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浮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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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只当二郎是个寻常人，却不知那玉印里头的深意，长长的三生却只留下短短的十年来回望。七娘一直在等，等一个少年一如往昔，再轻唤她一声“卿卿”。
只叹浮世万千，沧海桑田，人面不知何处去，丹枫故里话秋悲。
——浮水·引
一场秋雨一场寒。
枫林掩映的山坡开出一条小道，红叶如灼，格外妖艳，只消西风穿梭林中、飒飒吹拂，挂在梢头摇晃的叶子便尽数坠落，湿漉漉点缀于泥泞之中。
前方的路蜿蜿蜒蜒一眼望不见尽头，老黄牛口喘粗气正吃力地拉着垒了几垛稻草的板车，慢腾腾踩在大雨遗留的水洼里，牛蹄拔起，连带着蹄下的泥沙四溅开去。
晨起露重，山路颠簸处，老黄牛只是稍稍被前方的小石块磕绊了一下，全身皮包骨肉便斗上三斗，差点滑跪在地。
身后用缰绳紧紧绑住的板车一震，车轱辘嘎吱的响声戛然而止，挂在穗头豆大的露珠重重砸在睡得正香的小姑娘额头上。
单扶音下意识揩去露水后，手腕借力揉着发酸的腰部嘟哝道：“老伯，不能走平路吗？哎呦，疼死我了！”
稻草垛里，单扶音睡眼惺忪，她裹在圆滚滚的绛色云锦斗篷里愤愤坐起，腮帮子气鼓鼓的。
天还蒙蒙亮，放眼望去，雾气氤氲，有要放晴的兆头。
雾气笼罩下的这条枫林小道尤为陌生，大白天走在其中总令人生出惴惴不安的感觉。
老伯临时改道了吗？单扶音不禁狐疑：“老伯，您不是去蛮蛮村吗？”
老伯装作没听见，他闷声骑在牛背上，佝偻着背，脖子缩在半圆的蓑衣领口里，斗笠看上去因太过宽大而不住往前倾斜。
“老伯！”出于担心老伯耳力不健，单扶音放声大喊，响声穿彻整片枫林。
老伯依旧没有理睬她。
单扶音心想，这老伯也当真奇怪，昨日健谈得很，拉着她扯了一大堆家常，可惜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中途半醒时，老伯仍慷慨激昂忘我地讲着，而这会儿却沉默不语。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不过说了几句，您不会生气了吧……”单扶音转过身子，小心翼翼试探道。
虽说将要放晴，但枫林里寒冷刺骨，气氛极为诡异，恐怕，这前头的人早已不是昨日慈眉善目的老伯了。
单扶音呼出一口气，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小圈。
“掀。”她轻语，将小圈送了出去。
斗笠不为所动。
此物非人。
前方，老黄牛突然止步。不知它是见到了什么怪物，全身肌肉紧绷，两眼霎时猩红，鼻息吐出团团怒火。继而仰天长吼，角尖朝前，双蹄刨地，蓄势待发。
发觉板车轻微晃动，单扶音“啪嗒”一声敏捷地跳了下来。
那“老伯”也随之款款而下。
他背对着她，立在前头。
“小丫头，你家大人没教过你要尊老吗？”声音幽幽的，气若游丝。
伴随“咯吱”声，“老伯”慢悠悠扭过头，惨白的脸映入单扶音眼帘——这是张没画上眼睛、染上满满一层阴郁苍凉色彩的悲相。
单扶音心头一紧，仰天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吓得尖叫起来，不得不说方才他转头那会儿实为疹人。
难怪没闻出妖气，原来是个连小妖门槛也未及，只是随便用一张白纸糊上脸部、粗制滥造的傀儡。
“那么，你家主人有没有嘱咐过你，大白天不要随便回头吗？”
