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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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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寂静,天上连一点云都没有,月光洒在地上照的一片银光晃晃,正在这静默之中,门缓缓地撤了锁没留一下点声音。
在大乐堂内的三人都熟睡着,根本一点没意识到大门已经敞开的事情。
直至卯时教坊司来了点灯的宫人才将几人唤醒,吉雅混沌的爬起来瞧着提灯,一脸呆滞未明的样子。
“已经到练舞的时间了吗?”懵懵懂懂的问着,宫人摇摇头将她扶起来。
“姑娘们还有大概一刻的时间回去梳洗打扮,现在快回吧!今日也还要练的。”
说完将灯留在原地供她们几个使用,吉雅以为这是教坊使的意思,忙唤了剩下两人起来,借了提灯往陌桑院走。
她向着那低眉顺眼的宫人又道了遍谢,她却摇摇头并不在意的样子,一手腕袖一手给桂树点上灯,动作十分轻柔,叫人看着只觉赏心悦目。
吉雅观她这来回的动作有些奇怪,她行止完全不像最底层的洒扫宫女,便是点灯也如此仪静体闲,但毕竟也有可能是前面的宫人犯了事被贬下来,她没有多想带着两人便回去了。
此后打理一番再出来,总算是没再起晚,回到大乐堂时,那宫人早就不见了。
吉雅无法,只能将那盏灯藏在了殿后一隅,想着什么时候再见便能还她。
教坊使今日来的迟些,殿内女娘们各自开了腿自行练习,没过多时,一人持伞进了殿内,一抖伞上面落花般的斑驳印记,显然是又开始下雪了。
三人担心今日还会被留在这里,这可比不得陌桑园,大殿空荡,没有人的情况下更是十分寒凉,三人硬是裹着披风才堪堪忍下来昨晚,今日下了雪再来一次,真不知道会不会被冻出伤病来。
她们正兀自担忧着,教坊使却没给她们一眼,从旁路过时只简单说了句今日下雪不必再留。
如此才终于叫三人的心落在地上,一面谢过教坊使一面还要继续将舞练得熟稔,乐师正在一旁暖手,正准备给诸位配上些乐曲,却被教坊使按住。
他拍拍手叫众人集中在一起,吉雅也和她们围在一起听候示下。
“大年夜是咱们排演的重中之重,但小年也不能舍了去,今朝梨园向上报的单子里,陛下挑了一曲《菩萨蛮》。”
闻欲跳此舞在静水里惊起哗然,众人皆没想到陛下竟然挑了这支舞,这《菩萨蛮》原是自西南传入中原,后又经宫廷伶官李可及加工,才有了如今法相庄严又兼具美感的异域舞蹈。
她们以为陛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怎么也会选出一支如白纻舞这般广为流传的舞来,没想到选的偏是最难,准备最少的《菩萨蛮》。若是选了这支舞,众人只能从此刻起开始昼夜不停地加紧练习。
见她们哀叹连连,萨日托娅不明所以的追问了一句这才得知后面的原因,既是这支舞,她和江南女娘们之间的差距倒没有那么大,她起了些心思想要加入登台的队伍里去。
跟教坊使说了这事,教坊使亦是点点头。
“这《菩萨蛮》本就是众舞才能现出庄重感来,你到时若是练得好自然能登台。”
说着他朝剩下的两人一努嘴,“她们不打算登台吗?”
萨日托娅斜斜乜了眼那正为萨日娜压腿的女子,有些轻蔑的语出深意。
“她们我自是管不着,不过按着她往日的性子怕是不敢站在陛下面前。”
教坊使不明白这背后的弯弯绕绕,只知道今日被内监召到殿前交册时说了一嘴,说别叫女娘们在风雪天冻病了,他隐隐感觉这背后有些事,却左右琢磨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事。
还再欲问,但眼前的姑娘也返回去查找典籍开始练习,他此刻倒是不着急这件事,犯不着上赶着去打听。
如此练了大概七日,在教坊使的鞭策与恐吓下诸位皆是进展神速,当然除了萨日娜,她真当不是习舞的料子,再怎么拿出时间来练习,也还是如同枯枝在狂风中似的胡乱摆动。
教坊使早就放弃了她,却不想叫吉雅也下台,她进步着实飞速,跳起这种略带些力量感的舞蹈像是本就通熟一样,比起那些江南女娘们还要轻捷飘逸。
但排舞队形已经定好,上台的只能是双数,去了一个现在还难担大任的萨日娜,只能再去一人才能全了队形。
他正兀自思索着去谁的好,吉雅却如同预料的那般提出剃下自己。
去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可没有那么多,况且若是差办得好还有封赏,她不但不卯着劲挤上去,反倒像她那个同乡说的避之不及。
这个疑问到了今天终于是挤在脑中挥之不去,教坊使顺势问了出来。
“你不想去,难道是不想见到陛下?”
