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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给墓碑围围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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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贺楠正在给辛幸的墓碑围围巾。
黑色的大理石被冻得发僵,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碑上的名字——“辛幸”两个字被打磨得光滑,却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的掌心。
围巾是去年冬天辛幸织的,灰色的毛线,针脚歪歪扭扭,末尾还留着段没藏好的线头,是辛幸当时累得睡着了,手里的棒针滚到床底,他后来偷偷捡起来续完的。
“有点短,”
贺楠把围巾在碑上绕了两圈,打了个笨拙的结,
“你以前总说我脖子长,围什么都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化得又凉又痒。他想起辛幸刚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天,救护车的鸣笛声混着风声,像把钝刀子反复割着他的神经。
护士把辛幸的手从他手里抽走时,那点余温散得飞快,快得让他以为前半生的所有温暖都是错觉。
墓地管理员远远地看着他,大概觉得这人奇怪——哪有人给墓碑围围巾的?
可贺楠不在乎。
他甚至带来了辛幸的绒线帽,灰扑扑的,上面还有个掉了只耳朵的小熊图案,是辛幸化疗时头发掉光了,非说戴着“显得头没那么秃”。
“戴上吧,”
他把帽子轻轻放在碑顶,雪花落在绒毛上,簌簌地融成小水珠,“你最怕冷了,以前冬天睡觉,脚永远像块冰,非要贴在我腿上才肯睡。”
风卷着雪沫子扑过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动作像极了以前替辛幸挡风的样子。
那时候辛幸总笑他:“贺楠你是不是属企鹅的?挡风雪特别在行。”
他就捏着辛幸的脸说:“那你就是南极的小企鹅,得靠我这只大企鹅护着。”
现在南极的小企鹅不在了,大企鹅还守着这块冰原,守着个连体温都不会有的墓碑。
他蹲下来,膝盖硌在冻硬的土地上,疼得发麻。
碑前放着束白菊,是昨天带来的,花瓣已经被冻得发脆,边缘卷成了焦黄色。
他从包里掏出个保温杯,拧开盖子,热气“腾”地涌出来,带着股淡淡的药香——是辛幸爱喝的甘草麦冬茶,他每天早上都煮,煮好装在保温杯里,好像这样辛幸就能像以前那样,凑过来讨口热的。
“今天煮的时候放了点蜂蜜,”
贺楠把杯子往碑前凑了凑,仿佛辛幸能闻到似的,
“你以前总嫌苦,偷偷往里面加糖,结果血糖高了被医生骂,还赖我没拦着你。”
他笑了笑,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其实他怎么会拦着?
辛幸化疗时嘴里发苦,吃什么都没味道,也就这点甜味能让他多喝两口。
他甚至藏了罐方糖在床头柜里,辛幸每次偷加的时候,他就假装没看见,等医生来检查,再替他打掩护说“是我不小心放多了”。
雪下得越来越密,他的羽绒服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冻得骨头缝里都发疼。
可他不想走,就想多陪辛幸一会儿。
他从包里翻出个小小的录音机,是辛幸以前用的,里面录着他们去海边时的浪涛声,还有辛幸被浪花溅到时的尖叫:“贺楠!你故意的!我鞋子全湿了!”
