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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如果有来生04 ...

  •   我想,我都差点忘了,那可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先是军阀乱战,后是日本人入侵。从我出生开始,这天下似乎就没怎么太平过。人这一生也如同这战火纷呈的人间般,往往是离散苦痛多,团圆欢乐少,更合况是我这样生来便娘不疼爹不爱之人呢。可即便是如此,我的回忆里也占据着大片的欢乐时光。这或许是人特有的一种快乐方式吧。

      民国二十六年的秋天,我带着儿子回了家乡。我的母亲去世了,我准备动身的时候听说她病了,很重,我抱着最后见她一眼的心回去的。最后看见的却是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永远地安静了。

      印象中的她,不是一副计较的妇人样子,便是一副在祖父面前装作顺从的样子。母亲生前不过是有两个心愿,一是我能嫁个大户人家,她得个好女婿撑腰;二是弟弟将来能有出息。我抬头看着站在远处一瘸一拐的弟弟,忽然之间觉得自己有种对不起她的感觉。那时候觉得她特俗气,浑身沾满了自私自利,即便是后来我到了南京,初时也是怨她的。直到我自己做了母亲,倒是觉得自己的身上也不免渐渐沾上了许多护犊的俗气。

      我回那时念书的女子中学,在对面的冰镇梅汤里喝了一碗。那时候都没有好好尝尝它的味道,光顾着与金招打情骂俏。易寒望着那只盛满了红汤的碗发呆,轻轻啜了一口,便不再喝。我也觉得,它有点酸。真想不到那个时候我还是能一口气把它全喝完了的。或许那时候它是甜的吧,可如今,物是人非。

      我带着易寒,从那铺子里走出来,沿着长长的街道,路的尽头,是那时候的我家。我带着易寒,走那时候我和金招一起走的路。

      毫无预料的,身后有声音喊我,“张……嫣……”那声音,我在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把它找出来,反复地确定着也不确定。十一月的风已经很冷了,头顶有雪花扑簌簌的飘落,我抬头望着灰白色的天空,这还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

      “张……嫣……是……你……吗?”那温柔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一片又一片的雪落在我仰起的鼻子上,感觉湿湿的,让人想哭。我拉着易寒,停住在原地不动,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易寒回头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念出我名字的人,再回过头,看见我眼角滚落的泪。这是易寒第一次看见我流泪。“妈妈……你怎么哭了?”

      “你……”那个男人忽然扑上来,抱住了我,我终于忍不住也转身抱住他,大声地抽泣着。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抱在一个人的怀里,放声地大哭。这么多年了,终于能够好好的哭上一场,像是一场暴雨已经下到了最大,那么以后,会不会渐渐地雨停了,太阳出来?

      即便是那时候和金招恋爱,我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抱在他怀里哭过,那时候最多的,是抱着撒娇,抱着笑。

      “哭出来,全哭出来就好了。有我呢,有我呢……”他抱着我不断安慰着,语无伦次。

      “冯书扬……”我喊他的名字,记忆里,上次喊出他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时候呢?是我八岁的时候?还是十岁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太久,久得我都已经看不清了。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我不爱吭声,被母亲打了,身上有伤也自己忍着。冯书扬总是找各种理由去我家里,然后偷偷地帮我上药。那时候,我常常疼得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冯书扬就会轻声地安慰我,我一边用袖子在眼睛上狠狠地揉搓,一边倔强地说着:“不疼,我一点都不疼。我只是讨厌你。”冯书扬便望着我,笑着摇头。

      或许吧,其实我本不讨厌冯书扬,只是那时候母亲和祖父都觊觎着冯家的事业,便把我当成了达到目的的筹码,我偏不遂了他们的愿。

      ——————

      真好,我半生的零落过后,当我在这滚滚红尘中翻山越岭,累得走不动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我背后,轻轻地喊出我的名字,轻轻地走上来,温柔地抱住我。像是淋了好久好久的大雨,终于有人从背后为我支起一支伞。

      那时候日本人已经打进了中国,在一步步朝我们逼近着。我与冯书扬决定先去南京避一避,我们买了火车票。冯书扬提着重重的箱子,嬷嬷带着易寒走在前面,书扬跟在我的后面。那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灾难,火车站里堵满了人,有票的,没票的,所有的人疯了似的往火车上挤,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在火车开动前挤上了车。书扬把行李放在架子上,我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易寒呢?”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易寒呢?”我的头懵懵的,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忽然大喊“易寒……我的易寒……在哪里?”没有,没有,我看过了,所有可以看到的地方,都没有他们。

      书扬扶着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说:“听着,我现在下去找他们,你就坐在这里,无论如何,都要坐在这里。”我当时已经六神无主,完全不知道什么是什么,只是呆呆地冲他点头,呆呆地看着他跑下了车。

      “易寒……我的易寒……”我的嘴里还是默念着,列车缓缓地开始前进了,书扬和易寒,都没再上来。

      ——————

      我忘了我是如何回的南京公寓,我爬到阁楼上,那里还残留着上回走前落下的几个烟头。

      我其实并不喜欢十二月的南方,阴嗖嗖的,冷得很。外面兵荒马乱,连南京也据说不再安全,有钱的都跑了,没钱的也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我的邻居都走光了,只剩下我。

      坐在黑洞洞的阁楼上,我燃尽了所有的蜡烛,连火柴也燃尽了。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书扬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西方,有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望着黑黑的墙壁,呵呵地笑了。

      冷风从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撩过皮肤,钻进骨头里,一直冷进心里。

      忽然,窗外响起了好多好多噼里啪啦的响声,像过年时候家里放的鞭炮。我忽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正月十五的傍晚,我站在角落里看书扬在放鞭炮。他点着火,边跑边喊着“张嫣你看,张嫣你看!”

      那窗外的噼里啪啦声变得越来越大,我仿佛看到了火光,然后,看到远处的房子烧了起来,在这寒冷的夜里,像太阳,照亮了黑暗。世界变得亮亮堂堂的,仿佛黑暗里点燃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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