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信平》魔堕凡尘

13、第 十 谕

　　四面雁声归，角起千嶂里，落日山城闭。
　　山城座落在莽山主峰顶，云雾缭绕于脚下，值此立夏时节仍凉意飒飒似早春。可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城桃花始盛开。想起离开邯郸时仍是凋梅时节，青未不能不感叹时光飞逝如斯。
　　山贼一般据山中立寨而居，而苍铁却在莽山筑城而守。山城为木石结构，就地取材建成，四面围墙，城中房屋多由木材筑成，鳞次栉比。成中央是一片宽阔的场地，立着一口大钟，用来警示外敌或召集民众。城后有气派简约宏大的议事堂和瞭望高塔。成内常储备着多种守城器械，火油、巨石、弩机等等，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俨然一个守备齐全的要塞。
　　城内民众的悍勇和气氛的和乐给青未留下了深刻印象。这里简直就是老子“小国寡民”理想最好的注解，老有所养，幼有所教，民风开放纯朴，多从事手工业，平时常常将手工制品和动物毛皮拿去山下交换粮食等山城匮乏的物资。
　　苍铁对山城中的作坊不无骄傲，笑称他们乃“官匪”，只打劫三晋官署，不伤平民百姓，因此山下平民也乐于和他们打交道。青未恍然大悟，原来方才护队骑士遇到攻击竟不思抵抗只知逃走，原因是在于此！
　　高个子青年蓝子桓自荐做青未和冯驩的向导，于是苍铁便吩咐韩迈去料理那一车如假包换的烟花，自己也告罪一声忙碌去了。
　　虽然是在匪窝认识的，但没来由的青未总是觉得蓝子桓该是出身良好。他谈吐不凡，待人处事礼貌有加，身为盗贼，他身上竟没有一点匪气，话语温文尔雅，笑容柔和真诚，很容易给人好感。他的人缘极好，在城中转一圈下来，所有见到之人都会和他寒暄两句，蓝子桓也每每笑语相答。时不时跑来一群孩子，牢牢把他缠住，直到蓝子桓允诺陪他们玩耍才罢休。
　　相比之下，苍铁虽然同样深得敬重，但也仅止于敬重而已。他所到之处人们都弯腰作礼，但敬爱的对象是不可能让人们像对待蓝子桓一样以平常之心相处的。
　　韩迈则是性格冷酷孤傲，甚少言语表情，众人对他更多的是畏惧。然而他的能力有目共睹，蓝子桓也不无佩服地说，若不是韩迈的果决和抛弃一切感情因素的客观，莽山城早就不存在了。青未对他则有种莫名的距离感，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漠，让她不由自主地敬而远之。
　　此时，蓝子桓正领着他们参观城中央的广场。甫踏上广场，青未的目光便被场中央的青铜大钟吸引住了。四周半里的距离之内一片空旷宏阔，中间孤零零矗立着这样一个黑黝黝的庞然大物，真是有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苍茫雄浑之感。她不禁举足上前，抚摸着大钟满是铜锈的表面，脑海里浮现出大钟声震山宇的情形。
　　“此钟乃城筑成之日而立，至今已有七年了。”蓝子桓温和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他悠然举步来到青未身旁，仰望大钟的钟架，眼中射出缅怀的神色：“每逢有急事，便会敲响次钟聚集城民共御外敌。这七年来，已经鸣响过三次了。”
　　“是否三晋围剿之故呢？”冯驩的声音从空旷的场地上传来。
　　“正是。”蓝子桓的眼神黯淡下去。“每次但有他国侵袭，我们便要失去不少兄弟。最近的一次在一年前，那时三晋联军攻城，我们和他们僵持了一个月，死伤二万余，城墙都给血染红了。”
　　青未的心里坠得沉重，她很清楚莽山城座落群山之中，虽有地势优势，然而亦无退路，敌军若围城根本只能坐以待毙。莽山城坚固则已，然终究并非长远之道。还有城中的这几万居民……
　　“一年前？那次莫非是……”冯驩刚起了话头，又蓦地打住。
　　“不错，”蓝子桓毫无知觉地接了下去，“那时率领三国联军的是魏信陵君无忌和赵平原君胜。”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青未屏住了呼吸。“那，你们如何逼退他们的？”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据说魏太子本就和信陵君不和，见他久攻不下，便向魏王禁言，魏王自然只有下令命他班师了。”蓝子桓淡淡道。“魏军一退，其他人也就散了。”
　　“蓝兄，此地终非长久之地。”冯驩探手覆上青未微颤的肩头，沉声道。“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兼且已成三晋眼中之钉，必欲除去。若不出我所料，三月之内，联军必将再次攻来。”青未一震，知道冯驩必有所凭据才会如此推断，但又不能清楚地把握到是什么。
　　蓝子桓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冯兄这番话却不应对我说，该对大哥说也。”说罢转身独自步下钟座，孤寂的背影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分外落寞。
　　青未皱了皱眉，垂下眼帘。看来，山城领导层内部并非表面上看起来一样和谐。
　　忽然感到肩上一沉，是冯驩轻轻拍了她一下，低声道：“我们想办法明日便走，如何？”
　　青未压下心中不安，点头答应。
　　离开大钟之后，气氛或多或少有些沉闷，三人便在城内随意闲逛，恰好遇见韩迈黑着脸策马迎面驰来。他在他们面前飞身下马，蓝子桓已迎了上去：“有何事？”