吉雅本来埋下的小心思被他这般揭穿,吓得忙连声否认,手忙脚乱的解释。
“本是我自己技艺不精,贸然上台没有信心能跳好,正巧咱们排的舞是双数,这才想着多了我一个不如下来,您也常说凡事要以大局为重不是吗?”
教坊使狐疑的瞧了她好一会儿,才沉着声叮嘱道。
“你漠北是最后一支收归新朝的疆土,因着这点陛下已经给了你们好些圣恩,最好不要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也连累了我们!”
吉雅哪里敢有什么小心思,况且与新朝相比,自己的小部如同云雀与雄鹰,她怎么敢同皓月争辉。
这茬总算过去,小年当日,预备登台的舞姬们第一次换上了舞服,吉雅同萨日娜只能在一旁观看她们穿上缥缈色艳的衣服眼馋。
这世间大概没有多少女子会不喜欢润着珠光的缎面彩衣,吉雅一边看她们整理齐备,一边同萨日娜讲起这衣裙之间的分别。
“你看她们的舞服分有三种,其实是要指代菩萨广分中的果地菩萨、因地菩萨、愿地菩萨三类。其中愿地菩萨是指大愿地藏王菩萨,也就是地藏菩萨,他曾发下誓言: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也就是说地藏菩萨现今还在世间行走,因此不好冲撞了菩提。”
她伸手指向带着面具的萨日托娅,“头戴毗卢冠,手持锡杖和莲花正是他的法相,托娅着面具也正合适,咱们三个这几日面皮养的也渐渐有些起色,但终归比不上人家本就经心的,如此突兀在其中倒是不好,送来这面具正好趁意。”
萨日娜还是打不起精神,趴在她膝头上长叹。
“要不是我吉雅也不用下来,都是我不好,这么好的机会没有抓住,叫你也失了见陛下的机会!”
吉雅被她这样轻易的提及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推起来。
“往后可不能再这么轻易的说起那件事,在这里每行一步每说出口的一句话都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萨日娜你以后可不敢同别人说起咱们之前的旧事。”
萨日娜懵懂的点点头,又凑近来想要问出自己一直存在心中的好奇。
“陛下知不知道你来?他若是知道为什么不来见你呢?”
“……”
他为什么会来见她呢?所有人好像都默认陛下对她会有不同,可是前尘往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就算日后还会见面又能说些什么。
往日的事不敢追究,她若是不问,俩人之间似乎也无话可说。
愣神的这一会儿,女娘们已经装扮整齐排好了队,吉雅和萨日娜远远地在后面看着,停在了大乐堂门口。
“你俩也跟上。”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吉雅回过头去只见教坊使站在两人身后。
“也跟上吧!万一中间有什么差错也好叫你两个补上去。现在看看殿前是什么样子,日后也好尽快熟悉。”
两人只能应下,慌忙披起斗篷跟在队伍最末尾。
踏进雪中,呼出的一口气皆化作了冰锥刺进肺里,梨园离西华门还有好一段距离,众人皆走得很快,却也拦不住雪向身上飘落。
触之即熔在皮肤上化作一点湿意,将画好的妆也花了不少。
半阴的天色里,连些脚步也听不到,进了门内,夹道上只能听见宫人扫雪的声音唰唰作响,见她们一队着锦服的女娘们纷纷侧目,好似许久不曾见过梨园来这么多人。
吉雅见有人望来更加不敢抬头,裹着斗蓬要把自己缩成个猬鼠似的,借着天冷的理由倒没人怀疑什么,冷风嗖嗖的往面上拍,便是好奇也都缩着脖子看了两眼就回去。
咬着牙走到武英殿,还得从后面绕到隆宗门去,前面的太和门是万万不敢过的,于是便又走了好一段的路,直至过了宁寿宫后面才算真正到了地方。
迈过去另一边便到表演的畅音阁,众人直冻得脸色发青,下巴都难张开。
总算进了副殿脱去斗篷,女娘们皆围在一旁的暖炉边上烤火,幸好殿内预备的暖炉有好几个,不然女娘们冻得手脚僵硬难以舒张,便是上台也不好看。
最后进来的是教坊使,他拍了拍肩上的雪,望着殿外昏蒙的天气啐了声。
“什么日子下雪不好,偏在今日下,姑娘们若是待会手脚不利索,我等可是要受罚的!”
