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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十九 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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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阳君身穿一袭黑色布衣立在窗前。
虽然卸下了军装,然而却无损于他挺拔的身姿予人的高贵气度。从他身上,青未绝对想像不到那句三晋居民一直风传的“虎狼秦国”。
“砰!”
侍卫遵照太子呈的吩咐退出房间,并关上门,方便他们谈话。
泾阳君依旧望着窗外,像是对他们毫无所觉。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房间陷入了寂静。
“嬴兄为何一直望向窗外呢?莫非在构思穿窗而去?”太子呈的话中不无嘲讽,声音却十分平静。
整个房间像变成了只属于他们二人一样。太子呈的视线紧紧锁着泾阳君的背影,泾阳君虽然背对着他,但是青未可以感觉到他的精神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太子呈。
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人之间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青未大概也猜得到。这些天与太子呈相处下来,她深刻地明白他是一个爱憎分明极重感情的人,如果视为朋友则肝胆相照,如果视为仇敌则睚眦必报。
泾阳君一定是本来约定好助他铲除王衍的吧。可是他带来的不仅仅是援兵,还有秦国的十万大军。
青未不相信他是那种利益至上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给她的感觉就是一种淡定,不为任何事所动的淡定。很难想像这么一个人会在背地里使阴谋欺骗太子呈。
她实在不知道世上还会有哪个陷身权力斗争的人会像太子呈一样,对他人毫不犹豫地付出他的信任。
他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会受伤的。
不过,也正是这一点使他拥有让人信服的风度。能够被他信任,她从心底里感到喜悦和温暖。
这才是她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他身边的原因吧。她只希望在能够陪着他的时候为他尽力,就足够了。
青未的目光回到泾阳君的身上。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这个男人的心思根本无法让人捉到端倪。
“如果穿窗而去,太子有几成把握截着小将?”泾阳君双手负后,虽然身处重重禁卫之中,依然有着说不出的写意潇洒。
太子呈凝重的表情放松下来,笑道:“嬴兄的手下全被本君拿着,嬴兄还可以有什么作为?”
怎么看也是普通的说笑,青未却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究竟有哪里不对劲,她却说不上来。
泾阳君低叹口气,悠然转身,目光越过他们投向门口,露出稳操胜券的神情,淡淡道:“恐怕并非如此吧!”
闻言,太子呈自然而然地回头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望去。
电光石火的瞬间,形势已出现了缺口。
在青未反应过来这不过是泾阳君分散注意力的伎俩之时,只觉得眼前一花,尚未来得及做出应变,泾阳君的身影宛如黑色的闪电瞬间掠过屋间二丈的距离,出现在她身前三尺处,右拳无声无息地挥来。
大惊之下,她本能地向右侧转身以避开泾阳君来势迅猛的一拳。一般来说,在如此迅速的一拳击空之后都会因为没有着力之处而露出破绽,然而泾阳君竟然游刃有余地收住了脚步。
公子光是第二个反应过来的人,“唰”地一声佩剑出鞘,道:“太子退后!”太子呈趁机大喝一声“来人”,好召来门口的守卫来援。他苦于手腕有伤无法动武,唯有避过锋芒才是明智之举。
“青未后退!”