　　韩迈本就冷酷的脸板了起来，更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青未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蓝子桓却似乎习惯了，毫无影响，依旧有其悠然之风。
　　“大哥要我把城防撤了，只留下四个岗哨！简直是胡闹！世间焉有此等城守？”韩迈是真的发怒了，可见他气得有多么厉害。
　　“大哥的意思？为何？”蓝子桓讶道。不单他，旁边的青未和冯驩也是一脸茫然。
　　“还不是为了立夏节！”韩迈板着脸道。“为了过节荒废城防，真乃匪夷所思也！”
　　“大哥也是为了兄弟们趁着过节开心一下，这立夏节本是我们独有，外界并不知情，城防大可不比那么严谨。”蓝子桓先是为苍铁开脱两句，又正色道：“但大哥此举终是不妥。我立刻与你去找他。”他转身对着青未和冯驩一拱手，抱歉道：“两位请便，子桓有事先行一步。”韩迈亦点头致意，拉着蓝子桓便去了。
　　青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两个消失在面前，无奈摇头道：“想不到苍铁这么重视立夏节，不过是一个庆典，何必如此隆重。”
　　冯驩缓缓摇头，道：“可能是立夏节于他有什么重要意义，或者……”他的双眼闪了闪，“别有目的。”
　　不管怎样，不要在这段时间内惹上麻烦就好了。青未在心里叹息道。
　　转眼间夜晚驾临，星星悄无声息地缀上深蓝色的夜空。
　　青未抱膝坐在城墙边上，仰天望进深深的星空中去。
　　今夜无月，星光似水，银汉偏居夜空一角，由于山城的高度，星星比在山下看起来明亮许多。
　　她凝视着漫天灿烂的星华，心神俱醉。
　　以前从未像现在一样感觉到星空的浩瀚和它隐藏的无穷无尽的奥秘。很久没有像今夜一样心情如此平和了。人只有在心中无俗事指示才能体会到身边的自然，嗅闻风中的花香，仰望头顶的无限星空，那么多的美就在身边，大多数的人却不曾发现。
　　青未轻轻合上眼睛，心中仿佛流淌起一首旋律未名的歌谣。也许是形象模糊的母亲唱给她听的，她已记不清了。这首歌谣是一条不停流淌的溪，从亘古到如今，从蛮荒到文明。谁说草木无情，她分明能够感受到回荡在心中的旋律中饱含的沧桑和深情。
　　她跟随心中的旋律轻唱起来，感觉柔和的星光正洒在她内心孤寂的田野之上。她浑然不觉有人已来到身后，依然沉醉于旋律中不能自拔。
　　直到心中的旋律渐渐黯淡，她睁开眼睛，望向身后沉默的背影。“冯大哥。”她向他微笑起来。
　　冯驩在她身边坐下：“在想什么？”
　　“在想怎样才能得到欢乐啊。”青未叹口气。
　　“这个问题可难了。”冯驩罕见地调侃道。“若真有人精通此道，便足以取悦君主，位极人臣了。”
　　青未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清冷的空气，没有说话。
　　身边的冯驩低沉的嗓音在这小小的一方城楼中回荡开来：“傻丫头，譬如这浩浩星空，快乐的日子不过是镶嵌在黑幕上的星星罢了。正因为少，所以更显珍贵。但是，星之光辉本来就是由夜的深沉成就的。不能因为星星的光芒就抛弃夜的黑暗啊。”
　　感觉到像被教训了一样，青未不自在地转动眼珠，喃喃道：“但是，夜总是不令人喜欢的啊……”
　　“夜空不也是很美的么？”冯驩笑了。
　　青未的心湖中仿佛被投下了一枚石子，激起层层波澜。只追逐星光诚然是浅陋的，然而忽视夜的美丽的不也正是忽视她本身么？有喜有悲的人生，甚至是悲多于喜的人生，她一直如此憎恶其中的黑暗。这不与无视夜的美如出一辙么？
　　灿烂的星光倒映在眼里，宛如一池春水。
　　即使只有一颗火种，也想要把所有星光点亮，她就是如此地追随着光明的脚印，却不知黑暗总是默默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只要回过头去，就能够发现黑暗的美丽，可是她从来都只是义无反顾地凝视着光明的背影。
　　是时候回首了，这个由不幸组成的人生，只有仇恨的人生，不也正像眼中深邃的夜空？
　　一阵肆性的凉风扫过她的脸颊，草丛和树林飒飒作响。
　　忽然间，旬日以来郁结于心中的悲愤消散了。以前，她的心被复仇的意志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再看，真正的负担其实是因复仇而产生的不甘和愤怒吧。毕竟不论如何深陷于仇恨的深渊，仍然会不计代价地追逐光明。
　　因此，才会恨自己，恨这样的命运，然后理所应当地，恨造成这一切的他。就这样她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青未抬起双手迎向寒风，对着夜空大吼一声，把心中郁结的愤懑扔给山谷和星空。
　　胸腔中燃尽一切的火终于熄灭，她又能感受到山风的寒冷，以及——活着的喜悦，对死亡的恐惧，很多东西——她在那个黑黑的小屋子里失去了的。
　　“呼啦”一声，一件长袍披在了青未身上。寒风再也不能使她颤抖。然而温暖不仅仅是从身上这一件长袍上传来的，感到温暖的是她的心。
　　“你啊，总是爱把所有事都藏着。”冯驩的话里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可是别忘了，”他轻轻拍着青未的肩，“你从来都不只是为了你一个人活的。牵挂你、关心你的人永远都存在的。比如毛遂，”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几乎不可闻，“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