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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狼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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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以“人生在世,及时行乐”为信条,平日只知潇洒快活的单扶音最近很苦恼,非常苦恼,连含在嘴里、洒满糖粉的梨膏糖现下尝来也寡然无味。
“原来情爱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呀,唉!”她重重叹了一口气,两手无力地撑着脑袋懒懒坐在雕花铜镜前。
阁内幽暗,烛火摇曳,只见圆月上窗,残灯半穗。
清风从窗棂间隙里拂过,暗暗地将藕粉色帐幔掀起,帘末轻纱随风飘扬,扫过单扶音凄惨悲凉的背脊。
四下静悄悄的,没有声响,唯有小姑娘的心事此起彼伏,一声声哀叹后的余音在空荡荡的阁楼上空如涟漪般久久缭绕着。
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日在蛮蛮村见到的那个书生。
书生姓褚,白皙如雪,脸庞略显清瘦,可五官又偏偏精巧地落在各处。满头乌丝用青玉簪绾着束于脑后,看上去神清气爽。褚书生身后常背着楠木制成的书笼,手里时时端着一本书和提着一支笔毫已写到分叉的毛笔。
单扶音尤其喜欢他眉间长着的一颗小小的红痣,惹人心痒痒的,也是这颗眉间痣令他更胜天上谪仙。
虽说褚书生年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但他不作言谈时,清冷的气质,配上宽大的蓝布袍裹身,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而他一旦开口讲话时,谈吐间温文尔雅的模样,令生人忍不住靠近。
单扶音第一次看到他时,毫不意外的,馋的哈喇子淌了一嘴,不知道的,还以为单扶音妖女俯身,肚子饿了,想生吞了白白嫩嫩的褚书生。
单扶音的确不是人,她是狼妖。可妖又怎么样,在这个世上,人有善伪之分,妖也有好坏之别。银月狼族上上下下可都是顶顶无敌、顶顶善良、顶顶貌美的好狼、妖!
等等,这个“貌美”……
当真生的美吗?为何褚书生看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爱慕之情?小姑娘开始对自己的相貌不满意了,她被褚书生书笼里用画筒存放的一个美人画像搅得心神不定。
“要是脸再稍微尖点、瘦点就好了,”单扶音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摸量着圆圆的脸颊对镜喃喃自语,“还有这眉毛,怎么偏偏生的短而粗,团团的绒毛还一骨碌挤在一块儿,唉,为何这世上有人连眉毛都如此好看!”
其实小姑娘是长得好看的,唇红齿白,尤其是那双杏仁大小的眼睛,晶亮纯澈,衬得人天真无邪。
镜中,她梳的是而今上京民间少女时行的双垂髻,以素白小花点缀,两处低垂耳侧的螺髻后系着的一双莲花纹银绸发带垂至腰间,于稚气中增添七分清雅。她喜着红衣白裙,又使整个人软软糯糯,颇有喜感,活脱脱像个年画里的小娃娃,粉雕玉琢的。
单扶音所谈及的画中美人姓颜,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颜明玉。
那日单扶音在蛮蛮村也见过她,颜明玉比她和褚书生晚到七日,她是清水镇镇主的明珠,替父亲视察蛮蛮村民情,协助褚书生捉妖。
单扶音觉得颜明玉哪哪都好,要是她是男子,她顶满意这个温柔的姑娘。
只可惜她也是姑娘。
许是银月狼族的天性,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喜欢上一个人,她从不肯随意罢休,除非心服口服。
同行时她妒忌心起,对颜明玉很不满意,总是故意找茬。
因为,蛮蛮村路过的乡野粗妇都敬称褚书生为“玉公子”,这一切都是为了和颜明玉“玉姑娘”相配。
而她,单扶音,夹在这两位“玉人”之中,在外人看来实在有些多余。非要形容他们三人并排出现在蛮蛮村的样子,倒像是……一对新婚夫妻带着哥哥嫂嫂娇蛮且还不大讲理的孩子!