闻言,青未立刻会意,抽身而退。就在她后退一步之时,公子光的剑芒恰好对着泾阳君迎头而上。泾阳君手无寸铁,这一剑对他可是凶多吉少。以泾阳君之能,此时也只有后退一法。
忽然间青未明白过来,大吃一惊。如果泾阳君本就是打算穿窗而去,才故意向门口压来使他们后退以方便逃脱的话,躲过公子光的剑的下一刻就是他逃逸的时机。
想通这一点后,青未改退为进,拔出毛遂剑,与公子光恰成一先一后封住了所有死角,向泾阳君侧腹攻去。即使他能勉强避过他们的联手,也必然要付出点代价。如果能令他受伤的话,擒下他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泾阳君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动作不变地向公子光的剑锋迎去,一副送上门去任人宰割的样子。
这回反倒是公子光犹豫起来,如果泾阳君果真就这么撞在他的剑尖上死掉,那与秦军好不容易保持的微妙关系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虽然明知这只是泾阳君的逃脱手法,他也只好将剑锋略略回收,以免给泾阳君造成致命的伤势。
剑锋以毫厘之差擦着泾阳君的面颊掠过,他们要令他受伤的计策登时落空。
青未眼见着泾阳君从本来是必杀的一剑下逃脱,不禁在心里赞叹他的应变能力。但凡被囚禁者,一见有逃脱的机会必然朝向出口而去,尽量避免与敌人正面交锋,而泾阳君却刚好相反。他之所以敢于这么做,是看准了韩国绝不能让他死于此,因此行险一搏。假如公子光的反应慢了半拍,恐怕泾阳君现在已经授首剑下。他对局势的把握和临危不乱的冷静都教人吃惊。
单是看泾阳君一个人,就已经可以想像身经百战、冷静透彻的秦军将领是多么可怕了。
青未和公子光原本天衣无缝的拦截立刻出现了缝隙。
此时,门外的侍卫刚刚抢到门口,还可以听到走廊里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只要青未和公子光能够短时间内缠住泾阳君,依然可令他的逃跑大计功亏一篑。
再次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泾阳君竟然没有把握这个一闪即逝的良机闪往窗户处,而是立即改向青未攻去,其身法之迅猛令人叹为观止。
毛遂剑泛起耀眼的黄色光芒,青未在意料之外的情况下并没有惊慌失措,她知道虽然泾阳君手无寸铁,但自己的剑法也远远不至能击败他的程度,立刻收剑作出守势。
就在此时,泾阳君再进一步,猛地半旋身,从她的正面转到左侧,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踢出一脚,正中毛遂剑的剑鞘。青未只觉得腰侧如被锤击,人已经被带出了十步之外,跌落门口,撞进冲过来的守卫之中,连带着五六个人一齐跌倒,一时局面混乱不堪,再无人能迅速冲进屋子增援。
青未刚刚从地上支撑起身体,泾阳君如影随形地追附而来。
她心中叫苦,刚才那一脚让她的腰侧还隐隐作痛,如何能应付他势如雷霆的攻击呢?
落在后面的公子光怒道:“嬴悝!”佩剑带起凄厉的破空之声向泾阳君的背后刺去,招数之狠辣,与他一贯有所保留的作风截然不同。
一定是见到泾阳君一而再再而三地锚定较弱的她为突破口攻击,把他撂在一边而自尊心受损了吧!在此关键时刻,青未心里仍在想些有的没的,想来自己也觉得好笑。
映入眼帘的是公子光紧随泾阳君的剑芒,青未心中一颤,不安的感觉再次充溢心中。为什么呢?
按理说泾阳君已经极为接近门口,很难再有逃往窗边的机会。而且即使他能够穿窗而去,外面也早该有精锐的禁卫军将他手到擒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泾阳君再不能向她施手,斜斜避开公子光的剑芒。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中,青未脸色骤变。
“太子小心”这句话刚刚出口,泾阳君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公子光刚才全力出击无法迅速应变露出的空档,从他身边掠过。
所有人的动作都凝止了,只有她的喊声回荡在屋中,有说不出的诡异。
太子呈给泾阳君一手捏着喉咙抵在墙壁上,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怎可能这么快的呢?太子呈总该有与他周旋的余力啊!
青未的眼光落在泾阳君的另一只手上,赫然见到太子呈受伤的右手被他紧紧攫住,再看到太子呈脸上痛苦的表情,立刻明白过来。
泾阳君是借触痛太子呈的旧伤来迅速制服他的。
青未很想痛斥他卑鄙,然而最终控制住了自己。不冷静下来的话只会让泾阳君抓住破绽,他们绝对不可以自乱阵脚。
因为缺氧,太子呈的脸上逐渐失去血色。
公子光双目中涌现出强烈的怒火,旋即被他压制下去,沉声道:“嬴悝,你想借人质逃脱是绝对不明智的行为,且绝无可能!”
泾阳君丝毫没有放松手上的力道,淡淡道:“你们有多少援兵也依然奈何不了我,不是么?”
虽然明知对方想激怒他们,青未心中的怒火依然不受控制地燃烧起来。她的目光一直紧紧盯在太子呈受伤的手腕上。如果泾阳君再这么施力下去,这只右手恐怕就再也不能使用了。
想到泾阳君的动作会给太子呈带来多大痛苦,她的心刺痛起来。
“鏘!”
