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可鉴》大米苏克

2、追悼会

　　舅妈在厨房的身影忙碌着，正背对着上官茗洗碗。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骤然变冷，连窗外传来的麻雀叽喳声也瞬间消失。上官茗傻站在厨房门口，手指微微收紧，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桌上的米饭热气，那点稀薄的白雾扭曲着上升，有点像那个夜晚扭曲的火光。

　　“舅妈？”上官茗喊了一声，“怎么了……？”

　　舅妈的声音突然响起，平和地交代着流程：“……追悼会定在周日上午九点，在市殡仪馆的四厅。你舅舅已经联系好了车，我们大概八点一刻出发。衣服我给你准备好了，就放在你床头，黑色的那套……”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一颗一颗落入上官茗深邃黑暗的心底，宛如一口井吞没着。她感到一种钝痛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开始吃饭，她开始强迫自己吞咽下口中的米饭，饭粒却如同砂砾，磨得喉咙生疼。

　　就在舅妈话音稍顿的间隙，上官茗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却轻得几乎听不见，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

　　“舅妈……荀儿……找到了吗？”

　　空气中扩散的，不是真正的疑问之情，而是奇怪的气氛。

　　舅妈正在捏碗的手猛地一顿，发出一声碗碗碰撞的，刺耳的脆响。她脸上的平和逐渐消失，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涌上的怒气所取代。她放下碗，目光锐利地看向低头扒饭的上官茗。

　　“茗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般的严厉

　　“你怎么还惦记着他？！你爸妈……你爸妈就是因为……”她似乎气急了，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喘息，“那个纵火犯！他害得你们家还不够惨吗？！”

　　“纵火犯”三个字如同一记耳光打在了上官茗脸上。

　　她猛地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桌上。

　　但她没有出声，只是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握着筷子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东西。她哭得极其安静，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像一只受伤后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不能哭……这样会让别人觉得很麻烦的”——现在的上官茗一直在和自己的感性斗争着。

　　舅妈看着她这副模样，看着她无声流淌的眼泪，那满腔的怒气倏地泄了气。她愣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懊悔和复杂的心疼。

　　她叹了口气，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生硬的温柔，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好了，茗茗……快吃饭。”她的语气软了下来，“警方那边……一直没有放弃找人。活要见人，死……总要见尸的。他们会一直找下去的，放心吧。”

　　那句“死要见尸”像另一根冰刺，扎得上官茗浑身一颤。

　　她继续机械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扒着饭，混着眼泪，将它们和那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痛，一起沉默地咽了下去。

　　周五的晚上，就在这份沉默下一晃而过。

　　周六的凌晨四点，天空下了雨。

　　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在上官茗眼中，那就像父母在火灾里无助拍门的求救声。她此刻正被关于弟弟的噩梦惊醒，蜷缩在窗边，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苍白的脸。

　　LINE的添加好友界面已经停留了十分钟，那个名叫"Leanibitani"的账号静静躺在搜索结果里，头像是一个怪诞的黑暗二次元女孩。

　　她的拇指悬在"发送好友申请"上方微微发抖。高中军训开始到现在，她没主动加过任何人的联系方式。

　　最后，她还是选择了顺从江凌当时给她的信号——“诺，我的LINE账号，记得加我。”

　　这个简单的动作突然变得像推开一扇尘封多年的门，门后可能是阳光，也可能是更深的黑暗。

　　"叮"的一声，申请发送成功。

　　大Mia:我已经成功申请你为好友，一起聊天吧。

　　上官茗疑惑着江凌是不是没有设置申请好友审核，而下一个瞬间，上官茗的自动对话就显示"已读"。

　　来不及惊讶，上官茗便收到一句简短的"你好哇，茗儿"，配了个微笑的梗图表情包。

　　上官茗盯着那个表情包，突然琢磨起这五天里，江凌时常转笔时也会看向身侧的她，那翘起的嘴角，是不是在暗示他对她也有好感。

　　她不敢做分外的事，机械地回复了客套话，然后开始检查自己的个人主页，动态等容易被江凌关注的地方。

　　雨声渐密。她点开自己的LINE动态相册，最新的是上周和舅妈一家去温泉的合影。照片里她穿着草绿色浴衣，对着镜头比剪刀手。

　　手指继续下滑，便发现了暑假在酒城的四日游，每天都发了一条动态再配上精致的九宫格图片和文案——每条动态都热闹非凡，以前的好朋友都在评论下和上官茗积极互动着。

　　她突然觉得恶心。

　　这些精心构筑的快乐城堡，这些强颜欢笑，像一层厚厚的粉底，遮盖着溃烂的伤口。

　　但此刻，她竟希望江凌会看见这些，会以为她真的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这样，她可能就会获得一份一点点的喜欢。

　　手机突然震动。江凌发来一张照片：一个沾满露珠的水晶花在窗边，玻璃倒映着他帅气却模糊的侧脸，眼神有些困倦——毕竟这是四点。然后他又发"你养的多肉还好吗？我的看起来挺好的"