她彻底妥协了:“要是我有颜姑娘一半漂亮就好了,嘤嘤嘤……”
捉妖途中,颜明玉弯弯的柳眉时常淡淡蹙着,我见犹怜。她相貌清丽,一片芙蓉面,两半冰雪肌。与褚书生并排走在一块,气质确实相配。
褚书生对颜明玉的态度很不一样,单扶音嗅出了,似有些像男子对女子心悦的味道。不过,她窃喜,颜明玉好像对他并不感兴趣。
单扶音还有三月及笄,不过比颜明玉小一岁,只是单扶音太显小了,褚书生总是把她当作小妹妹去照顾。
可是她不想当妹妹呀!
事不与愿违,自蛮蛮村幼童离奇失踪一事功成后,褚书生当夜坐上乡大夫自呈的马车长途跋涉赶回了老家,准备明年的乡试。她只能眼巴巴望着那远去的残影,挥泪不断回忆着褚书生离别前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的话:
“音音,这次蛮蛮村你功不可没,有缘再会。”
褚书生终于笑了,单扶音内心掀起波澜,一阵狂喜。往日里她对褚书生保护颜明玉的极端不满烟消云散,一笔勾销。“音音”这一叠字叫的可真亲昵,爹爹娘亲都不曾“音音”“音音”地唤过她,相比于褚书生恭恭敬敬称颜明玉“明玉姑娘”,她内心暗爽得一批。
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褚书生呀!科举是个什么东东哇!比捉妖还要有趣吗?褚书生这么厉害,干嘛不靠捉妖挣钱,还要痴迷于考试?每日温习功课到夜半,可别把身体给熬坏了。
一望无际的黑夜里,小姑娘坐在窗台上,抬头对上挂上桂树梢头的那轮冷月,恍惚间,她的眸子由黑褐色渐渐变为幽蓝色。
“褚书生,我好想你!不知你乡试准备的怎样了!我们……”话至尾端,她如鲠在喉,这颗心火热热的,烧的胸腔难受至极。疼啊,眼泪匡匡从眼角冒出,怎么也止不住,情爱可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能让人置于快乐轻松之境,也能不断折磨着有情人的心。
嗓子喊不出来了,“何时才会再见”被她生生吞入了肚中。
那个穷书生呀,不知有什么魅力,无影无踪之间,便将她的魂给勾了去。
——
半月后。
单扶音收到了乡大夫的亲笔信。
送信人是住梅花庄的童子,梅花庄与蛮蛮村相邻,往远古追溯,它们曾经同属一村,只是自发大水,两地之间突然冒出一座绵延的大山后,两地之间从此音信隔绝,世代再无来往。
梅花庄和蛮蛮村确实曾同属一村管辖,但发大水、大山凭空而现,这些只不过是民间街坊传闻罢了,流传者还是一个从没有读过书、出过上京的上京人呢,他哪晓得这些东西,恐怕他连蛮蛮村的“蛮”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至于再无来往一说,童子送信,这不就打破了空口无凭的传言嘛。
“千闻阁阁主单姑娘,蛮蛮村有信!”童子的声调拖得很长,弯弯曲曲从阁门前的狗洞经由双龙戏珠屏风,传到躺在床榻上半醒着的单扶音耳中。
单扶音觉得奇怪,都离开蛮蛮村已近半月了,这会来信又是何意?莫非,是乡大夫又记起他们的大恩大德,特意传信感谢他们,随信给他们送来他上次说没来得及做的干炸鱼?
倒也不必,送些盛产的梨膏糖便可以了,干炸鱼她可不喜欢吃,干巴巴的又尽是些刺喉咙的骨头。单扶音看着琉璃盏里所剩无几的梨膏糖,眉毛皱成了一团,她愤愤地捏起一块往嘴里扔去。
“本阁主在!”