公子光还剑鞘内,回复了他一贯带点傲慢和锐利的表情,道:“嬴兄若仍然高估自己,可能最后秦王得到的只会是一具死尸了。”
他的话语带双关,一方面贬低泾阳君的武功,另一方面也暗示他对他们并非那么重要。
泾阳君丝毫没有受他的语气影响,神情平静地道:“嬴悝已经执行了我王的诏令,纵然死在这里又如何呢?嬴悝绝不会有任何犹豫的。”
闻言,青未明白过来,泾阳君并非有意背叛太子呈,而是不得不服从秦王的命令。他说出此事的神态看似漫不经心,青未却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他想要澄清的愿望,同时感受到他心如死灰,不再求生的平静,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只有局势为他所掌握的时候,太子呈才会真正相信他的话,相比之下若他为阶下囚时为自己辩解则难以令人信服,因为会被误认为是在博得太子呈的好感。
刚才泾阳君有很多逃走的机会,然而劫持太子呈的机会却只有一个,而且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他屡屡放弃逃走,不辞辛苦地营造出这个局势,难道就是为了解释清楚这件事吗?如果答案是“是”的话,那么几乎可以肯定他已经不抱任何回国的希望了。
他在求死。
这个念头一在她脑海里浮现,她就立刻想通了许多事。
正因如此,他才会试图激怒他们,否则韩国大有可能以他为筹码与秦国讲和,那样秦国十万大军只能无功而返,传说为人刻薄寡恩的秦王也一定会给他处罚。与其功败垂成,不如杀身成仁。
说到底,他忠于秦国,一切都是为国家着想。
青未晓得他们当然不可以杀死泾阳君,而且也不能让他自尽,否则秦军一定会以此为借口将新郑夷为平地。可是泾阳君显然已经拿定主意为国牺牲,以他的身手,甚至完全可以杀了太子呈之后再自杀。韩迈的声望始终比不上自幼出入宫廷的太子呈,主君一死,韩国必生内乱。
她忧心忡忡地望着双眼中锋芒不再的泾阳君。
公子光的眼中闪动着深奥的光芒,忽然绽开一个似是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阳光笑容,道:“嬴兄要杀身成仁吗?那便杀吧!只不过嬴兄也要拉上十万秦国子弟当垫背了,请三思而后行。”
泾阳君清清冷冷的面上首次浮现出震动的神色,双目回复神采向公子光望来,却没有说话,显然是等着听他的解释。
公子光再次把主动权握于手上,笑道:“嬴兄认为你们秦人最怕什么?”
闻言,泾阳君双目中涌动起浓烈的杀机,道:“公子想说什么?”
公子光从容道:“我想说的就是即使你自尽于此,也仍然挽救不了贵国迫在眉睫的危机,嬴兄明白吗?”
泾阳君冷冷一笑:“就凭故弄玄虚的一句话,就想唬住我吗?以我国的十万军力,纵使苏秦复生又如何?更何况六国也没有短时间内集结联军的能力。”
青未看着公子光乏言以对,心叫不妙。就在刚才她才忽然明白庞平之前说信陵君可能来,也可能不来的话。信陵君消失了那么久,除了调兵遣将还能是什么事呢?可是正如泾阳君所言,即使信陵君再厉害,也不可能在秦军扫平韩国前兵临城下。难道公子光刚才那么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把握,只是凭着对信陵君的信心?她也想不通信陵君的打算。
眼看着陷入尴尬的境地,蓦然一声长笑从走廊上传来:“泾阳君竟是不通军事的绣花枕头吗?真是可笑!”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来人望去。只见一人文士装扮,洒然排众而出,高大的身材与眉宇间的张狂顿时让人生出此人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感觉。他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步入厅内,显然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来头。表面看上去他一副傲视群雄的神情,青未却注意到公子光的眼中闪出惊喜之色,而他则对着公子光微微摇了摇头。
忽然青未心中一动,终于想起来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与庞平一起的怪人之一,徐阅然。也只有他的那种狂放不羁才能让人无法忘记。信陵君把他和庞平都派来新郑,是不是说明他已经胸有成竹了呢?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急速跳动。
泾阳君紧紧地盯着徐阅然,难得的是他并没有露出一丝受辱的神情,还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阁下何人?说话若不当心,我怕控制不了手下。”狠话若无其事地说出口,手上的力道却似乎放松了少许。青未看在眼里,心中一动,晓得他的心意已经动摇。
太子呈好不容易得回顺畅呼吸的机会,喘着气困难地道:“嬴兄真笨,合纵军何须与大秦正面相抗呢?只要韬光养晦,当你们胜利班师之时,嬴兄认为会发生什么事呢?”纵然是受制于人,他的话音中依然充满了嘲讽,似乎完全不为自己的命着想。
泾阳君脸色微变,可知太子呈的话正命中他心里最忌讳的事。假如韩国被攻占,他们必然需要分配兵力来稳定这里,实力将大大减弱,兼且战胜之师斗志和警惕性都会降低,如果信陵君在他们的归途上领兵拦截,以他们的熟知地利之便,秦军必然会受到重创,而合纵联军在截断韩国驻军和秦军主力的联系之后则可从容挥师解去韩国之围。
徐阅然哈哈笑道:“太子明锐,正是如此。无忌公子派在下前来就是为了让君上明白形势,以免陷入于贵国不利之局。”公子光接上去道:“嬴兄是明白事理之人,该明白怎样做吧!”
