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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所谓校园霸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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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檀感冒了。
因为昨天晚上在地板上睡觉。
这栋父母留下的房子很小,只有一个前厅和一个小房间,平时他们两个都睡在房间里的一张小破床上,而她睡在衣柜里。昨天在门口坐了好久,结果没忍住睡着了。
但是今天是周一,还要上学。
小林檀神奇地在迟到之前醒来,在迅速洗漱,迅速收拾书包,迅速向学校奔跑的过程中她还有功夫去便利店买了个面包充当早餐。幸好爸爸妈妈住的地方旁边有学校,又幸好日本是九年义务教育制度,不然他们可能压根把她要上学这件事情忘掉。
但就算这样上了学,她还是比其他小朋友大上许多。
小林檀踩着上课铃的声音进入教室,教室里的大家一如既往。
由此可知,不管人生如何跌宕,知识永不会抛弃你的。小林檀在心里默默想。好像有点像冷笑话。
她坐在教室里,和别的小朋友没什么两样。
近藤老师开门走进来站在讲台上,看见小林檀的时候表情僵了一下。小林檀平静地回视她。
老实说,近藤老师并没有多喜欢这位学生。
虽然成绩中上,不需要老师格外偏爱也不需要特意关照,但是她总是阴沉沉的,基本从不开口。她不活泼,不可爱,不出彩,不落后,上课从来不回应老师的提问,只是自顾自地看书写作业,身上校服总是脏兮兮的,家长会总是没人参与。
在昨天接到警方电话的时候,她在自己脑海里翻了许久才想起这个孩子。她还在惊异这孩子低得惊人的存在感的时候,听见警察先生说:“这孩子的父母出了些问题,没有熟悉的亲人能接管她,她只能独自生活在之前的房子里,希望您在能力范围之内多多照看她。”
“她的父母似乎......对她不好。”
近藤老师蹙眉,这才恍然想到这孩子似乎极少时间裸露皮肤,那脏污衣服之下可能都是一个孩子的悲泣。她挂断电话之后反思了很久。她作为小林檀的班主任从开学到现在快一年了,她却才知道这件事,这是她的失职。
近藤老师本来以为会收到小林檀请假的电话,但是她今天仍然见到小林檀坐在座位上,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像一颗灰沉沉的小蘑菇一样长在自己的座位上。
这样......是正常的吗?
小林檀擤鼻涕的时候总觉得台上的老师看她的眼神越发诡异,怜悯中带着打量,看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点可怕。她是知道什么了吗?
......好人笨蛋通知她,打电话了吗?
小林檀皱起眉。
过了一会,她感觉胳膊被戳了戳。她抬头,桌上有张小纸条。
她慢慢吞吞打开。
——伤口疼?
她看向她的同桌。
她的同桌是一个黑色短发的男孩,发型极有特色地向各个方向炸起,让他的脑袋看起来像一颗海胆。海胆此刻正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坐姿端正,好像纸条不是他推过来的一样。
海胆还有个名字——伏黑惠,一个像女孩子一样的名字。
不过小林檀也有一个男孩子一样的名字,所以没什么好说道的。
她在书包里摸了半天才找到铅笔,歪歪扭扭地回复。
——不是。近藤小姐在看我。
她悄悄把纸条推过去。
一阵窸窸窣窣,纸条回到桌子上。
——发生什么了?
小林檀这次没有立刻回他,她看着书上画的天真的卡通人物发愣,又把刘海挑起来看窗外的飞鸟。飞鸟振翅,于天际破开一道弧度优美的裂缝,又很快愈合不见踪影,飞鸟远去,飞鸟从不回头。
她的小动作很明显,近藤老师看见了,但是没有提醒。
她磨蹭了好一会才写到
——爸爸杀掉了妈妈,被抓走了。
她写下这行字之后,盯着墨迹晕染开的片假名发呆许久。其实她还没彻底相信母亲过世父亲入狱的事实,不是说精神错乱那样的不相信,而是像多年残疾的人突然长出来半截手臂那样生疏,胳膊像是假的,但好像确实在动,一挥一握都符合心意。
她把这种感觉统归为三个字,不习惯。
小林檀把纸条推过去,纸条半天没退回来,她等了一会没等到,就安静地写后面的习题了。
下课铃响了,近藤老师收拾东西离开了。
小林檀写题写累了,站起来去卫生间。
胳膊传来一点轻微的拉力,她回头,伏黑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这家伙的脸到底怎么长得,小小年纪面部神经像是坏死了一多半,之前班上还有同学怀疑他是什么机器人。但是小林檀知道不是,伏黑惠在看见流浪的猫猫狗狗的时候会露出那种笑,那种让人感觉软乎乎的笑。
“津美纪让你去治疗伤口。“
“去哪里?”
