦地抖了抖耳朵——外表上是两条绒毛系带,齿音呲呲道:“帮什么?难道是那些人说的,帮忙算账?去、去、去,我可不会。”
他轻轻捏住乱弹的系带,讨好似地用五指为其顺毛:“不是,是去见一个会算账的人。”
◆
家僮母子二人抵达福州不过短短两日。为了节约盘缠,搭的是乡民贩运山货用的轏车,几十里泥泞路颠簸过去,总算在舅舅家安顿下来。
但旧病又添心病,身体一直迟迟未愈,两位长辈都劝他静养,他惟有镇日昏睡,总会时不时梦见那小少爷在哭,大老爷大夫人在后面追着儿子要打,一时惊醒,却两手空空碰不着那张泪脸,徒增一身冷汗。
这份苦只能自己悄悄咽下,无人相诉。
是夜,夜半三更,街衢俱寂。家僮在藤榻上迷迷糊糊地一声梦呓,无端喘着气,肋骨上仿佛压了石头,本能地挺身挣扎,却不知不觉间身子一轻,仿佛蝉虫脱壳,卸去桎梏,升至半空中。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牵着他的脚踝,叫他往前,他便恍惚跟上。
屋舍的门和墙看得见,却摸不着,形同虚设,他直接穿了过去,心里却茫茫然地没觉得有哪里奇怪。
待他轻飘飘荡至屋后一株大榕树下,冷不丁瞧见一只半墙高的灰兔子正靠着树根幽幽盯着他,岿然如山岩,绝非凡间之物,猛地一惊,脑子才顿时清醒了,不禁“啊”地叫出声。
那灰兔子却只是静静伏在原地,没有扑过来啃他咬他,于是他也渐渐没那么慌了。
正不知所措,一个青年的声音忽然自兔子那里传出:“小兄弟莫怕。我只是为了同你说说话,才特意引你来此。”
家僮眼睛睁大,只当是那兔子开口,暗暗称奇。见他一时呆住,那声音又略作提醒:“谢谢你那日的馒头。”
家僮听到这里,终于幡然恍悟。
“……兔儿神?”想明白时急忙一跪,深深叩首道,“小民愚钝,不知是神君显灵。”
而那青年的声音倒比他还窘迫几分:“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我也不过是尚未入流的无名小辈,担不起‘神君’二字。”
——甚至不敢以真实模样相见,只能藏在看着雄赳赳的兔子背后,上演一出“胡假兔威”。
说到底,仍旧有愧于神仙之名,自觉形秽。
“你与那位少爷的事,以及近日所遭遇的种种,我……略知一二。”
胡天保决定先谨慎开口。果然,家僮闻言微微一僵,头低垂下去,半晌叹出一口气。
“原来您已经知道了,”他说,“唉,我先前到庙里上香,其实并未期盼什么。即使……即使大夫人和姨娘她们今回没撞破,我也并不指望和少爷相守一世。”
胡天保早已隐隐觉察到了,只是现在才听见本人坦白,不由低声问:“为何?”
家僮苦笑:“人生来有别。”
短短五字,胡天保却能一下听懂,仿佛照见镜中自己,病症同根而生,一时间无言以对。
人之父母亲眷,宗门家世,或显赫、或平凡、或富贵、或贫寒,一出生已是样样落定,纵然将来有变,起步却分出了高低。古语曰“云泥殊路”,又有多少生于地面的人能平步登天?
半晌沉默过去,家僮才等到那轻轻一声回应:“是。”
不由心道:连神君也认为如此。更觉得无望,跟着一起消沉不语。
可胡天保又忽然说:“若只是……一厢情愿,出于一己之私,妄想折下天边的桂枝,当然遥不可及。但你们彼此有意,你向着他,他向着你,并非只有一人追着另一个,总会有望在半途相遇。”
家僮一愣。
“这……”
见他神情动摇,左右彷徨,胡天保忙开导道:“小兄弟先不要想太多,当务之急是你们母子二人平平安安,在福州谋出生路,他日若有转机,才好把握住。”
家僮缓缓点头:“您说得对。我们寄人篱下,舅舅虽不嫌弃,舅娘却有些怨言怨语,不是长久之计,我得出去寻一份差事,好歹补上些柴米钱。”
胡天保等的便是这一句。
“小兄弟的算盘使得很好,为何不去帮人算账?”
家僮诧异他竟然还知道这个,想了想,却面露难色:“我人生地不熟,又是一个乡下小子,要进城中商铺,只怕不容易。”
胡天保却早有准备:“倒是有一个不是商铺的地方,他们急于请熟手,大约不忌出身,可以试试。不过那里面规矩严,是非多,可能要吃点苦,不知你愿不愿意?”
◆
家僮说出那声“愿意”时,并没想到自己日后会对上一众彪形大汉,个个腰挎长刀,围在桌前,都直勾勾盯着他瞧。
家僮定了定神,谨慎地把算盘和算好的几页纸推过去:“我算好了。”
于是那些大汉又齐刷刷转向他对面的师爷。
那师爷端起纸张,眯着眼翻了一会儿,捻着山羊须笑道:“不错,不错,算得很快,数目也全部对上了。”
家僮不免暗暗舒口气,却仍坐得板正,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
那师爷收起考卷,谨慎起见再问一句:“你说你以前在商铺做过,现在不做了?”