他按下播放键,浪涛声混着风声在雪地里散开,有点滑稽,又有点让人鼻酸。
“你听,”他把录音机放在碑前,“还记得吗?去年夏天我们去看海,你非要光脚踩沙滩,结果被贝壳划破了脚,疼得蹲在地上哭,还嘴硬说‘是沙子迷了眼’。”
那天他背着辛幸往回走,少年的体重轻得像片羽毛,下巴磕在他的肩上,呼吸温热地洒在颈窝里。
“贺楠,”
辛幸的声音闷闷的,“等我好了,我们再来一次吧,我想看日出。”
他当时怎么说的?哦,他说:“好啊,等你好了,我们住海边的民宿,天天看日出。”
现在海边的民宿还空着,他订了全年的房,钥匙就放在钱包里,可那个想看日出的人,永远困在了这个冬天。
录音机里的浪涛声还在响,贺楠却突然关掉了它。
他怕辛幸听见会难过,就像以前辛幸总怕他难过一样。
最后那段日子,辛幸明明疼得整夜睡不着,却总在他醒来时装出刚睡醒的样子,说:“贺楠我睡得可香了,你看我眼睛都没肿。”可他枕头边的止痛片包装,藏得再深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别藏了,”
贺楠用手指轻轻抚过碑上的名字,指尖冻得发僵,“这里没别人,疼了就说疼,想我了就说想我,不用再装了。”
雪花落在他的手背上,和眼泪混在一起,又凉又咸。
他想起辛幸走的前一天,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却突然抓着他的手,说:“贺楠,我冷。”
他把辛幸裹在被子里,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焐着他,可辛幸还是一个劲地发抖。
“冷……贺楠……好冷……”
辛幸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像片雪花似的落在他的颈窝里,再也没起来。
现在他把围巾围得再紧,把帽子戴得再牢,也焐不热这块石头了。
远处传来几声鸟叫,惊得树枝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贺楠抬头看了看天,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要把这片墓地整个盖住。
他从包里掏出个饭盒,打开来,里面是几个蒸得胖乎乎的豆沙包,是辛幸以前最爱吃的。
“张阿姨今天蒸的,”他把饭盒放在碑前,“你以前总说她家的豆沙馅甜得正好,不像我妈做的,能齁死人。我早上排队买的,还热乎着呢。”
其实张阿姨的早点摊早就关了,这是他自己学着做的,面发得有点硬,豆沙馅也调得太甜,可他还是每天早上都做,好像只要做了,辛幸就会像以前那样,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来,说:“贺楠我要吃两个。”
雪落在豆沙包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白。
他知道辛幸吃不到了,可他还是想摆在这里,就像以前无数个清晨,他把早点端上桌,等着那个总会迟到的人。
“昨天小意给我打电话了,”
贺楠絮絮叨叨地说着,像在跟辛幸汇报日常,“他跟颂言吵架了,因为颂言不让他打游戏。
你说这小子,都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以前你总说要好好教教他,结果每次都是你被他哄得帮他说话。”
风把他的话吹得七零八落,他却好像听见辛幸在笑,说:“小意还小嘛。”
“不小了,”
贺楠笑着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
“他都能照顾颂言了,不像你……总让人操心。”
操心他忘了吃药,操心他偷偷减饭量,操心他夜里疼得咬被子却不肯叫醒他。
以前觉得这些操心是负担,现在才知道,能为一个人操心,是多大的福气。
雪渐渐小了,太阳从云缝里漏出点光,照在墓碑上,反射出冷冷的亮。
贺楠站起身,膝盖麻得差点摔倒,他扶着墓碑站稳,拍了拍上面的雪。
“我该走了,”他说,声音有点哑,“下午还要去给你取药……哦不,是给你买草莓,你爱吃的那种奶油草莓,昨天看超市进新货了。”
他总是这样,说着说着就忘了辛幸已经走了,忘了那些化疗药再也用不上了,忘了草莓买回去,也没人会眼睛亮晶晶地等着尝第一口了。
他最后看了眼墓碑,围巾把名字围了大半,只露出个“幸”字的下半截,像个没写完的句号。
绒线帽上的雪花积了薄薄一层,像顶小小的雪帽。
“明天我再来看你,”
贺楠退了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那个装着甘草茶的保温杯打开,倒了点在雪地里,“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茶水落在雪上,烫出个小小的洞,很快又被新的雪填满。
他转身往回走,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替谁回应着什么。
走到墓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灰色的墓碑在白雪里孤零零地立着,围着条同样灰色的围巾,像个站在风雪里等人的少年。
贺楠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他赶紧别过头,把脸埋进围巾里。
围巾上还沾着辛幸的味道,淡淡的消毒水混着点焦糖香,是他用了无数个夜晚焐热的味道。
“等我啊,”他对着风轻声说,“等我把家里的事安顿好,就来陪你。”
到时候他会带床厚被子,带那个录着浪涛声的录音机,带辛幸没织完的毛线。
他们可以像以前那样,窝在被子里说话,说那些没说完的日出,没看完的海,没织完的毛衣。
风卷着最后一点雪沫子扑过来,好像在替谁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