童子的声音听来异常急切,还带有些因恐惧而发出的颤抖声,单扶音觉乎,童子不像是来送喜的,倒像是……额……来报丧的。
眼前的童子双腿止不住发抖,只要风吹一下,便可将他送至十万八千里。童子因害怕,脸上的表情抽搐扭曲的难看,他将信匆匆塞在单扶音手中后,扯起袖子忙擦了把汗,不出片刻他脸色苍白,惊慌失措,便像看见鬼似的哆嗦着腿,跌跌撞撞地往原路跑回。
“奇怪,本姑娘长得这么吓人吗?大惊小怪的!要知道整个落川有多少公子见我都忍不住多看我几眼呢!喂,你别不识好歹!”单扶音嘟着嘴叉腰朝着童子“落荒而逃”的方向大喊着,尔后等她回头看了眼幽森的阁门和歪歪挂着摇摇欲坠的上头写有“千闻阁”字样的牌匾,不禁扶额呵呵苦笑道,“是该修缮修缮了。”
单扶音迫不及待拆开了信,印入眼帘的是一张泛黄的信纸,被揉成了皱巴巴的腌菜,蛇形般的纹路交错分布,简直让人没有看一眼的欲望。偌大的纸张,只依依稀稀写了几个字,并且肉眼可见的细小,笔锋颤颤巍巍的,像一条条被榨干的虚脱的豆芽。
单扶音见过乡大夫写字,笔法坚硬有力、入木三分,单扶音写的字虽然丑,但她识得什么是一手好字。再者说,堂堂七尺男儿也不该将字写得如此小家子气,况且连褚书生这般长得文文弱弱的男儿,他的字也是有一股硬气在。
笔墨早已干透,恐是送信路途遥远颠簸,字迹略微磨损。
“读个信也还得跟破案解密似的,人类的心思可真难猜。唉!”
于是,就有了单扶音扬着信纸,拔着小短腿在阁楼上下不断乱窜的名场面。
“啊呀呀,送什么信,直接派人说出来就好了!!”她发着牢骚,早晨刚梳好的头发如今风中凌乱。
好不容易看清了字,当她誊抄在糖衣外纸时,她开始怀疑人生。
看着这笔顺错乱、奇奇怪怪的字样,单扶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额……这特么是字吗……这样下去弄得我很傻……我亲亲苦苦才看清样子,你现在还要我、来破译?”
……
真伤脑筋呀!
单扶音当初化为人身的目的就是为了傻傻并且轻松的过日子呀。
像抱了个精致的艺术品一样,单扶音拿着糖纸端详了片刻,她的眼睛有些肿胀充血,倦意来袭,可那落日夕阳透过窗户冰裂纹、斑驳地打在铜镜上的光明晃晃折射在她眼前时,单扶音脑子里突然“叮”的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
要是蛮蛮村又一次陷入了危险的境地,捉妖人不在,信中内容又过于明显时,乡大夫会用什么法子向外传信求救?
她看向那片跃动着光泽的铜镜面,嘴角疯狂上扬。
单扶音,我看还有谁敢说你没脑子。
铜镜里,只见糖纸上的字规规矩矩地显示出原本的样貌:
“野婆!盗男!危矣!速归!”
下方署名:蛮蛮村·李元甫。
两字成句,于短促间足以可见蛮蛮村境况之险峻。
还真是来报丧的。
老夫子,你竟如此看重本姑娘的捉妖能力,那本姑娘便遂你心愿日夜兼程赶回蛮蛮村抓妖。
不过,事成多赏我些银两。
她静静的看着阁楼顶上半截木块连带着厚厚的灰尘啪啦落地。
……
恰巧,我的小塔塔好久没吃坏妖怪了,直直饿的咕咕叫呢。
单扶音骄傲地昂起头,轻轻拍着斜挎在腰间的浅雾紫缎绣如意纹腰圆荷包,荷包下坠着的银色小铃铛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
不一会儿,她又暗自伤神,踱步思忖着,不知乡大夫有没有给褚书生也送这封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