　　上官茗怔住。开学第一周生物课分组，她确实随口提过喜欢养多肉植物。这种被记住的感觉像一滴雨在池塘里泛起涟漪，幸福感油然而生。

　　她望向书桌上那盆蔫头耷脑的多肉——自从荀儿失踪，她搬过来后，再没心思照料它。

　　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良久，最终拍下枯黄的叶片。但发送前却又删掉，转而从相册里找出半年前它硕大茁壮的照片。

　　"长得可好了~"她回复道，顺手加了三个跳舞的老鼠表情。

　　江凌发来一句“嗯”。

　　雨点荡漾着她的喜悦，世界随之一点点变得有色起来。

　　她在这样兴奋的加持下，鬼使神差地点开了一个曲奇教程，趁着舅舅舅妈外出工作，将厨房化为了自己“施展魔法少女魔力”的魔法屋。

　　会做饭，特别是会做甜点的女孩，才能更讨男生喜欢，对不对？

　　春冬骏终于在下午放学回家，推开门时，客厅里飘着一股淡淡的奶油香气。他循着香味走进厨房，发现上官茗正站在桌前，手里捧着一盘刚烤好的曲奇饼干。

　　“哥！你回来啦！”她转过身，眼睛亮亮的，嘴角挂着明媚的笑。

　　春冬骏愣了一下。自从她搬来舅舅家，他很少见到上官茗这样毫无负担的笑容。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一颦一笑都是拘谨，生怕惹人不快。但此刻，她的快乐似乎是真诚的，热烈的。

　　“哟，今天心情这么好？”他走过去，顺手从盘子里捏了一块饼干，咬了一口，甜腻的气味瞬间从齿间袭来，“挺好吃。”

　　上官茗的喜悦终于不再遮遮掩掩，她语气轻快：“我照着网上的教程做的，第一次就成功了！”

　　春冬骏突然打量起她，眯起眼，笑得有点诡异：“不对劲啊，这么开心……你今天出去玩啦？”
　　“啊？没、没有啊……”上官茗有点心虚，耳尖微微泛红。

　　“哦——”春冬骏拖长音调，故意凑近一点，“让我猜猜……那是不是……和喜欢的男孩子聊天了？”

　　上官茗的脸“唰”地红了，手里的曲奇差点脱了指尖。她慌乱地别过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有啊。”

　　春冬骏大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行行行，不逗你了。”

　　上官茗抿着嘴，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她想起江凌发来的那张玻璃里的脸的照片，想起他问她多肉还好不好……她不敢相信自己确实喜欢上了这个仅仅谋面了没多久的男孩。

　　他温柔，他帅气，他还成绩好……喜欢上他，也许是人之常情吧。

　　她低头收拾着料理台，试图掩饰脸上的热度。

　　时间又到了周日的早上七点，天还没亮。

　　上官茗坐在床边，盯着床头叠好的黑色连衣裙。

　　她醒来时，枕头有点湿，但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最近的生活明明是好转的，上官茗也不应该会哭。

　　她机械地换上衣服，站在镜子前，看着一身黑的自己。黑色连衣裙，黑色外套，连自己的头发都是黑色的。

　　——今天是父母的悼念会。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着头发。手指有些发抖，心灵更是发颤。

　　“茗茗，准备好了吗？”舅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温和却带着一丝催促。

　　“马上好。”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到了殡仪馆，她发觉这里的装修神似一个教堂，看来舅舅一家也是信奉宗教的。

　　上官茗站在人群最前排，她正低着头，盯着脚下黑色的靴子，耳边是舅舅春华低沉而肃穆的声音。

　　他站在礼台上，手里捧着一本烫金封面的经书，诵读着某种宗教的安眠词，古老而晦涩，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带着一种沉稳的安抚力量。

　　“愿逝者安息，魂归宁静。”

　　“愿生者前行，勿困于哀。”

　　上官茗没有抬头，理解着，她听不懂那些词句的含义，但它们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葬礼的沉重之上，让痛苦变得模糊而遥远。

　　舅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化作一句几不可闻的：

　　“愿火与灰的过往，终得安眠。”

　　风掠过墓园，吹散了他的尾音。

　　上官茗眨了眨眼，睫毛微微湿润，但她没有哭。

　　葬礼结束的时候，天空还是像昨天那样阴沉沉的，空气里充斥着让人不悦的低气压。

　　上官茗站在殡仪馆门口，手藏在袖口里，指节露出来，然后盖住自己的嘴巴。她在追悼会没哭，甚至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做个理应安静的角色，像个沉默的神明，迎接着一切。

　　或许装着坚强，总会有一天会变成那样。

　　春冬骏走在最后，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而舅舅舅妈已经上车。

　　春冬骏赶紧抢先一步跑到春华的车旁，摇下车窗和他爸说了几句，然后又走到呆滞的上官茗身边拉了拉手。

　　她回过神来，得体而礼貌地松开了春冬骏拉的手，可春冬骏知道，她只是把所有情绪都咽下去了，像她一贯做的那样。

　　他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喂，别急着回家，我让我爸妈先走了。”

　　上官茗抬头看他，眼神有些茫然。

　　“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冲她眨眨眼，语气轻松得不像刚刚参加完葬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