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人生》冷期野

11、晴雨天

　　又是一个周日。

　　周日似乎总是和晴天有关。

　　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公园中享受阳光，蹒跚学步的小孩在草坪上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然后在父母的惊叫中摔进草丛，推开草后又露出一张沾上泥土，皱巴巴的小脸，要是更小一点的只能在野餐布上扭着屁股用四肢探索世界。

　　太阳灿烂的光晖扫去一周的疲惫与不快，总而言之周日象征着闲适，热闹和生气。

　　李舒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他的性格和热闹根本不搭边。

　　因此周日的雨天便格外和他心意。

　　斑驳的墙皮是发霉的信号，天空沉重地喘着气，黏腻闷热的空气充塞在昏暗的楼道，更不用说四处纷飞的蠓虫。

　　所有人因为天气的缘由，都和李舒一样成为了屋内的囚徒。

　　随便选上一部家里长短的电视剧，在嚷嚷的吵架声中躺上一天，躺太久了四肢会有一种痉挛发麻感，就像有人在用轻微的电流对皮肉进行电击。

　　吵架的尖利嗓子一瞬间仿佛隔得很远，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李舒的耳朵中只留下一点类似飞鸟快速鸣叫的嗡嗡声。

　　雨天就该这样，就该犯懒睡上一整天，就该赖在床上幻想儿时夜里星星吵架的声音。

　　雨天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它用氤氲水汽掩盖夏日的燥热。

　　还掩盖了什么？李舒的脑子缓慢地转动，可耳朵中的轰鸣声猛然冲散思路，他的眼睛张得很大，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上晃荡的吊灯。

　　一圈，两圈，三圈，李舒觉得整间屋子也跟着旋转起来了。

　　轰隆一声惊雷将他从幻想中捞起，窗户紧闭，吊灯在空中纹丝不动，李舒贴在冷硬的墙壁上，好像那是他抵抗黑暗的唯一手段。

　　他迟缓地眨眨眼睛，想起了没关上的阳台门，四肢百骸将无力感传到大脑，于是李舒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枕头中。

　　犯懒多正常，雨天大家都是这样的嘛。李舒心安理得地想道。

　　大家都是这样的吗？

　　厚重的梵钟声沿着风的路径来到池塘深处，最后一个boss伴随着钟声的余韵轰然倒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开始清洗战场，系统机械而没有温度的女声播报着玩家的通关公告，书生拨开层层叠叠的荷叶，同剑客一齐走了出来。

　　几只蜻蜓漫不经心地把它们纤细的尾尖探入平滑似镜的水面，不知道哪处传来的蛙鸣溅起一片涟漪，入眼一片静谧之景，只有剑客与书生的一身狼藉暗示着池塘之下的杀机。

　　“脏死了。”逍遥低头盯着衣服上被雨水晕开的血迹，皱眉抱怨道。

　　只见他周身慢慢泛起荧光，等荧光消失时，又成了一副贵公子模样，他摇起扇子，懒洋洋的模样仿佛身处戏楼，下一秒就要扬起衣袖给台上抛几个金锭子。

　　逍遥站到剑客身后，丝毫没有顾忌他衣上的脏污，自然地把整个头压在对方的肩头上，他拖长了腔调黏糊糊地问道：“我记得你有一套和我这个挺像的。你换吗？”

　　李舒没有应声，他微微偏头，许是靠的太近，呼出的热气扫在逍遥的脸侧，弄得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圆润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李舒小时候在戈壁上捡到的玛瑙石，被风沙磨砺出来的棱面反射耀眼的日光，眼睛猛得一看还会感觉到烧痛。

　　李舒向来不敢直视这种东西，所以他同样匆匆地避开了逍遥的目光。

　　“忘记放背包里了。”李舒回答道。他伸手轻轻推了推逍遥的脸，又说：“脏。”

　　掌心带着冰凉的雨水贴上温热的脸颊，逍遥的脸下意识地移开一点，随后又自己迎上去，让人难以察觉地往掌心上蹭了两下，几秒后李舒肩膀一轻。

　　“那你要快点。”

　　哪有什么快不快的，李舒“嗯”了一声，答应道。

　　李舒从荧光中走出来时，逍遥正坐在不远处池塘旁的青石上。

　　他挽起衣袖，双手撑在身后，脱掉的鞋袜在旁边乱七八糟地扔着，湿漉漉的碎发被胡乱往上一抹露出光洁的额头，衣裾和水波一同在腿下抖荡，他就那样撑着身子，歪头望向李舒。

　　细雨成帘，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李舒其实看不真切逍遥脸上的神情。

　　大约是在笑着的吧？

　　李舒瞧见他露在外边的虎牙和咧开的嘴，发丝被风追着逃到嘴巴里，逍遥皱巴着鼻子，抿起嘴巴，要笑却不敢笑的憋屈神情，倒是弄得李舒眼含笑意。

　　他慢慢走到逍遥身边，学着他坐下，问：“不嫌脏了？”

　　“玩嘛。”