“我家。”
“知道了。”
胳膊被松开了。
小林檀顿了顿,慢吞吞的:“谢谢?”
伏黑惠稳稳地坐在那,表情一点不变。
“你不是去卫生间吗?快去吧,过会那几个隔壁班的人就要来找你了。”
小林檀去卫生间的路上突然被推了一把,她摇摇晃晃努力片刻还是没稳住,“啪叽”摔到了地上。
是个不熟悉的男孩子,他用手指揉搓面团一样挤着脸做出一副鬼脸的样子嘲笑她。
“嘿嘿,打倒幽灵喽!”
周遭几个男孩子嬉嬉笑笑,脸上的表情像是恶作剧成功的猴子,看起来有些狰狞。
“打幽灵!打幽灵!打幽灵!打幽灵!......”
他们拉着手转圈圈,把小林檀困在最中间。小林檀膝盖上本来有淤青,刚才一摔又蹭出了血。
她努力了半天,刚爬起来有被不知道谁踹了一脚,又摔倒了。
“她的爸爸妈妈从来没开过家长会!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
“幽灵不应该出门!幽灵当然没有爸爸妈妈!”
“打倒幽灵的都是勇士!”
“我们是勇士,哦哦哦——”
是不是勇士你自己心里不知道吗?
小林檀挣扎了一下,没爬起来,干脆放弃了。
她的头发被地面上的水渍沾湿了一点,有几缕黏软趴趴地在脸颊上,她猜想是那个拖地的奶奶没有把拖把弄干。那个奶奶腿脚一直不太灵便,但是人很好,背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在学校里打扫卫生补贴家用。她趴在地上,听着周围的嬉笑和小孩们自以为是的“勇士之歌”,觉得自己说不定还能再睡上一觉,把昨天的梦续上,结果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把那点瞌睡喷没了,还引得一圈小脑没发育完全的小孩哈哈大笑。
一帮蠢货。
他们在笑什么呢?
好无聊。好吵。
她感觉自己像在苍蝇窝里,她的耳朵已经很脆弱了,幼童近距离的尖锐的嗓音就像针戳在她耳膜上,一下一下地刺痛。
“铃——”
小孩们一哄而散。
小林檀慢悠悠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向医务室走去。
“小林——”
“近藤老师。”病床上的小女孩乖巧地坐在那里,看着班主任急急忙忙冲进医务室。
近藤老师扳着她的肩膀打量,只看见一点裸露的膝盖上涂的药水。
戴着眼镜的校医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近藤啊,你们班的几个孩子实在是过分,这小姑娘感冒着还每天都被欺负,你看看,这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今天才敢到医务室来,你回去看看是哪几个小孩干的。”
校医是个年纪有点大的老太太,她动作有些迟缓地拿出一个装着花花绿绿药盒的塑料袋,慢慢悠悠递过来:“这是我给她开的一点药,放学了再让小孩拿着吧。”
近藤老师有点仓皇地接过来:“好的,好的......回去我找到了一定去批评他们。”
老太太摸了摸小林檀的头,拄着拐出去吃饭了。小林檀低着头安静地坐在那里,身下的白床单衬得她苍白得像一张白纸。
近藤老师反复确定小林檀没有大碍后,气势汹汹地回到班里去找罪魁祸首了。
午休,伏黑惠来看她。男孩子站在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碧盈盈的眼睛垂下来。小林檀猜测他是不是有点愧疚放她一个人去厕所,又觉得伏黑惠不会这么热心肠。
“你为什么今天给老师说了。”他们欺负你的事情,明明以往都不会说的。
小林檀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声音闷闷地解释。
“给老师说,来医务室,发现他们打我,沟通父母。”
“打回去,叫家长。”
事情的结果不会改变,叫家长她就会被打,她又不是什么垃圾一天天欠收拾。一堆小破孩又不会把她打骨折,怕什么?
“但是昨天......”
爸爸妈妈不会有机会再管她了。伏黑惠知道她要说什么。
“那三个人没来找你吗?”