家僮老实回答:“是。先前的地方不雇我了,我和我娘也是刚刚才到福州城,没有太多积蓄,全靠亲戚接济,就想早日找一份工糊口。”
那师爷与周围的衙门卒子对视几眼,接着点点头,坦言道:“好,你正是我们要的,可以留下。不过接下来有大半月时间你都只能待在府里,直到把账目都算清了,才能回家——这一点你也不在意罢?”
竟真的和神君说的一样。他心道,来之前已经知会过母亲和舅舅,万事俱备,没理由不应允。
胡天保在窗后远远望着,见一切顺利,也是由衷高兴。
他本不用来,但那兔子看他忧心忡忡,看着烦人,便凶巴巴地逼他在少年进府见师爷时亲自在一旁盯着。少年不出所料得到了师爷赏识,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终于放下一份挂虑。
正要悄悄离开,忽然听到师爷咒骂一声“这天气”,下意识一抬头,发现豌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簌簌直落了下来,一转眼已经滂沱如注,遍地银白。福州近海,往往多招疾风骤雨,一时半会怕是收不住。
天井下的卒子、丫鬟们纷纷乱作一团,一面高举衣袖挡雨,一面跑向屋舍。
人们是看不见他的,但他仍习惯性往后一避,避开三三两两奔至庑下的人潮,一片狼藉场面当中还不忘看一眼那位少年。见对方老老实实地候在一旁,还帮忙关窗,只等那师爷把几个慌慌张张失手摔了手中篮筐的粗使丫鬟训完,好吩咐后面的事,便知道少年自己能应付府中日常,也不再担心了。
周围一片人声,风声,雨声,嘈乱不清,他完全没注意到府衙大门是什么时候打开,那个人又是什么时候走进院子的。
只乍地听到有谁匆匆报出一声:“大人回来了——”
这一声真是猝不及防,生生扎到心底,让他猛地一震,蓦然回首。
第一眼没对上眼睛,只见到桐油伞下半张脸,呼吸骤止,浑浑噩噩地跌退半步。正碰上一阵劲风刮得伞骨打斜,他便愣生生看着那人将伞朝上一挑,挑开几行碎玉般的雨,亦挑出了后面那双乌黑眼眸。
——自丧命以来头一回四目相对。
一人浑然不知,另一人却已经狼狈至极。
与自己找上门那日不同,今日未曾有半点准备,第一个念头竟是想逃,却久久无法动弹,仿佛魇住了。
巡按看着比过去清减了些,许是连日车马,气色微微有些倦,却遮不去眉目如画,一瞬间叫凄风冷雨也化作和风细雨,润到心田里去。
可他却像被狠狠淋了一场,手脚生寒。
过去自己总说愿意为了这个人死,等真的被活活打死,又望而生畏,把对方视作一尊嗔恚修罗,连看一眼都发抖,可见自己多么虚伪怯懦;越是想,越是无地自容,觉得生前所受的种种折磨皆是罪有应得。
胡天保失魂落魄,呆呆望着那人走到眼前,于不足三寸之外擦肩而过,不由自主再抖一下。
只听那师爷忙不迭地趋步迎上,显然也不知道巡按会今日归来。
“大人怎么自己撑伞?”
“习惯了。”那人的声音也和往昔无二,用的是北方官话,字字端正冷冽,“若别人替我撑着,步调不一,磕磕碰碰的反而碍事。”
胡天保久违地听到他说话,不知怎地喉头微微酸涩起来,咽一下都疼。
那师爷正欲接伞,巡按却摆摆手,自行将其收束回来,未得完全合拢,动作一顿,目光落在屋中唯一的生面孔上。
“这是谁?”
那师爷也一并看过去,家僮急忙上前重重叩拜三下,由师爷回禀道:“回大人话,这位是新请的账房伙计。”
“哦?”巡按淡淡道,“看着倒是年轻。”
“年轻是年轻,拨弄算盘却不输四五十岁的老把式,可谓又快又准。”
巡按闻言,静静端详少年片刻,“嗯”了一声,忽然问:“你原籍何处?小小年纪却有一技傍身,之前怎么没有商铺雇你?”
家僮一一照实说了。
巡按听到最后,又问:“你原先的雇主,做的是什么生意?”
家僮不明所以,但在官员面前只能继续回答:“之前的大老爷是做瓷器生意的。”
巡按眼睑微微上抬,手中的伞也不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瓷器——甚好,甚好,那账目的事便有劳你了。”
说罢,目光总算回到仍一点点滴水的桐油伞上。
只见他一手倒提着伞,并不急于把它全部合上,先用官服的袖子把伞面由下至上轻轻擦了一遍,毫不在意袖口叫雨水浸湿,又把伞慢慢转过一面,照旧擦干。
把这些都一一做完了,他才把半合的伞递出去,叮嘱下人“带到阴凉处,打开晾干”。
胡天保怔怔望看着他的动作,总觉得似曾相识,在什么地方见过。
却心神恍惚,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