　　李舒双手撑着，身子小幅度地向后仰，放松的闭上眼睛，雨点打在荷叶上的声音清脆悦耳，绵密的雨滴顺着脖颈线条一路流入胸膛，一点一点淌湿月白色的衣裳。

　　有点痒，李舒睁开眼睛，发现逍遥正盯着他——不知道他盯了多久。

　　李舒不明所以地望了回去，后者却在对上他眼神的瞬间仿佛被烫了一下，迅速移开视线。逍遥的脚突然在水中一踢，溅起的水花惊得躲在莲叶下的小鱼四处逃逸。

　　逍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一副羞怯，甚至还带了点愧疚，他尖尖的虎牙抵在嘴唇上压出一个凹陷的的印子，躲闪着李舒的目光。

　　“你…你今天怎么没叫我找别人？”逍遥安静了一会，又问。

　　“嗯……”轮到李舒支吾起来了。

　　李舒是熟练而惯于这样做的，过完日常任务或打完约好的副本，李舒总会说这句话，他没那么直白说出来，但的确是肖遥刚刚说的这个意思。

　　“我想你接下来应该是有其他的安排的，对吧？”第一次说完的时候，逍遥摇头的动作在观察完李舒的神情后猛然停滞，他眼睛暗下去，张着嘴显得有些呆的样子，李舒低下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两人便分开了。

　　第二次的时候他开始尝试挽留，于是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

　　李舒从不听他讲理由，车轱辘的话滚来滚去半天，其实都是同一个意思，没什么太大的说服力，他的注意力老是被对方的发带吸引——发带松松散散，随着主人讲话的动作一晃一晃，搅得李舒心脏也也一跳一跳的。

　　等到逍遥陈述完他叽里咕噜的理由，发带差不多也不堪重负，马上要掉下来了，这个时候，李舒会伸手帮他拉紧，然后再低声说“好”。

　　他说他要走，他挽留他答应，这像是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程序，每天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行。

　　也许是为自己的窘态打补，也许是真心实意的好奇，但不管怎么说，这份“默契”被肖遥着急忙慌地牵了出来，用来掩饰他的窘迫。

　　或许是今天的天气太好，或许是逍遥笑起来的样子太傻里傻气，李舒便忘了要走。

　　“你发带歪了。我帮你调一下，你不要动。”李舒没有回答，他起身绕到逍遥背后。

　　他更多的是感觉到而非看见逍遥脸上的揶揄，这份揶揄在他的逃避后更明显地冒了头，李舒不明白形势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

　　看不见逍遥的神情让他自在许多，手指插入顺滑的发丝，李舒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着逍遥的头发，逍遥没有再追问。

　　发带骤然收紧，李舒满意地端详着漂亮的蝴蝶结，他收手，宽大的衣袖拂过逍遥的耳垂，准备重新坐回去。

　　“我们等会还要一起吗？”他以为刚刚的沉默已经把话题跳过，又问。

　　逍遥支起一点身子，李舒停下回去的动作，俯视着他，清晰地瞧见笑意在他的眼底流动——这笑带着一点狡黠和李舒看不明白的愉悦，虎牙在嘴唇上短暂地吮磨，留下一个非常浅的小印子。

　　“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

　　李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逍遥微仰起头，两个人的眼神在空气中相交，逍遥眼眸中的笑意不减半分，李舒有点失神。

　　“唔…好吧。”空气被有人含糊的声音震颤。

　　李舒不得不承认那场雨和他记忆中不同，被清凉的水花泼满身而发出的惊呼，逍遥放肆而爽朗的大笑，精疲力尽后躺在草地上仰起脸尝到的雨水味，在听到身边的人说自己自己在现实从来没玩这么痛快后，再轻声附和上一句“我也是”。

　　李舒当然不是那种喜欢热闹的人，他是那种在路上瞧见小孩和妈妈哭闹撒娇时远远地看上一眼就立马走开的人，他是那种会在下雨天藏在房间里放上一天的电视剧的人

　　电视里吵架也接近尾声，雨好像变小了，窗外雨点打在塑料遮雨棚上的的声音摩挲着李舒的耳膜，嘀嗒嘀嗒的和那天雨打荷叶的脆亮声竟有点相似，两种声音被李舒的脑子巧妙地融合到一起。

　　时间的针脚慢腾腾地踱着步子，李舒拖着汗津津的身子来到厨房，手指撘上浅蓝色的柜门，冰箱透出浅亮的光勉强掀开一角黑暗，临期的面包被人囫囵吞枣地送入口中。

　　片刻之后，厨房恢复原样，拖鞋啪嗒啪嗒地响着，李舒回到房间。

　　全息头盔摆在桌上幽幽地闪着微光，李舒带着一点他也没察觉到的期待，戴上了头盔。

　　有人扑到他身上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拥抱，李舒双臂环绕着腰身，生涩地回应着拥抱，他的头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轻轻地倚在对方的肩膀上，眼睛失神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

　　李舒听见了蛙鸣鸟叫，还听见一些叽叽喳喳不重要的小念叨，这有些太热闹了，他想道。

　　李舒是不喜欢热闹的，他的性格和热闹根本不搭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