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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拍个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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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冬骏带着上官茗去的地方,是殡仪馆园区外不远处的一家私家照相馆。地方不大,藏在一所小区的某一层楼里。
推开门,铃铛轻响。室内光线温暖柔和,与外面的阴郁沉闷截然不同,有淡淡的古龙香的味道。四面墙上挂着各种风格的人像摄影作品。
一个穿着宽松衬衫,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男人从柜台探出刚才还对着平板屏幕的头,看到春冬骏,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很熟稔,“来了?自己看,需要帮忙叫我。”说完又缩了回去,留给兄妹俩足够的空间。
“哥……这是?”上官茗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她一身黑衣,在这个艺术感的屋子里仿佛一点污渍。
“挑衣服,我给你拍照。”春冬骏说得轻松,他走到里间,挂满衣裙的架子前,手指划过一排排衣服,“总不能一直穿着这身黑吧?换换心情。”
上官茗的目光掠过那些衣服——有轻盈的纱裙,有鲜艳的旗袍,也有简洁的现代装束,每一件都透着“生”的气息,让刚从葬礼出来的她目不暇接。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黑色的布料,那柔软的触感……
“同学都有那条裙子,为什么就我不能买?”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在她脑海里炸开,是她自己的声音,来自七年前。
那时父亲上官丞敏刚失业不久,家里经济骤然拮据。母亲春红精打细算,理所当然拒绝了上官茗想要一条当季流行裙子的要求。
“茗茗,听话。” 母亲疲惫的声音接着响起,“爸爸现在没工作,我们得省着点。你那条旧的又不是不能穿。”
“可是……”
“没有可是!” 父亲的声音插了进来,夹着失业的烦躁和羞愧,“家里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懂事点!”
“懂事点”……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了她一下。她后来确实“懂事”了,再没主动要过什么贵重东西,甚至开始偷偷计算家里的开销,把任何欲望省下来,学会了在父母叹气时递上一杯水,在父母沉默时安静地走开。
她以为这样就能让家里的低气压散去一些。
直到那天下午。
她没有手机和电脑,没什么事干,就和弟弟把家里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擦去每一处散落的烟蒂,只为了让外出几天的父母回来时开心。
可门锁转动,比爸爸先回来的,是一身酒气。
她心里一沉,却什么也没说地和弟弟回了房间。
紧接着,春红也回来了。她脱下外套,看到坐在沙发上揉着额头的上官丞敏,闻到空气中的酒味,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又去喝酒了?工作找不到,喝酒你倒是积极!” 春红的声音像刀子,割破了家里勉强维持的平静。
“你懂什么!” 上官丞敏猛地站起来,眼睛通红,“我心里不烦吗?要不是当初瞎了眼给那混蛋做担保,我们至于……至于像现在这样吗?!还不是怪那个人破产!”
“担保担保!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钱没了!家底都快掏空了!这个月的水电费,看看珠珠小茗的学费……丞敏,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争吵声越来越大,钻得上官茗耳膜嗡嗡作响。她缩在自己房间的门后,紧紧捂住耳朵,那争吵的内容却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脑海——钱、担保、破产、失业……每一个词都沉重得让她窒息。
珠珠,也就是上官荀那时在哪儿?哦,对了,他大概安静地待在自己房间,或者,早就敏感地察觉气氛不对,躲出去了吧……他总是比她更会逃避。
“茗茗?”春冬骏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拽了出来,“发什么呆?这件怎么样?”
他拿起一件淡绿色的宋代服装,款式简单,却给人温和恬静的感觉。
上官茗看着那抹治愈的绿,却觉得无比刺眼。父母在火海中挣扎时,她在哪里?荀儿下落不明,她凭什么在这里挑自己喜欢的衣服?
她怎么能幸福?
上官茗接过着那条古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更衣室的门近在眼前,她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声音带着迟疑:
“哥……这里拍照,贵不贵?”
春冬骏正随手拨弄着一顶复古女士纱帽,闻言抬头,语气轻松:“哦,这个啊,按时间收费,我们拍多久算多久。多拍多赚嘛。”
“按时间?”上官茗追问,眉头微蹙,“那……具体多少钱?”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追问到底,含糊道:“没多少,你别管……”
“多少?”上官茗执拗着。她习惯了计算,习惯了衡量报酬和计划开销,尤其是在花“家里的”钱的时候。
春冬骏与她对视两秒,败下阵来,摸了摸鼻子:“……四小时一百五。”
一百五——对她来说,这不是个小数目。够她省吃俭用很久,够买不少学习资料,甚至……能抵上妈妈好几天的菜钱。而现在,就要花在几个小时的“拍照”上?就为了让她“换换心情”?
“太贵了……”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抱着裙子的手紧了紧,几乎想把它放回去,“我不值得花这个钱……哥,要不我们去外面散步?看电影?额……”
“值得。”春冬骏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说值得就值得。”
他看着妹妹颤抖的肩膀,心里一阵发酸,放缓了声音,“而且,又不是只给你拍。”
上官茗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春冬骏指了指自己身上还没换下的校服,扯出一个有点痞气的笑:“我也拍啊。总不能白来一趟吧?就当……陪我拍个兄妹合照,行不行?我妈要是知道,肯定高兴。”
兄妹这个词让上官茗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看着春冬骏,心里被一丝丝珍贵的温暖填满。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带着她一贯“讨好”的本能:“那……哥,你多拍点。我给你当背景,或者……我帮你拿道具。”
春冬骏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指了指满架子的衣裙,大部分都是女装:“茗茗,你看看这些,蕾丝花边小洋装,我穿得进去吗?拍出来像话吗?”