她欲唤出千灵塔，谁料这厮睡得沉，倏然，悲相傀儡趁机扬起手里的牛鞭朝她扇去。
“噼啪！”轰然一声，地动山摇。
好险，单扶音猛地避开，鞭子重重打在地上，枫林道裂出一道狭长的口子。
“音音。”
是褚书生的声音。
褚青羡彼时闭窗坐在马车里头小憩，听见巨响后，他掀开帘子探查势况，正巧发现前方不远处刚跃过裂缝的单扶音。
“褚大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单扶音理了理凌乱的衣裳，冲褚书生笑，但眼神流露出复杂之色，褚书生也被卷入危险之境，她不知是该惊喜还是该忧虑。
“绵阳道被倒落的大树阻断，不得通车，我见分岔口有一条新路，想着能不能快些到蛮蛮村，没料到愈往里走迷雾愈浓，也就迷路了。”
很明显，褚书生也被那个悲相傀儡给忽悠了。
“褚大哥，我先收拾那丑东……”
糟糕！片刻的光景，悲相傀儡竟从她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褚青羡下了马车，肩上依旧背着书笼，手中提着的仍是先前那只用的开叉的毛笔。
稍稍走近，他轻轻揉了双眼，疑惑道：“咦？音音，我倒是刚发觉，才半月不见你就长这么高了？”
长高了吗？单扶音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不禁忆起五天前在千闻阁挂招财进宝图踮着脚死活够不到挂钩而难堪的样子。
“没有哇，”单扶音回应道，当她抬头看向褚书生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神来，“欸，褚大哥？你，怎么变胖了？”
与此同时，周围出现了好多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褚书生，“褚书生们”将单扶音团团围住。而褚青羡那边，也同样如此。
“桀桀桀……”
枫林里游荡着悲相傀儡的笑声，那笑声阴森诡异，让人听着心里发怵，极为难听，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哭，正巧同它那张脸相配。
它倒是等着看一场好戏。
“褚大哥，你的真身在哪儿呀？”
虽说单扶音总是幻想和褚书生待在一起的时光，但当多个高矮不一、胖瘦各式的褚书生同时出现在她面前、并且还做着相同的动作时，她不免背脊发凉。
“我在这儿。”
褚青羡的应答声似腾浪般一层叠着一层悠悠回响着，压根分不清孰是孰非。
单扶音试着不断换动方向，怎奈四周仍是好些奇形怪状的褚书生。
“褚大哥，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褚青羡长眉微蹙，沉思一番回应道：“这应是阴阳鉴，一种会吃活物的镜子！”
话毕，似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的老黄牛顷刻被吸入镜中。
其威力不容小觑。
《奇物录》记载，阴阳鉴，型似女子穿衣镜，鉴面凹凸，分别对应阴阳，是名阴阳鉴。因鉴面似水浮于之上，又有雅称曰“浮水”。
初，鉴面平静，汲取怨气积增后，便如大风扫过，波涛汹涌，产生极大威力。
“除此之外，该鉴专吸取妇女怨气以来保持其鉴面柔软，有真水之姿，最终化为恶水，操纵方圆十里山川河流，发动洪灾，摧毁家园。”
单扶音惊诧，其乃大妖所为，她闯荡人间三年之久，还是第一次碰到大妖。
“它为何这样做？目的何在？”
“繁衍更多阴阳鉴。”
如此，只是为壮大自身之力而葬送千百人性命，恐怖如斯！
“照这样看来，岂不是世间存在不少阴阳鉴？”单扶音言外之意是，她与褚书生此时恰好倒霉地遇见了不计其数的妖镜。