“他们拖堂。”
伏黑惠看着安静的女孩子,皱起眉。
“你故意的?”
小林檀垂着头不说话,只是鼻涕不争气,那点黏糊糊仿佛就是要和她作对。她伸手去拿桌子上的纸,被伏黑惠先一步递了过来。
伏黑惠好像很生气,小林檀擤着鼻涕听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就在她以为伏黑惠要骂她的时候,伏黑惠开口了。
“津美纪去买饭团了。”
“你身上的伤抹药了吗?”
小林檀把纸巾扔到垃圾桶里,摇头。
“还要穿校服,不方便。”
“放学让津美纪帮你。”
“哦。”
伏黑惠心好软哦。
医务室的门被敲响。
“请进!”小林檀的声音大了一点。
伏黑津美纪拎着饭团走了进来,脸上表情有些紧绷。
“小檀又受伤了啊......”津美纪坐到小林檀床边,小心地避过伤口摸了摸小林的脸。
“还是那几个男生干的。”伏黑惠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接过放着饭团的袋子,低声解释,“近藤老师在班上发了好大的火。”
其实只有膝盖,别的伤不是。但是伏黑惠没说出来。
“太讨厌了。”津美纪愤愤地挥舞着拳头,“只会欺负女生,人多欺负人少算什么本事?”
伏黑惠安静地分配饭团,等到津美纪气消了往她手里塞了两个饭团,又给小林檀塞了两个。
“吃饭吧。校医快回来了。“
三个小孩认认真真地吃饭。
“为什么我这个是鲑鱼味的?好奇怪。”小林檀皱眉,“鲑鱼就是这个味的吗?”
“好像夹到饭团里就会奇怪一点......惠,我这个是生姜味的,你是不是拿错了?”
“......抱歉。”
“没事,吃吧,你那个是什么味道的?”
“金枪鱼蛋黄酱,味道还好。”
“所以为什么还有生姜味的饭团啊?”
小林檀和津美纪同岁,甚至比津美纪还大几个月,但是感觉就是津美纪更像姐姐。津美纪在二年级的班里当班长,很受老师和同学们喜欢。
伏黑家是重组家庭,伏黑惠的爸爸很少出现,最近几个月更是没完全没露面,伏黑津美纪的妈妈没有工作,但是总是不在家,半夜醉醺醺地在街头晃荡,两个小孩有时候等不到她就出门找,一找就找到天亮。
三个小孩常常一起吃饭,在津美纪妈妈不在的时候也会偷偷聚在一起写作业,他们聚在一起抱团取暖,像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小林檀下午正常去上课,看见几个之前欺负她的男孩子上课偷偷扭头瞪她,她没理,默默看自己从图书角借的书。
近藤老师还是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点明,她发挥班主任的特长悄悄地走到小林檀身后,看了一眼她看的什么书。
《蝇王》。
......好像是讲孩子心中的人性之恶的书。近藤老师没有制止。
这应该是一年级的小孩该看的书吗?她踌躇着走回讲台。小林檀一直都是一个过分安静的小孩,现在看来还有点成熟?字都认全了吗?对于一个一年级小孩而言会不会太过了?是不是那几个孩子老是欺负她,小林檀心理出现问题了?
不过这孩子成绩也很好,情绪也很稳定,之前也不像是心理崩溃的样子......不管了?
近藤老师犹犹豫豫地继续讲课。
伏黑惠目睹全程,欲言又止,叹为观止。
抄完作业项目后,小林檀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和伏黑惠和津美纪一起往回走。
伏黑家就和小林家隔了两栋,三个人一起到伏黑家写作业。
津美纪勤快地切了一些津美纪妈妈买了放在冰箱的苹果,日本的水果不便宜,但是伏黑惠的爸爸很会挣钱,津美纪的妈妈一般比较大方。
但那个爸爸最近不太回家,这是家里最后的水果了。
三个人凑到小桌子旁边,把作业铺开。
小林檀很快就把作业写完了,左顾右盼不知道做什么。
说来也怪,明明说话都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偏偏小林檀写东西是真的快。虽然字很丑,但是基本不会错,甚至津美纪不会的题她都能帮忙解答。
她悄悄拿桌上的苹果吃。津美纪还细心地削了皮呢。
咔嚓咔嚓。
伏黑惠正在算数的表情一下子就臭了起来。
咔嚓咔嚓。
伏黑惠的铅笔尖被按断了。
咔嚓咔嚓——
“唔!”
