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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金泰亨 樱花与太阳:十年暗恋融化钢铁木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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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那棵老樱花树,总是开得没心没肺,泼泼洒洒,像隔壁金家那个永远不知道“安静”为何物的小儿子倾倒的粉色颜料桶。五岁那年春天,粉白的花瓣又一次不管不顾地落下来,有几片调皮地粘在了我刚摊开的、簇新的数学练习册上。
“露露!露露!你看!” 清亮得像山涧泉水的童音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热浪,猛地撞进这片刚被花瓣打扰的宁静。我还没抬头,一个小小的、带着阳光和青草味道的身影已经炮弹一样冲到了我面前的小板凳旁,带起一阵风,卷起了更多花瓣。
六岁的金泰亨,顶着一头被春风吹得乱七八糟的柔软黑发,脸颊因为奔跑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碎钻。他献宝似的把紧攥的小拳头伸到我眼皮底下,小心翼翼地张开。
一朵小小的、近乎完美的重瓣樱花,躺在他汗湿的手心里,粉嫩的花瓣娇柔得仿佛一碰即碎,花蕊是细碎的金黄。
“好不好看?”他喘着气,声音里是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兴奋和期待,仿佛捧着的不是一朵花,而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石。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花枝,落在他仰起的脸上,在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里跳跃。
我垂下眼,视线掠过那朵脆弱的花,没有停留,却精准地聚焦在他乱蓬蓬的头顶。几缕黑发被风吹得支棱着,其间,粘着一小团灰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伸出小小的手指,指向他的头顶,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属于五岁孩童最诚实的观察,“泰亨哥,你头上有毛毛虫。”
金泰亨脸上那灿烂得晃眼的笑容,瞬间僵住。亮晶晶的眼睛里,期待的光像被风吹熄的蜡烛,“噗”地一下,灭了。他下意识地抬手胡乱抓向自己的头发,几片无辜的花瓣被他抓了下来,飘飘悠悠落在地上。那朵被他小心翼翼捧着的樱花,也随着他慌乱的动作,从指缝间滑落,掉在我摊开的练习册上,正好盖住了一道刚写好的“3+2=5”。
他愣愣地看着练习册上那抹粉红,又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再抬头看看我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小嘴一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都带了点哭腔:“……那是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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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个没耐心的孩子,把童年的樱花和柳絮一股脑儿抛在了身后,推着我们踉踉跄跄地闯入了兵荒马乱的高三。空气里弥漫着油墨、汗水和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弦即将断裂的焦灼感。
毕业典礼那天,初夏的太阳已经带上了灼人的热度。喧闹的人声、刺耳的广播、还有毕业生们故作成熟又难掩青涩的告别拥抱,交织成一片混乱的背景音。我抱着几本厚重的习题集,只想快点穿过这片喧嚣的泥沼,躲回安静的树荫下。
刚走到老教学楼后那棵沉默的樱花树下——它花期早过,此刻只剩下浓密的、绿得发暗的叶子,在热风里懒洋洋地晃动——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从粗壮的树干后闪了出来,像一道灼热的屏障,挡住了我的去路。
是金泰亨。
褪去了大部分少年的青涩,他身量抽高,肩背挺阔,简单的白衬衫校服穿在他身上,硬是穿出了几分不羁的挺拔。阳光穿过枝叶缝隙,在他轮廓愈发分明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只是此刻,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东西。紧张?期待?还有一丝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白露!”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带着一种紧绷的质感。他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把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咽下去,再重新组织语言。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周围嘈杂的人声似乎被推得很远很远,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和我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在耳边轰鸣。我抱着习题集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微微发凉。他靠得太近了,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阳光和淡淡汗意的气息,强势地笼罩过来,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侵略感。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总是盛满笑意、此刻却深邃得像漩涡的眼睛,牢牢锁住我下意识想要躲闪的视线。
