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关》冷酒不苦

2、01

　　裕安十五年，锦都终于迎来了入秋第一场雨。全城的人都在喜悦缓解燥热的秋雨，只有仁智宫上下充斥着不安压抑，说成愁云惨淡不为过。今夏酷暑难消，两月有余滴雨不落，圣人与民齐心，烦忧之下竟然积郁成疾。原本还算康健的身子不想在夏末一夜雷电狂作大风席卷后病倒，缠绵的低热久久不退。

　　“可是又下雨了？”文琰未想过惟宗会在此时醒来，风添秋雨落窗边，她赶紧招呼人关上窗子免得圣人再惹上风寒。“下了快一天了。”

　　“骤雨不终日，离解旱还远。”惟宗虚弱地看了一眼床边的文琰，“辛苦你了，这么多年……”像是油尽灯枯时的话，一旁的太监苹安立即跪了下来，“圣人您怎么说这般丧气的话。”

　　“罢了，罢了。我自己知道。”他握紧文琰的手不一会又转入梦中，直到手上力度消减到没有，她才轻轻将被子盖好。苹安叹口气，“贵主，圣人醒过来的消息要告诉太后吗。”

　　“我不能做主，等皇后侍疾时您顺道告诉她让她定夺。”她得走了，皇后与四妃轮流在仁智宫驻守，但分到自己头上，仅仅那么几个时辰。现下时间已到，饶是心中不舍也无可奈何，文琰本已经走到门栏，又回到皇帝床边跪着。她眼睛要把眼前的人模样好好记住一样，视线细细扫过男人的鼻梁和眉宇。文琰低声喃喃：“您得念着三郎和嫣儿，三郎在外面十四年都没见过您，我们的孩子……”见此情景，苹安不好再言。心中还有些看过孤儿寡母的悲戚。

　　“文贤姐姐你这么急着哭丧，真到陛下万岁那天之后到掖庭洗衣去，你这双美手可要不得了。”

　　来者正是四妃之首——殷丽妃。来行宫避暑也是她的主意。只见她像枝春盛开在最高枝头的桃花。文琰不愿与她多做纠缠，福身欲走不想被后者一把抓住手腕：

　　“三郎在外苦了十四年，我有办法让他回来，姐姐愿不愿助我……”

　　“妹妹！”文琰将她未言明的话打断，她现在进退两难，只好压低了声音好言相劝，“若是有什么冤屈，可以等回宫后禀明太后。今天你的话我就当没听到，往后不可再说。”

　　殷丽妃像是猜到她会如此反应一般，娇笑着松开手捂起嘴，“都说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到姐姐这好似没生过三郎一样。”她踱步走到文琰另一侧眼神上下打量，“啧，可惜三郎在外苦修，有你这懦弱的母亲，还不如投生在平常百姓家里。”她仍在观察文琰反应，只见文琰一声未吭拂袖离去。

　　她还不罢休，追到殿门口对着文琰离去的背影继续说道，“我准备给姐姐的惊喜就要到了，看我诚心的份上可别忘了妹妹的好。”

　　“贵主，为什么不听听丽妃的呢。您日夜都想着枝殿下，天底下哪个母亲不疼自己孩子的。”

　　“她与太后的母家是表亲，我又是什么。枝儿等陛下万岁之后去封地安心过完余生，就算记恨我也没关系。”

　　“可……贵主，枝殿下快十五了，国策兵法蓝衣道人不会教他的。”

　　“他不需要学这些。”文琰眼神有些暗淡，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坦诚后悔又如何。但枝儿被送走到如今都没法回宫，像其他皇子一样长大的事实已经让她渐渐磨平了心痛，只要他能平安，怎么样恨自己都可以。“蓝峡山人杰地灵，他一定会长命百岁，恣意顺遂。”

　　暮色四合，文琰旁宫人点上灯盏供她继续好好看书。原来才过晚膳，她翻身下床到窗边一看，远处青山叠嶂，山头云雾缭绕。十四年前的蓝峡山也是这般宛若仙境，她拖着才生产过的身子一步步上山怀抱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请求蓝衣道人收他为徒。

　　“我不能收他。娘子请回吧。”道人俗名蒲白味，见到她襁褓中婴孩第一句便是拒绝。文琰苦苦哀求，“他不能在宫里，文家祸事临头，我一宫妃如何能保全骨肉。”

　　他并非修行之人，即使苦修也难有成果。说不动文琰，蒲白味也只能送客。“清静无为，去情去欲。他是天家的孩子，哪个能逃脱。文娘子，莫要执着了。”文琰闻声，含泪将孩子抱得更紧。道童上前为她引路，不想蒲白味起身送行时帽巾被苑门边棵柏树枝子挂走。他哈哈一笑，笑得快意。连文琰都弄得云里雾里，“圣人可有给殿下取名？”