泾阳君默无表情地听着他们二人一唱一和,青未心里开始打鼓,正以为他要不顾一切向太子呈施辣手时,他忽然闭上双眼长叹一声,双手一松,太子呈立刻从他手上脱身出来,抚着脖颈剧烈咳嗽起来,面色涨得通红。在公子光的眼色下,侍卫们立刻潮水般涌进屋子,将厅中挤了个水泄不通,把泾阳君隔离包围起来,却没有人敢上前捉拿他。
见到这个阵势,公子光冷冷一笑,道:“泾阳君,得罪了!”青未心知肚明他是对泾阳君将他们耍于股掌之上劫持太子呈动了真怒,虽然觉得他这样做不妥,但想到他爱憎分明的性子,还是忍住了没有说。
一众侍卫闻言,都犹豫着拿不定主意,可见泾阳君的强横着实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光公子息怒。”嘶哑的声音从太子呈口中传出。他的脸色还没有回复正常,话音也断断续续,“泾阳君是韩国的座上宾,不可慢待。徐先生可否陪同泾阳君去城外走一趟呢?”徐阅然爽快地道:“无忌公子曾吩咐在下一切悉听太子命令,此事交给在下好了。”悠然走到泾阳君身边,像是全然不知道对方身怀绝技一般微笑着伸手:“君上请!”泾阳君没有说话,目光却越过徐阅然的宽肩看向太子呈。太子呈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惊讶与失望,有的只是一片死寂。青未却眼尖地看到他悄悄地把青肿的右手往衣袖里藏了藏。
公子光目送着泾阳君和徐阅然昂然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外,松了口气,表情放松下来,道:“好个泾阳君!虽然是敌人,但也是个人物。”忽然转向太子呈,道:“呈太子,光决定明天启程返回魏国,不能参加太子的即位大典,光深表遗憾。”青未听得呆住了,他怎么这么快就要走?眼下秦国尚未退兵,韩国的危机还远不能说解除了啊!太子呈也像她一般露出惊讶的神情,“公子的决定是否太仓促了?何不多盘桓几日?”公子光默然片刻,摇摇头微笑道:“光能做的事已经没有了,和太子并肩作战的日子已经过去,太子请自己保重。”青未心中一震,公子光刚才流露出的一丝充满沧桑无奈又寂寞的神情,和无忌公子多么相似!忽然间,她眼前的公子光成熟起来,她从他身上看见了一些只有信陵君具有,而从来不曾在他身上出现的东西。她终于明白了,在这场动乱中,公子光已经成熟起来。
她一声不响地跟着公子光步出王宫,走在前面的公子光忽然停步,阳光下,他的背影分外耀眼。青未正奇怪他有什么打算,刚打算出言询问,他蓦地旋风般转过身来,眸子如潭水般深邃。青未心中一惊,他的目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穿透力了?就像能看穿自己一般。这样的目光她只有在信陵君眼中看到过,但他并不像信陵君的一样似有意又似无意,而是充满神采和朝气。忽然那眸子里的光又掩去,公子光比刚才更加突然地别转身,道:“韩晋这时该在西城门指挥城防,有什么话现在赶快去说吧!”青未被说中心事,意外地望着他,期期艾艾道:“这个?可是我……还没有决定将来的事……”看见公子光带着怒意英气逼人的面容突然靠近,她把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连退三步,低下头。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该说什么来面对他。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究竟想怎样,是从此留在她已经熟悉而渐渐亲切的韩国,还是追索传说中的天下之富文华之邦的魏国而去?这里是韩国啊,是太子呈成长并且苦心经营着的国家,是他的出生之地,也是他今后的归宿。也是在这里,她再次遇到了本以为死去的韩迈。
忽然双肩一紧,公子光的手指紧紧地钳制着她,俊朗的双目中喷出怒火:“你还想去哪里?想留在这里吗?我不准!我要你和我一起回魏国!”她被骇住了,一时之间只知道瞪大眼睛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平复下来,咬着嘴唇道:“就算是我想留在韩国,又怎么样?我现在可不是你的奴仆,而是太子呈的侍卫!”眼见着公子光一噎说不出话来,她在心里苦笑,想不到这个已经完全失去原来的意义的虚衔居然会在此时对公子光派上用处。
“我会让太子解除这个职位的!”公子光以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断然道。“你……”青未气得说不出话来。“我要是真的想留,就一定会留下来,和太子同意与否没有关系!”闻言,公子光的唇抿得更紧了,话音也越来越无法抑制深藏其中的恼火:“莫非你是想一直留在他的身边?说清楚!到底是不是因为这回事!”青未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气恼道:“瞎说!才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家伙,就会胡思乱想!