“我……” 一个字刚艰难地挤出喉咙。
“啊!” 我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低下头,视线慌乱地聚焦在自己校服衬衫的胸口位置。一粒小小的、透明的塑料纽扣,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正可怜兮兮地悬挂在最后一丝线上,摇摇欲坠。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间隙,那点摇摇欲坠的扣子瞬间攫取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拔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急促,硬生生截断了他后面所有呼之欲出的话:
“泰亨哥!快帮我找找!我的扣子掉了!刚才还在的!” 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视着脚下干燥的水泥地面,仿佛那粒微不足道的纽扣是此刻世界上最紧要的东西,完全忽略了他瞬间僵住的身体和脸上那如同被冰水浇透、瞬间凝固、继而碎裂开来的表情。
他所有酝酿的勇气、滚烫的情绪,都在这声关于纽扣的呼喊里,被猝不及防地、彻底地冻结、粉碎。
时间凝滞了几秒。
金泰亨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欲言又止的姿势,只是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底那翻涌的光芒如同被骤然掐灭的火焰,只剩下死寂的灰烬。他紧抿着唇,唇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清晰得像是刀刻出来。
夏日的热风拂过,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也吹得樱花树浓密的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在无声地嘲笑。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了身体,那股逼人的热意和紧绷感也随之散去,只留下一种空茫的冰冷。他垂下眼帘,遮住了那双曾盛满星辰、此刻却一片死寂的眼睛。
“哦。” 一个单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滚出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慢慢地弯下腰,视线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开始机械地、一寸一寸地搜寻那粒根本不存在的纽扣。阳光落在他弯下的脊背上,投下一片沉默而压抑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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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活像一匹被染上各种新奇色彩的布,铺展在眼前。我认识了陈远。他斯文,干净,戴着细边眼镜,说话永远不急不缓,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像一本装帧精美、翻开却未必有惊喜的书。他会在固定的时间发来“早安”、“晚安”,会在我生理期时发来“多喝热水”的叮嘱,会在图书馆帮我占好靠窗的位置。一切都很“合适”,像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合。我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没有波澜,也谈不上多少悸动,只是觉得,这个年纪,似乎应该有这样一个人。
周末回家,刚推开院门,就撞见了隔壁院子里正哼着歌给几盆蔫头耷脑的月季浇水的金泰亨。他穿着一件极其扎眼的亮橙色连帽卫衣,在初秋略显萧瑟的院子里,像一团跳跃的火焰。听到动静,他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哼歌时残留的笑意。
“哟,大学生回来啦?”他放下水壶,几步就跨过两家低矮的篱笆,动作熟稔得如同回自己家。阳光落在他脸上,笑容依旧灿烂得晃眼,仿佛高三毕业典礼樱花树下的凝固从未发生。他目光扫过我,很自然地落在我身边站着的陈远身上。
陈远有些拘谨地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标准的、带着点讨好的笑容:“你好,我是露露的男朋友,陈远。”
“男朋友?”金泰亨眉梢一挑,声音扬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夸张的惊讶,随即那笑容又绽开了,甚至比刚才更灿烂几分。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像对待一个认识多年的老友,大力拍了拍陈远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陈远微微趔趄了一下。
“行啊你小子!有眼光!”他笑得眼睛弯弯,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视线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兄长般的欣慰,“挺好挺好!我们露露也有人照顾了!挺好!”
说着,他又伸出手,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极其自然地揉了揉我的头顶,动作带着点亲昵的粗鲁,把我出门前精心梳好的头发揉得乱糟糟。
“那人……”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在陈远身上又溜了一圈,笑容依旧无懈可击,只是眼底深处那片明亮的光晕,似乎微不可察地黯淡了一丝,快得像是错觉,“……看着挺稳重,配得上我们露露!”