　　“不曾。”

　　“我看枝就不错。今次他是我最小的徒弟了。”

　　骨肉分离原不是她所愿，这也是保护枝儿的办法。今年他的小衣还没有开动，事情桩桩件件围上来，文琰沉吟片刻，抚过搁置已久的琵琶，黄昏近傍晚时候凉爽与宁静间最是舒适。一名宫人快步走到她身后：“贵主，太后殿下到仁智宫了。她让您即刻去一趟。”

　　“即刻？她怎么突然来了。”文琰眉头紧锁，同时想起殷丽妃曾说过的话。她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发髻，“走吧。春袖。”春袖见她面色虽然没有变化，但对于太后的到来还是有些抵触。于是心下泛苦，贵主今次被殷丽妃下套不成，晚膳用完都不得安生。

　　“贵主在担心什么。”

　　“不是担心，只是许久不见太后殿下。”文琰淡淡回道，宫门口太后手底下的姑姑已经候着了，她推出个笑，“姑姑可知殿下唤我何事。”

　　那姑姑神秘道，“于贵主而言，是好事呢。”

　　到了仁智宫主殿文琰心里没打算见到除太后以外的其他人，于是皇后与殷丽妃在老人身旁的情景还是让她赶紧咬了一下舌尖马上镇定。殷丽妃还是盛开桃花一枝春的做派，连皇后在一边都显得黯然。她快步走到太后面前福身行礼，“殿下万福。”

　　“文贤妃，今晨皇帝醒了，你为何不报。”她素来带着凌厉的气息，脸上没有笑容时更是不怒自威。文琰听言急忙跪下，“臣熬了小夜以为是做梦……也让苹安禀告皇后殿下。”

　　苹安不可能不报，那到底哪一环出了岔子已经明了。文琰不想再解释，咬着下唇思索起对策。

　　“殿下，阿文肯定是忧思过重一时没分清。陛下清醒的时候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她没反应过来也是情理之中。”耳畔响起殷丽妃的声音，丝毫不拖泥带水两三下就把她摘走。文琰惊诧地看了她一眼，对方勾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说。“再说皇后整日操劳仁智宫上下呢，一时疏忽正常的。”

　　“‘阿文’？你何时与她这样亲密了。”太后横了殷丽妃一眼，后者笑得更加灿烂。“我与阿文是上辈子同生在一池水的并蒂莲，前世修来的缘分。”文琰几欲吐血，这回答她听了都想笑。不知道这人帮自己所求为何，难道真的要对付谁。她有什么资本此人合作。

　　何况自己无意在后宫争什么。想着她垂下眼扫着殷丽妃的鞋尖和地板那木头自然的纹路。

　　“油腔滑调。你给我传信说陛下想念枝儿是怎么回事。”太后点拨起自己来意，孩子名字倏尔就将文琰思绪拉了回来。不，他没说过。殷丽妃正直视着她，这个小自己七岁的女人抿着唇笑意更深，意味明显——不要说话。

　　“就是阿文离开后不久，臣正在陛下身边看书呢，他突然念叨起枝皇子的名字。我问过苹安，阿文在的时候，陛下也唤过。”

　　“此话当真？”

　　“我怎敢欺瞒您。”殷丽妃走上前抱起太后的手讨好地说道，“臣侍奉陛下六年，听闻枝皇子自出生起便拜入蓝衣道人门下。这十四载，思念他的又不止阿文一个。”她复而平常那般娇憨的样子，宛如未出阁的小娘子。

　　太后冷哼一声拢起衣袍，“胡闹。”殿中瞬时安静片刻。她转而看向站在一直沉默的皇后，“阿宁，在想什么呢。”

　　“儿臣是想不如今次就把三郎接回宫中，也还有照应。”

　　太后点头应下，“你这样想很好，那人选你可有想法。”她话里依旧留足了空间，仿佛正等待皇后说出来。

　　“……这，”她躬身垂下眼睫，“儿臣还没有。”

　　“瞧你这样子心里早有答案，但说无妨。”老人摆摆手，有些不耐地端起茶抿下一口听见皇后兀自跪下一拜，“东宫太子是三郎的长兄，是儿臣心中最好的人选。”

　　“你倒想得好，”茶盏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碰撞，“借着这由头把太子放出来。禁足东宫可是天子敕令。”她语气带着些愠怒，挑眼看向皇后。殷丽妃不言语，歪头看着文琰，“魏以孝治天下，姑母也是做母亲的，可听过低头弄莲子的句？”

　　“莲子清如水，普天下的怜子之心人母共有之。海茶今天我反而不太明白你。”太后在殷丽妃与文琰只间看了一会，转头向皇后说，，“让大郎去把枝儿接回来，我们在太极宫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