“那么是因为韩晋?”公子光冷冷道,语气已不复往常的温暖。“你们认识才多久?你了解他的人品么?虽说他出身高贵,但毕竟是在无法无天的马贼中长大,肯定也免不了沾染上他们的堕落习气,即使王衍是他杀的,也说明不了什么,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为了讨好新君,暗地里居心叵测?”他脸色沉下去,“莽山城不是因为内讧才会那么快被攻破的吗?”
青未胸口如受重击,全身的血液呼地往脸上涌去。她想起来那个满布鲜血和烈火的夜晚,那充满恐怖和无助的逃亡,在那个晚上她和冯驩失散了。如果没有和蓝子桓串通的魏国将领,一切就不会发生。
“你以为你明白么?你根本不明白。”她静静地开口,声音却是抑制不住地颤抖:“你认为他们是乌合之众,是害群之马?我却认为他们是真正的英雄好汉。从不作伪,从不矫饰,即使是敌人,只要欣赏对方便会把酒言欢。虽然蓝子桓背叛了苍铁,但是也是为了实现他心中挽救莽山的惟一方法。韩迈当时明明可以逃,但他却选择了单独和你们魏国的军队对抗!他们都是光明磊落的人物,和你们这些政客的尔虞我诈完全不同!”一口气说完,她觉得心里的愤懑发泄出来不少,涨红着脸呼呼地喘气。
公子光兀自愣愣地站在原处,可能有生以来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当面劈头盖脸地骂过吧!尤其是对方还是一个女流之辈。他看起来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反应,或许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理智和经验。
青未鼓起勇气从他身边穿过,径自上马,轻挥缰绳向城西驰去。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公子光,他仍然孤独地伫立在宫门台阶上。她狠狠心,策马离开了。
她的心像冰一样冷,脑中公子光看不起的神情仍挥之不去。她怎么忘了,对于他来说,地位的高下就是云泥之别,不论韩迈的出身如何高贵,在他看来毕竟是曾经在强盗中厮混过,与草莽也没有多大分别吧?想起他对看重韩迈的太子呈的态度,她心中一寒。
在太子呈府上,她还不断提醒自己记住身份,可是在公子光面前呢?她是不是也要时刻牢记她不过是与三教九流之辈为伍的一介草民?
贵族都是一样的。几个月前她在最痛苦的时候刻在心上的结论,原本已经被无忌公子的沉静包容和公子光的奔放执著渐渐磨灭,现在看来,那竟是令人心痛的真理。不论他们有多么要好,他们的身份相差十万八千里,这一个事实终将成为他们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银河。只是她没有想到,它选择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她不会放弃自己的想法,而他肯放弃吗?
脑中转着千百种念头,不经意间竟发现自己已经策马到了西城门口,宏伟的城墙历历在目。城墙上鳞次栉比的兵士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中幻化为暧昧不清的黑点。只是不知韩迈是否其中之一?也不知徐阅然和泾阳君与秦军主将蒙骜的交涉如何了?担忧和猜测如傍晚的寒意一般从她的皮肤直沁入心中。思绪让她的脑中轰轰作响无法冷静思考,她却有点享受这种感觉,这种已经深深溶入韩国的一切的感受。自从离开母国赵国之后,不论在何处落脚,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过客。然而在韩国的这一个月让她沉醉于这个遍布山脉、民风纯朴的国家,沉醉于与太子呈同甘共苦的日日夜夜。还记得初见太子呈的那个夜晚,他在朴素的小屋里阅读书简的时候,让她感到安全。那时她对他还没有什么了解,也根本不知道在他孤傲的外表下深深埋藏的压力和痛苦……
“青未!”