他的声音爽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像是在为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盖章定论。可那落在头顶的手掌,温度似乎比平时高了些许,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压抑的力道。
陈远显然被金泰亨的热情和“肯定”弄得有些受宠若惊,脸上笑容更盛。而我,顶着被他揉乱的头发,心里莫名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涟漪微不可见,很快就消散在他过于灿烂的笑容和那句响亮的“挺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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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夜,雪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又气势汹汹。期末考完最后一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和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陈远提议去学校附近新开的那家很火的韩式烤肉店庆祝一下“解放”。我没什么胃口,只觉得累,但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头。
烤肉店人声鼎沸,暖黄的灯光,蒸腾的热气,滋滋作响的烤肉,混杂着各种酱料和酒水的气味,构成一种喧嚣的暖意。我们坐在靠里一个半隔断的卡座。陈远很体贴地烤着肉,把烤好的五花肉沾满酱料,用生菜仔细包好,递到我面前的碟子里。
“露露,尝尝这个,他家招牌。”他笑容温和。
我拿起生菜包,咬了一口,油脂和酱料的混合味道在口中弥漫开,胃里却莫名地有些翻涌。大概是太累了。我放下没吃完的生菜包,端起旁边的温水喝了一口。
“我去下洗手间。”我轻声说。
“嗯,慢点。”陈远点点头,视线还停留在烤盘上滋滋冒油的牛舌上。
穿过喧闹的大堂,走向位于餐厅后部相对安静的洗手间通道。空气里的油烟味淡了些,冰冷的空气从后门缝隙里钻进来。就在快走到女洗手间门口时,旁边堆放着几个空啤酒箱和杂物的狭窄拐角阴影里,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黏腻的调笑声。
“……别闹!被我女朋友看见怎么办?”是陈远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轻佻又欲拒还迎的意味。
“看见就看见呗,反正你都说她像块木头,没意思……”一个陌生女孩娇嗲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挑衅。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猛地停住脚步,像被钉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朝那个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望去——
陈远背对着通道,正把一个穿着服务员制服、妆容浓艳的女孩半压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的一只手搂着女孩的腰,另一只手暧昧地抚摸着女孩的脸颊,侧脸上挂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带着征服欲的轻浮笑容。那女孩则仰着脸,笑得花枝乱颤,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正挑逗地戳着陈远的胸口。
木头?没意思?
这两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贯穿了大脑!胃里那股翻涌的感觉瞬间变成了剧烈的恶心!眼前阵阵发黑,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
就在我因为巨大的冲击和恶心而眼前发黑、扶着冰冷的墙壁几乎站立不稳时,一股裹挟着凛冽风雪气息的劲风猛地从我身边刮过!
那个熟悉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亮橙色身影,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狂暴气势,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狠狠撞进了那个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
是金泰亨!
他甚至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
“砰——!!!”
一声沉闷又响亮的□□撞击声,伴随着女人短促的尖叫和啤酒箱被撞倒的稀里哗啦声,骤然炸开!
金泰亨的拳头,带着积压了不知多久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暴怒,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陈远那张写满惊愕和来不及收起的轻浮笑容的脸上!
陈远被打得整个人向后踉跄,重重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眼镜被打飞出去,“啪嗒”一声摔在地上,镜片碎裂。他捂着脸,鼻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淌,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你他妈找死!”金泰亨的声音嘶哑得如同野兽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碎迸出来的,带着骇人的戾气。他一把揪住陈远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抵在墙上,另一只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再次高高扬起!手臂上贲张的肌肉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绷紧,那件亮橙色的卫衣此刻像是燃烧的复仇之火。
角落里的女服务员吓得尖叫着缩到一边,脸色惨白。
“住手!”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对暴力场面的恐惧,和对眼前这失控混乱的保护欲——保护谁?是陈远?还是眼前这个如同被激怒的雄狮般的金泰亨?我不知道——我猛地冲了过去!
在陈远即将遭受第二记重拳的瞬间,我张开手臂,不管不顾地扑到了陈远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挡在了他和金泰亨那只蓄满力量的拳头之间!后背紧紧贴着陈远因惊吓而剧烈起伏的胸膛,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沾染的、另一个女人的廉价香水味,混合着血腥气,令人作呕。
金泰亨挥出的拳头,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距离我的鼻尖,不到一寸!