上官茗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确实,这个照相馆的衣服大多更适合女孩子。她知道自己刚才的建议很傻,只是下意识地会心一笑。
之后,更衣室门口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旧钟摆的滴答声,规律地敲打着时间。
上官茗低下头,看着怀里那抹温暖的绿。春冬骏也不催她,只是安静地等着。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走近了更衣室。
“那……我再挑挑。”她轻声说,抱着裙子,转身推开了更衣室的门。
门轻轻合上。
光芒,在春冬骏身上格外耀眼。但此刻,属于他的光芒,真正地照到了上官茗身上。
更衣室的门“咔哒”一声轻响,缓缓打开。
春冬骏抬起头,目光瞬间定格。
上官茗有些不安地走出来,双手不安地捏着宋装的裙摆。那明亮的颜色衬得她苍白的脸颊有了一丝生气,。
春冬骏眼里闪过明显的惊艳,他双眼放光地,不是轻佻,而是真诚的赞叹:“哇哦!可以啊茗茗!这颜色太适合你了!”
他在梳妆台前招呼来了掌柜,帮上官茗扎了个头发,然后推上官茗走到另一个房间的角落,举起早就准备好的复古胶片相机,“来来来,坐到那边镜子旁,举起扇子……对!”
上官茗被他夸张的反应弄得耳根微热,依言坐到椅子上。她起初还有些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放松点,别想那么多。”春冬骏一边调整着焦距,一边用轻松的语气引导,“就当是……玩个角色扮演。对,侧一点身,头稍微低一点,哎对!好看!”
快门声清脆地响起。
一开始,上官茗的心还被各种杂念充斥着——昂贵的费用、沉重的快乐、对亲人的愧疚……但春冬骏似乎有神奇的魔力。他指挥若定,时而夸赞,时而搞怪,让上官茗迅速进入了状态。
第二次,她换上了一件墨绿色丝绒长裙,领口和袖口缀着精致的刺绣。春冬骏让她坐在一张高背雕花椅上,背景是深红色的幕布。
她微微仰头,眼神放空,仿佛透过镜头在看宫殿的尽头,春冬骏捕捉下了这个瞬间。
第三次,虽然已经选择了,充满青春气息的水手服和格裙还是让她有些羞耻,尤其当春冬骏让她抱着书包,做出一个俏皮的回眸动作时。她努力想挤出符合这身衣服的活泼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春冬骏看着取景器,轻声说:“不用硬笑,茗茗。就这样,带点迷茫和委屈的样子,反而更真实。”
这句话奇异地安抚了她,然后马上就传来一阵快门的声响。
第三次,她尝试宫廷风。繁复的蕾丝、巨大的裙撑让她行动不便,但也仿佛将她包裹在一个华丽而安全的壳里。春冬骏让她站在一幅仿制的油画前,侧身而立,只露出小半张脸。巨大的裙摆铺陈开来,像一朵盛放的花。
这一次,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高贵。
第四次,春冬骏也换上了一套深蓝色的男式和服,上官茗则穿着淡粉色的,两人姿态拘谨,并肩跪坐在榻榻米上相对,背后是简单的日式山水屏风。
春冬骏的摄影师掌柜抓拍下了这一刻,春冬骏眼神里是兄长特有的温和与守护,而上官茗的眉眼则透出一种受伤的物哀之美。
最后一套,春冬骏换上了花衬衫和牛仔裤,上官茗则是一件简单的吊带红裙,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牛仔外套。背景是布置成复古街角的霓虹灯牌。春冬骏一手插兜,一手自然地揽住上官茗的肩膀,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有点痞气又阳光的笑容。上官茗也微微靠向他,嘴角终于牵起了一个浅浅的、却真实了许多的弧度。
闪光灯亮起,定格了这颇具烟火气的瞬间,仿佛他们只是寻常人家一对打打闹闹的兄妹。
一套又一套衣服,一个又一个场景。上官茗像个换装娃娃,慢慢开始熟悉换装拍照的过程。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讨厌。在这个过程中,她似乎暂时忘记了殡仪馆的肃穆,忘记了失去至亲的剧痛,忘记了那个悬而未决的谜团。
她只是存在于当下,在哥哥的镜头下,尝试着扮演一个个“不是自己”的角色。每一次快门的声响,都像是微凉的注射剂,将一丝带着活力的闪光灯,注入她几乎枯萎的灵魂。
当最后一套衣服拍完,上官茗换回自己的黑色连衣裙时,竟感到一阵轻微的失落。仿佛它有千斤重,将她拉回谷底。
春冬骏看着相机里满满的成果,满意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效果棒极了!走,哥请你喝奶茶去,庆祝一下!”
上官茗看着哥哥额角细密的汗珠和真诚的笑容,那句“算了吧”在嘴边绕了个弯,最终没有说出口。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说:“……谢谢哥。”
谢谢他,用这种看似“浪费”的方式,强行在她灰暗的世界里,塞入了一道彩虹。
感觉呼吸可以更顺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