她一震,从回忆中苏醒过来,向熟悉的声音望去。
傍晚金黄的斜阳中,她看见城门口立着两个颀长的身影。身后黑压压的一干随从使她无法立刻看清楚来人的面容,不过那个声音她绝不会认错。青未的脸上现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一边招手一边催马向二人驰去。
韩迈含笑看着她靠近过来,道:“这时候可不比寻常,城里乱轰轰的,你怎么就一个人跑出来?”
青未刚想开口叫他韩迈,想想终是改口道:“韩晋公子!”韩迈的眼中光芒一闪,没有说话。青未想到公子光,心中一黯,岔开话题道:“嬴悝公子已经回去了吗?”
“正是。”韩迈身旁的徐阅然笑道。“我们的泾阳君在秦王心里应该还是很有地位,蒙骜本来一肚子的反对,泾阳君一个眼神就把他挡了回去!不过说到底还是形势对他们不利,如果不是他们顾忌无忌公子率领的合纵军,那什么话也打动不了那个久经沙场的蒙骜!”青未诧异地看着他,在她印象中徐阅然可绝非滔滔不绝的人,况且是对着她这个毫无关系的小女子解释军国机密呢?
韩迈唇边露出一个赞赏的微笑,回身对着手下们喝道:“儿郎们!你们都听到了,连秦人也惧怕我们的合纵军!十万军队又何足挂齿!拿出韩国人的气势给秦人看看!”
“咚!”一声巨响,众人一齐以枪杆跺地轰然应和,声震城楼,气势如虹。
青未惊讶地合不拢嘴,韩迈什么时候已经在军中建立了这么好的号召力?也许是因为他出身高贵成长却很低贱,所以更能使这些将士们归心吧!不难看出他深谙激励士气的重要性和技巧,更难得的是徐阅然居然能和他配合无间。在莽山的韩迈对外人一向冷言冷语,现在眼前这意气风发中不失沉稳、一派领袖风范的王子令她顿觉世事变幻,韩迈也不是从前的韩迈了。现在的他,恐怕还是用“韩晋”来称呼更加合适吧!
徐阅然含笑不语,仿佛面前激动人心的场面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的眼风有意无意地掠过青未,看得她心中一紧。那其中有感慨、有戏谑、有无所谓,似乎他一手承担下来的这个艰巨任务却丝毫不能令他在意一般。话又说回来,究竟什么事才会让他紧张呢?他似乎永远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洒脱样儿。
“青未,走了!”韩迈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拉回。“公子要去哪里?”她茫然道,“城门呢?”
“不要紧的,交给韩车统领了,他比我更称职。”韩迈露齿一笑,恍惚间,那个慷慨赴死的韩迈又回来了。“我们尽快把消息告诉太子,他一定等了很久了。”
青未的心情好起来,把与公子光的口角抛诸脑后,欣然随着韩迈向王宫驰去。马蹄声划破了长街的寂静,听在她的耳中却分外令人平静。她的心情也在韩迈身边逐渐平静下来。
也许是已经得到了消息,太子呈竟亲自来迎。宫门口排开两列灯笼,将宫殿的台阶照得一片通明。韩迈在二十步开外就翻身下马,向立在宫门下的太子呈走去。他要干什么?青未心里嘀咕道。按照礼节,他应该在三十步之外就下马的。他可别做出什么不当的举动,让人家抓住把柄啊!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韩迈迎上前去,张开双臂,将同样错愕的太子呈拥在怀里。太子呈的神情起初有些惊讶,随即双眼湿润起来,伸手紧紧拥住了韩迈的脊背,默默无言。
青未的眼睛也酸涩起来,他们兄弟俩的重逢,其间经历了多少血腥争斗,克服了多少猜疑和误解,怕是连当事人也难以说清吧!
一时间周围陷入了寂静,只能听见不安的马踱步和喷鼻的声音。
太子呈和韩迈分开来,低头半晌,抬起头来笑道:“看看,本君居然连正事也忘了。徐先生,与秦军的交涉如何了?”
徐阅然很有分寸地上前两步,拱手道:“幸不辱命!”