拳风甚至撩起了我额前的碎发。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紧握的拳头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手背上甚至沾着一点陈远的鼻血。
时间仿佛凝固了。
金泰亨的动作彻底僵住。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凌乱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我只能看到他紧绷得如同岩石的下颌线,和那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此刻却微微颤抖的薄唇。
他那只停在半空、青筋暴起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着。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瞬间吞噬了角落里所有的喧嚣和暖意。那寒意比门外呼啸的风雪更甚,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被彻底否定的绝望。
他维持着那个挥拳僵立的姿势,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愤怒雕塑。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后,他那只停在半空、几乎要碰到我鼻尖的拳头,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放了下来。
他没有看我。
没有看被我护在身后的陈远。
甚至没有看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服务员。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大得带起一阵冷风。他大步走到几步之外他刚才冲出来时甩在地上的一个沉甸甸的旧背包旁,粗暴地拉开拉链,从里面胡乱地掏出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那东西棱角分明,像一块砖头。
他握着那东西,手背上的青筋依旧狰狞地凸起着。他猛地转身,手臂狠狠一扬!
那包沉甸甸的东西,带着他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和此刻冰冷刺骨的绝望,像一颗被投掷出的、沉默的炸弹,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精准无比地砸在了我的怀里!
巨大的冲力撞得我胸口一闷,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陈远身上。
“金泰亨……”我下意识地喊出声,声音干涩嘶哑。
他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东西脱手的瞬间,他看也没再看我一眼,更没再看这片狼藉的角落一眼。他猛地拉开旁边那扇通往风雪的后门,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瞬间倒灌进来!
那个亮橙色的、曾像小太阳一样的身影,决绝地、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了门外那无边无际的、咆哮着的风雪黑暗中。
门“哐当”一声,在他身后重重合上,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声,也隔绝了他最后的身影。
怀里那包东西沉甸甸的,带着他残存的体温和一种令人心慌的重量。牛皮纸粗糙的质感硌着我的手臂。陈远在我身后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试图伸手来拉我。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像是甩开一块肮脏的抹布。胃里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再次涌上喉咙。我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怀里那个牛皮纸包,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我颤抖着手,顾不上周围的一切,也顾不上陈远在身后惊慌的呼喊,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慌乱又粗暴地撕扯着包裹在外面的牛皮纸!
粗糙的纸页被撕开,露出里面物品的真容。
不是砖头。
是一本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硬壳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经年累月摩挲留下的痕迹,透着一股沉重而私密的气息。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指尖因为寒冷和一种未知的恐惧而冰冷麻木,颤抖得几乎拿不稳这本突如其来的“炸弹”。我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身体。身后陈远惊慌失措的声音和那个女服务员低低的啜泣,都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我颤抖着,翻开了那本沉重的硬壳笔记本。
第一页,是略显稚嫩的、用力过猛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
「露露今天说我的头上有毛毛虫!明明是柳絮!笨蛋露露!不过……她眼睛真亮,比阿妈买的玻璃珠子还亮。(画了一个气鼓鼓的小人,旁边画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樱花)」
日期是十多年前,一个春天的午后。