小林檀捂住嘴,声音含含糊糊:“咬到舌头了。”
津美纪一听小林檀受伤就紧张:“张嘴,来我看看。”
小林檀乖乖张开嘴巴。津美纪两只手捧着她的脸,像捧了一大颗宝石一样小心翼翼仔细端详片刻。
“没事,就是舌头红了一点......要上药吗?”
“不用,上药,会舔掉。”
“她身上还有伤。”伏黑惠冷不丁插嘴一句。
“哎呀,不早说!”津美纪急急忙忙地拽着小林檀往卧室走,地板被伏黑姐弟拖得很光滑,小林檀自然地被她拖得半个身子倾斜起来,像是泥鳅一样和津美纪滑进了里屋。
终于安静了。
伏黑惠重新削好铅笔,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的作业本。
......
......
算到哪来着?
其实包扎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撒药粉然后用绷带把自己包起来而已,但是小林檀看津美纪做这种事就很满足。
这就是“滤镜”吧?小林檀包扎完毕重新坐回桌子旁,盯着伏黑惠的侧脸想象了一番他给自己包扎伤口的样子。
......噫。
伏黑惠:?
津美纪笑着对小林檀说:“小檀写完作业无聊的话,要不先看一会书?”
小林檀点头,拿出《蝇王》继续看。
伏黑惠皱着眉抱怨:“小林只听津美纪的话。”
小林檀漫不经心翻过一页纸。
【因为伏黑惠像是心里会想很多的家伙,相处起来有点麻烦,而且津美纪很温柔。】
【所以伏黑惠是伏黑,津美纪是津美纪。】
“一年级的作业,都没写完的家伙,不要,讲话。”
伏黑惠不情不愿地闭嘴了。
三个人写完作业之后,凑在一起看电视看了一会之后,小林檀就回家了。
她回家的时候伏黑阿姨还没有回来。
第二天小林檀感冒更严重了,鼻子完全不通气,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就算提前设了闹钟还是起晚了,拖在上课铃响的最后一秒才进教室。
伏黑惠脸上挂着黑眼圈正在她的座位上用力擦着什么,男孩脑袋上每一撮头发都尖尖地立起来像是发怒的海胆。她走近过去,才看见写在她桌子上的粗大黑色笔迹,明明字迹歪歪扭扭,其中所蕴含的恶意一点不比成年人少。
“幽灵!”“给老师告状的坏人!!”
“告状精!!”“阴沉的家伙!”
“滚出我们班!!”“放学等着我们的审判!”
审判两个字还写错了......涂了黑坨坨又在旁边写了一遍。
好笨的样子。小林檀想。
伏黑惠见到她来了,下意识地想遮住桌子上的痕迹,反应过来已经晚了的时候,有点无措地抿着下唇,明明不是他的错他却比罪魁祸首还慌张。
“抱歉,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小林檀木着一张脸走过去,指甲刮了一下桌面。
“这个,掉色吗?”
伏黑惠没听清:“什么?”
小林檀大声问:“这个字,掉不掉色?”
伏黑惠迟疑:“应该不掉?”。
“哦。”小林檀闻言就不在意了,示意他坐下,“快上课了。”
“你......”伏黑惠的表情有一点微妙的扭曲,“你就用这个桌子上课?”
“啊,我没什么所谓......”小林檀刘海下面的眼睛瞅一眼桌子,再瞅一眼他,“你喜欢这个吗?”
“没人会喜欢吧。”
“嘛,无所谓啦,上课吧。”
小林檀把作业拿出来,又拿出课外书,没几下就把桌面盖得满满当当,那些幼稚的话完全露不出来。
大抵小孩子的恶意,就如衣服上的油渍一样的东西,难以清洗,没什么过分的杀伤力,但是就是那样顽强地存在着,时不时冒出来膈应一番。而小林檀并不是十分精细的人,在油渍扩大之前,又没有人要求的情况下,她不介意暂时穿着脏污的衣服。她不在意,也不以之为耻。
就当伏黑惠决定把这事抛之脑后的时候,他听见小林檀小小声说:“谢谢你哦。”
顿了顿,她又说:“惠?”
伏黑惠愣了一下,也小声说:“不客气。”
“......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