“不，”褚青羡斩钉截铁道，“阴阳鉴难以成形，世间仅有五面，迫于其危害之大，早年间有一群道士将其余四面封印，这第五面便是在那之后出现的。”
只有一面，这一堆镜子中唯有一面是阴阳鉴，看来其余都应为流水幻术，他被单扶音一语点醒。
这流水幻术乃是借湖水流动之态附于阴阳鉴分身鉴面中，以假乱真。
“音音，你听的见吗？”褚青羡压低声音唤道。阴阳鉴再怎么玄乎毕竟只是一面镜子，利用鉴面吸音，以引起共鸣，再借鉴面波动幅度加以回弹，造成层层交叠的效果。声势愈大，回弹愈明显。
果然，回响声小了许多。单扶音心领神会。
她同样压低声音：“褚大哥。”
果真如此，不出片刻，他们各自找到了对方的真身。
阴阳鉴不甘示弱，它迅速调转阵法，忽地水浪从鉴中喷涌而出，意图分离二人，褚青羡迅速抓紧单扶音手臂，提着她一同腾跃到半空之中，手中的毛笔化成一柄出鞘的桃木剑。
“压邪气，御百鬼，斩！”
一剑劈下。
“咻——”
“呲噗——”
水柱轰然炸开，被飞舞的桃木剑逼退反噬回鉴面，阴阳鉴伤了元气，一时难以喷涌水浪，但它善变，躲进了一群分身中，褚书生还不能很好驾驭桃木剑，一个接一个试何者为真鉴的话，实在太慢。
单扶音想起了戴在手腕的菩提子。
这还是在她通过层层考核、获得去人间历练的机会前，娘亲强行塞给她的一串象牙白菩提子。
“别看它只有二十一颗，到时候手腕用力一甩，便会幻化作数百颗散向四处，直击对方要害。甭管前方遇到多少坏人，通通都能把他打趴下。千灵塔随主，未必时时靠谱，我这串好珠子还是你外婆传下来的，跟我多年，实用得很。姑娘家家一人在外不安全，爹爹娘亲不能随时护你周全，且让它替我和你爹爹暂时守护你。瞧我家宝儿相貌随娘，生的漂亮，可别被市井中的色狼给盯上了。戴上，它可以用来防身。”
“不是，娘亲，哪有您这样说女儿不靠谱呢……还有……可我们就是狼呀？”单扶音不解，水盈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向娘亲。
娘亲被她问住了：“……呃，这不同。”
“世间险恶，听你娘亲的，她说的都对。”爹爹在一旁附和。
她突然有点想哭，脑海里又浮现出一家人在寒冬时节被风雪困在山洞里不知生死，却围在篝火前乐观地吃着烤红薯其乐融融的画面。
可霎时，画风突变。
娘亲：“你娘和你爹出去玩了，对不住了，这次又不能带你去，加油，等你历练回来，你爹爹给你做满满一大盘你爱吃的油焖大虾。”
“……哼唧，这是我最讨厌吃的菜——之一！”。
爹爹：“是你娘亲，你娘亲喜欢，都说姑娘喜好随爹，你娘亲爱吃的，爹爹也爱吃，自然而然宝儿也爱吃，年纪轻轻可不许挑食哦。”
爹爹娘亲是真爱，而她只是个意外。
单扶音仰头，那颗欲滴落下的眼泪硬生生倒流回去。
她摩挲着刚卸于手掌的菩提子。
阴阳鉴虽伤了元气，但似乎有意隐藏了实力，仅是方才作势，后便未再作妖。如此看来，它像是在拖延他们去蛮蛮村的时间。
不可恋战，必须速战速决。
可这菩提子该怎么发挥大用处呢？
浮水浮水，鉴面似水。
汲怨气，以维持柔软。
单扶音在心里头来回念着这几句话。
有了！
她想起阿爹曾带她去碧云湖捡石子比试打水漂之事。
“褚大哥，你玩过打水漂吗？”
“哦？不曾。”
“没有打过水漂的孩童时期得该有多无趣呀，褚大哥，等蛮蛮村我们把那害人的邪祟给收了，我教你怎样？”
小姑娘的脸上闪着骄傲的光彩，像一朵绽放在寒夜之中傲然挺立枝头的梅花。
褚青羡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他知道小姑娘有她自己的主意，于是笑盈盈答道：“好。”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浮水（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