指尖猛地一颤,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我慌乱地往后翻。
纸张哗啦啦地响。
「初二,露露又考了年级第一。老王(数学老师)又在全班夸她。啧,她坐在窗边低着头的样子,耳朵尖都红了,像小兔子。(旁边画了一只顶着书本、耳朵竖起的兔子)」
「体育课露露跑八百米,倒数第一。累得小脸煞白,扶着树喘气,马尾辫都散了。笨死了,想给她递水,又怕她嫌我烦。(字迹潦草,透着一股烦躁)」
「高三,四月十七。樱花快没了。今天在树下,话都到嘴边了……又被她打断。扣子?呵……(这一页字迹凌乱,力透纸背,好几处墨水被晕开,像是被水滴砸过)」
「九月二十。她大学报道。送她到车站,她只说‘泰亨哥再见’,就跟着那个叫陈远的走了。那小子看她的眼神……真他妈不爽。(字迹狂躁,最后几个字几乎划破了纸)」
「十一月三。她朋友圈发合照了。他们在一起了。挺好。那人……看着还行。(‘挺好’两个字写得又重又慢,像用尽了力气)」
一页页,一行行。琐碎的日常,细微的观察,笨拙的关心,小心翼翼的靠近,无数次被忽略的失落,无数次自我安慰的“挺好”……像一部无声的黑白默片,用最朴素的文字,记录着一个人漫长而孤寂的守望。
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微不足道的瞬间——我埋头做题时窗外一闪而过的橙色衣角;随口抱怨食堂的菜太咸后第二天出现在课桌里的、包装过度的酱菜瓶;体育课后总是“碰巧”多出来的、带着凉气的矿泉水……原来都不是巧合。
我的视线被泪水彻底模糊,滚烫的液体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糙的纸页上,迅速晕开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我胡乱地用手背抹去,却抹不尽汹涌而出的酸涩和悔恨。
我几乎是发疯般地翻到最后。
最新的日期,就在几天前。
纸页上没有任何文字。
只有一大片模糊的、深色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洇湿痕迹,占据了几乎半页纸。边缘不规则,深深浅浅,像是被反复的泪水浸泡、又试图抹去却徒劳无功的印记。
在这片绝望的泪痕之下,只有一行小字,笔迹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后的疲惫和认命,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原来喜欢她,真的是我一个人的事。」
“啪嗒。”
又一滴滚烫的泪狠狠砸落在那行小字上,将那个“一个人”的“人”字彻底洇开,模糊成一片绝望的墨团。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碎,再揉进无数尖锐的冰碴。巨大的窒息感和一种迟来了十年、铺天盖地的钝痛,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合上那本沉重的日记,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热量的源泉,却只感受到一片刺骨的冰凉。
不!不是一个人的事!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开混沌!我猛地从冰冷的地上弹起来,怀里死死抱着那本日记本,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抱着一个滚烫的、随时会灼伤自己的罪证。我完全忘记了身后还在试图解释什么的陈远,忘记了角落里那个吓傻的女服务员,忘记了一切!
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尖啸——找到他!
我像一枚被点燃的火箭,猛地撞开那扇沉重的后门!
“呼——!”
狂暴的风雪瞬间迎面扑来!冰冷刺骨的空气夹杂着大片的雪花,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狠狠刮在脸上,瞬间夺走了呼吸!门外是餐厅后巷,狭窄、肮脏,堆满了沾满油污的垃圾桶和杂物。昏黄的路灯在漫天风雪中挣扎着投下微弱模糊的光晕,能见度低得可怜。
风雪咆哮着,撕扯着我的头发和单薄的外套。我死死抱着日记本,不顾一切地冲进这片白色的混沌!冰冷的雪灌进我的领口、袖口,瞬间融化成刺骨的寒水,冻得我浑身哆嗦。脚下是厚厚的、被踩得脏污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金泰亨——!”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却被狂风吹得破碎不堪,瞬间消散在茫茫雪幕中。
巷子不长,却空无一人。只有风雪在耳边凄厉地呜咽。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走了?他去了哪里?
就在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快要将我吞噬时,巷子口那盏在风雪中摇曳得更厉害的路灯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闯入了视线!
是他!
金泰亨没有走远。
他背对着巷子,面朝着外面更空旷、风雪也更肆虐的大街方向。那件亮橙色的卫衣在昏黄模糊的路灯光下,成了灰暗风雪中唯一一抹刺目的、燃烧般的色彩。他就那样孤零零地站着,像一尊被遗弃在冰原上的石像。肩膀垮塌着,头颅低垂,仿佛被那本日记的重量和刚才的一切彻底压垮。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乱蓬蓬的黑发上、宽厚的肩膀上,迅速地堆积起一层冰冷的白。
风雪太大了,他可能根本没听见我撕心裂肺的呼喊,也可能……根本不想听见。
眼泪瞬间再次决堤,混合着冰冷的雪水,模糊了视线。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冲过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雪泥里,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却丝毫无法冷却我胸腔里那颗疯狂燃烧、被悔恨和一种迟来的巨大悸动所灼烧的心脏!