闻言,人群立刻陷入了兴奋的嗡嗡声中。纵是有所准备的太子呈,在听到徐阅然亲口说出的捷报之后也不免松了口气,旋即又浮现出感激之色,道:“徐先生和无忌公子为韩呈所做之事,韩呈永远都不会忘记。多谢了!”他的声音里有无可置疑的真诚。徐阅然深深一躬:“有太子这一句话,无忌公子会非常高兴。”太子呈又看了韩迈一眼,道:“大家都入宫吧!还有很多事要和王兄商量。”韩迈微笑道:“请太子容我先和故人说两句话。”太子呈的眼光落在青未身上,她心里一颤,知道火光一定把她的表情照得纤毫毕现。和韩迈一样,他的身份也变了,他不再仅仅是太子,以后该如何面对他呢?
“既然如此,”太子呈忽然笑道,“那徐先生先请!”
徐阅然走上前去,擦身而过时,青未甚至感觉到了他锋利的眼神像把刀子从她脸上划过。她的脸不受控制地热起来。
韩迈究竟有什么特别的话和她说,要在太子呈面前提出来?青未看着太子呈返回宫中,人群逐渐散去,灯笼也撤下了,四周重新回复阴暗。韩迈神情轻松地走过来,轻轻道:“跟我来!”
青未带着满肚子的紧张放开紧攥在手中的马缰,小跑几步跟在韩迈身后。韩迈只是快步走着,她凝视着他颀长消瘦的背影,原本心中有千言万语,忽然间都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怎样逃出来的?又为什么会被王衍发现?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许许多多的问题梗在喉中,她却不知道能不能问,如何去问。
她木木地跟着韩迈向前走,忽然眼前一花,韩迈不见了。手臂上却传来生疼的一股拉力,将她拽入一条横巷中去。她刚要大叫出来,却对上韩迈深邃的双眸,她立刻把到嘴边的尖叫咽了回去,惊魂未定地道:“怎么了?干什么要鬼鬼祟祟的?”话刚出口,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现在怎能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她连忙忐忑不安地低下头去。
头上传来韩迈的一声笑叹:“你这小姑娘!连你也小心翼翼地待我么!”青未抬起头,正捕捉到他眼中无奈和落寞的神情一瞬而逝,旋又回复了平静。“不论发生什么,我还是我。”
真的吗?青未悲哀地想着。人怎么可能不改变呢,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即使想回到从前的日子,恐怕他们也都是力不从心。他能够放开得到的兄弟、权力和地位吗?
韩迈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她知道自己的想法肯定瞒他不过。半晌,他缓缓说道:“还记得在莽山劫粮的那一次吗?你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躲过了我的箭,我就对你另眼相看。那时我就想,这个小子看起来瘦弱,反应还真不赖!”他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还有,你向大哥挑战的时候的那种豁出去的劲头,被揭穿女儿身时的样子,莽山城陷落时你看着我离开的眼神,我一直记得。”
他的语气不再冰冷,话中带着难以直面的灼热。青未的脸迅速烧红,心跳得像兔子一样。哎,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说是问罪吧,语气可是太温柔了;说是解释吧,可话里的火热温度又算是什么?猛然发觉她的一只手还被他紧紧握住,他的手像火焰一样,烧得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她不敢直视韩迈的双眼,红着脸拼命想把手抽出来,无奈韩迈的手像铁钳一样,而她怎敌得过他的力气呢!
忽然手腕一痛,原来是韩迈加重了力道。黑暗中听到他冷下去的声音道:“你要走?”
闻言,她停止挣扎。刚才,她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从他的钳制中挣开,根本没有想及其他的问题,更遑论仔细考虑他刚才的话。而韩迈冷冷的一句将她的意识拉回这个摆在她面前最要紧的问题:她何去何从?
周围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她和他的呼吸声。
韩迈慢慢松开手。“是因为……那个魏国的光公子吗?”“不是!”青未冲口而出。虽然天色已黑看不清表情,不过她还是明显能够感觉到韩迈愣了一下,紧接着哈哈大笑,笑声中掺杂着一丝无奈。
“我才不是因为他才犹豫呢!”青未鼻子里哼道。
“是是是……”韩迈苦笑道,“看来是我想太多了……那我换种方式问好了。”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你愿意为了我留下来吗?”
她呆住了。如果青未还感受不到他的意思和话里饱含的感情,那她就真的是傻子了。全身上下的血液温度仿佛都集中到了头顶,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