说着已经唤了侍奉的宫人给各位姑娘们倒上一杯姜汤,热辣的姜汤下腹人才终于精神些。
教坊使唤了正在拍面补妆的女娘们,“等下要上台热汤不可多饮。”
又站在众人面前叫她们坐下缓缓腿,看着她们的动作语调慢条斯理的,好像不是几日前逼着众人紧赶慢赶的威胁恐吓模样。
“今朝来陛下面前表演,是检验各位能耐的最后一道关卡。展露才能是其二,其一才是重点,今日表演绝不能出纰漏,若是敢在陛下面前有误,无论是否成心也都不用再回梨园了!”
“知我语意就好好表现,到了陛下面前得了脸,赏赐什么的自不用说,若是得了召见更是天大的福分!到时候咱家还要仰仗各位才行!”
听教坊使这么说,众人笑意盈盈的具答是,吉雅则默不作声在旁端着姜汤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萨日娜看她满面愁容,上前与她挤在一起。
“吉雅在想什么?”
她笑着摇摇头,“没有什么,只是感觉天威森严不可逆犯,皇城比我之前想的还要可怕。”
如此说倒是勾起了萨日娜对皇位上那人的兴趣,她缠着吉雅非要她讲一讲,那人是个什么样子。
吉雅拗不过她,只好回忆起当时。
那时的他有些消瘦,看人时总带着些威慑的探究感,不过笑起来冲淡了那些冷峻,她此刻回想起来才发现,在她的记忆里,那人总是笑着的。
也正是因为他脸上总带着笑,叫她忘乎所以毫无戒备,这才中了他的计,搭进去自己也搭进去族人……
她说不出来什么,只好尴尬的笑笑。
姑娘们神态各异的跺跺脚开始练习,不一会儿只听隔着门,对面沉沉的传来一连串高呼,众人为之一振,站起来隔着窗纸朝那边看过去。
吉雅也无法自已的站起身来朝那边望,隔着厚厚的窗纸,那边灯火通明几乎什么都看不着,只听众官齐声恭迎新帝。
悬在胸膛里的心这时才仿佛落下去,吉雅远远的望着那边,好像从这声里看到了他站在高台之上睥睨众人的神态。
只要想想就好像见了他亲面似的。
接下来的时间也不知是怎么过去的,只听对面不断有人齐声恭贺,也夹杂着些许禀报事宜的声音,但他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或许他到现在也还什么都没说。
吉雅坐回座位,手里的姜汤已经完全冷了,她听不见身边人的交谈,全神贯注只想听到他的哪怕一点回应。
难道做了帝王连说话都这么吝啬,她等着等着,一直等了许久也还是没察觉哪怕一丝熟悉的声音。
各个环节终于礼毕,轮到了梨园女娘们上场助兴的时候,还未出门,乐曲已经响了起来。
她们剩下几人只能眼瞧着大门敞开来,姑娘们鱼贯而出登上中央的舞台。
吉雅悄悄的移动身子,总算从敞开的缝隙一角看到了高台上的那人,只可惜离得太远,这样看过去只能分出高台上的确坐着人,但却看不清他的具体面容。
其实也不是多久不见,三年之间好似每一刻都能轻而易举记起他的样貌,如今再瞧只想看看他有没有变化。
人走尽了,大门倏然关上,最终也还是没能看到他如今怎样。
吉雅端正坐姿,闭着眼听前台上奏出的乐章,跟着一起轻哼。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其中无她,她怅然想着,恐怕陛下早已经忘了在漠北留下的旧事,再看舞娘也只能瞧见韶颜,望不见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