我冲到他身后,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张开双臂,从背后狠狠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双臂死死环住他劲瘦却冰冷僵硬的腰身,脸颊重重地贴上他宽阔却同样冰冷的脊背。隔着那件单薄的、被风雪打湿的卫衣,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剧震和僵硬!他似乎在那一刹那屏住了呼吸。
风雪在我们周围疯狂地咆哮、旋转,卷起地上的雪沫,像一场无声的悲鸣。路灯的光晕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将我们相拥(或者说,是我死死抱住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雪地上。
“金泰亨……” 我的脸紧贴着他冰冷僵硬的脊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被风雪撕扯,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滚烫的泪意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巨大的情绪冲击让我语无伦次,十年来的迟钝和此刻汹涌的感知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我死死地抱着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像雪花一样消失。冰冷的雪片不停地落在我滚烫的脸上,又被泪水融化,流进嘴里,是咸涩的味道。我吸了吸鼻子,混乱的视线下意识地抬起,落在他近在咫尺的、被风雪打湿的后颈上,那里粘着几片小小的雪花,还有……一点灰白的、毛茸茸的东西。
又是柳絮?还是别的什么?在这个混乱到极点的时刻,这个荒谬的念头不合时宜地、顽固地冒了出来。
“你睫毛上……” 我哽咽着,声音抖得更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执拗,把脸更深地埋进他冰冷僵硬的脊背,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和答案的来源,用尽力气喊出那句迟到了十年的、笨拙的开场白,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坚冰,“……又有毛毛虫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怀里这具冰冷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震颤!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他身体内部爆发出来!他猛地、几乎是凶狠地挣脱了我紧紧环抱的手臂,力道大得让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险些跌坐在雪地里。
他转过了身!
那张熟悉的、曾永远带着灿烂笑容的脸,此刻在昏黄摇曳的路灯光和漫天飞舞的雪片中,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红。额前凌乱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沾着雪粒。而那双眼睛……那双曾盛满星辰、也曾黯淡死寂、此刻却如同被投入火种而骤然复燃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
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错愕、不敢置信、狂喜、委屈、愤怒……无数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在里面疯狂地碰撞、燃烧!像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风雪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没有任何言语。那双燃烧着烈焰的眼睛,死死锁住我同样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要将我彻底吞噬的决绝!
下一秒,他猛地俯身!
一只带着惊人热力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扣住了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则紧紧箍住了我的腰,将我整个人狠狠地按向他滚烫的胸膛!
然后,一个滚烫的、带着风雪寒气和泪水的咸涩、却又如同岩浆般灼热的吻,重重地、不容置疑地落了下来!
狠狠地、精准地攫取了我的嘴唇!
“唔……!”
所有的惊呼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世界瞬间失声,只剩下耳边血液奔流的轰鸣,和唇齿间那霸道、滚烫、带着惩罚和占有意味的触感。他的气息,混合着风雪、泪水和一种独属于他的、如同烈日灼烧过草原般的强烈荷尔蒙,瞬间将我彻底淹没!他的吻毫无章法,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凶狠和掠夺,像是要把这十年的隐忍、十年的失落、十年的孤注一掷,都在这一刻彻底倾注、燃烧殆尽!
冰冷的雪花落在我们紧贴的脸颊上,瞬间被肌肤滚烫的温度融化。他的手臂如同铁箍,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失重般的、令人眩晕的安全感。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仿佛只是短暂的一瞬。他才微微松开那几乎要吞噬一切的力道,滚烫的唇稍稍撤离,额头却依旧抵着我的额头。灼热的呼吸急促地喷洒在我的脸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风雪依旧在耳边呼啸,路灯的光晕在他湿漉漉的睫毛上跳跃,映着他眼底那片尚未平息的风暴。
他微微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不容错辨的、执拗的确认,每一个字都像烙印般砸在我的心尖上:
“这次……” 他滚烫的指腹重重擦过我被他吻得红肿、同样滚烫的唇瓣,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入我同样混乱、却不再迷茫的眼底深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看清楚了?”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眼睫上,像晶莹的碎钻。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被风雪和泪水冲刷过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星辰、此刻只倒映着我狼狈影子的眼睛。十年的樱花雨、柳絮、未送出的告白、强颜欢笑的“挺好”、还有雪地里那个决绝的背影……所有的画面呼啸着涌过脑海,最终定格在怀中日记本上那片绝望的泪痕。
心口那块名为“迟钝”的坚冰,在这一刻,被这个滚烫的吻和他眼底的烈焰,彻底融化、蒸发。
我踮起脚尖,主动迎上他灼热的呼吸,笨拙却无比清晰地,将自己的唇,重新印上他的。
风雪依旧漫天,路灯依旧昏黄。
但我知道,我的太阳,这次,是真的落进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