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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惠娘(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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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屋子,散发着一种经年未曾彻底打扫过的霉味,那巴掌大的小窗户也透不了什么光,纵然外头天还亮着,这里也是个不见天日的小小监狱。
素婉推开门扇的时候,光就从她身后涌入,可她还是需要在原地停一会儿,眼睛才能适应这猝然黑暗的所在,瞧到蜷缩在屋角的少女。
她原本应该穿着为母亲守孝的麻衣,然而现下麻衣已然破成丝缕,和血肉粘连在一起,呈现作深浅不一的黑褐色。
素婉走过去时,她仍然一动不动,双目紧闭,脸色却是不祥的潮红。
她弯下腰,要将小姑娘抱起来,却听她嘶哑的嗓音,叫着“娘”。
“娘,冷,柔仪疼。”
柔仪吗。
素婉想起来了,这姑娘的名字叫徐柔仪——那还是她的哥哥来为她复仇时才说出来的。
若不是有兄长,她的名字,将再也无人提起。
她直起腰来,对身后默默跟着的二娘子道:“这孩子在发热,能救么?”
“试试罢。”二娘子说着,听声音却并无把握,且还摇着头,“她这么娇弱,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天知道里头进没进去脏东西。若是发起热来,我是再没有什么办法的,那可就要正经的郎中才能料理了……大娘子,我说,咱们也叫个郎中来罢,若是她真发热了,吃些药也是好的,且不论救不救的下来,咱们有这个心,天上菩萨也看见,也知晓哩!”
素婉叹息着点了头。
且不说这姑娘若是有个万一,她哥哥定不会放过他们的。便是瞧她这小小的模样,又怎么忍心看着她死?
原身据说很是善良大度,但若真是善良大度,这会儿为什么不救人呢?难道一个真正善良的人,能看着无辜者被害死?
素婉不敢说自己有多么好的品德,但她很是擅长以己度人。
一个曾经高贵的公主,又吃了那么多苦,似乎天然地就会明白——一个人境况如何,都碍不着这个人的本质,可却会让旁人对这人的态度天差地别。
素婉不愿被人虐待,那么她就觉得,天下不该有人被虐待。
她不愿意被人霸占,那么她也相信,世上没有哪个女子应该被自己厌恶的人日复一日地强迫。
她将昏迷的徐柔仪安排在自己的屋子里,只隔一扇拢翠橱,这样也便于照料她。
又请二娘子用她亲手蒸过的烈酒,放到凉了,沾湿了干净细布,一点点给小女郎擦身子。
徐柔仪的伤处,不仅有凝结的血,破碎的皮肉,还有许多嵌进去的碎砂石和污泥。
“这孩子怕是被马拖行过。”二娘子说,“她背上的伤处里,脏东西太多了!”
素婉沉着眉眼看着,昏迷的徐柔仪,在被擦拭伤口时还会疼得哆嗦,无声地喊娘。她背后那片伤处实在太大了,即便她还昏迷着,可疼痛也从她额上逼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
而她的母亲已经不能再保护她了。
留下她一个人,在这可怖的人间,举步维艰地想多活一会儿,再多活一会儿……
素婉微微敛目,她想起很久很久前的往事。
那会儿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可母妃早早仙逝而去,她伤心过一阵子之后,也就逐渐将失母的痛苦丢到脑后去了——皇家的小公主,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有很多新鲜的乐子,母妃温柔的怀抱,似乎并不是世上唯一温暖的所在。
直到某一个夏日,她玩得一身大汗,贪凉跑去竹林里吹了一会儿风,夜里就发起热来。
她的身子像在火里烧水里煮的时候,也是这样小声喊着娘。
那个昏沉的梦里,母妃清丽的面容已然模糊了,可她微凉的手轻轻搭在女儿的额头。
“婉儿不怕,阿娘守着你,你会好的。”
她果然好了,而高热退去时,她在梦中即将醒来。
那一刻,她瞧着母妃御风而起,宽大的衣袖飘荡着,像是一张盛满了梦的船帆:“婉儿,婉儿,快醒来罢。别让你阿爹担心,别让你的嬷嬷担心。”
素婉追问:“那阿娘呢,我若是醒了,阿娘在这里,会不会担心?”
阿娘没有说话,她的衣衫和她的身形像被晨风吹开的雾阵一样散去,素婉急忙睁眼时,恰好见得殿中香炉里,溢出一缕和母妃的身姿一样袅娜的青烟。
她的乳母嬷嬷和几个大宫女,正跪在地上,用嘶哑的嗓音念叨:“贵妃殿下天上有灵,要保佑公主呀,要让公主醒来呀。”
素婉一直没有问过,在她沉入那个梦的时候,嬷嬷和宫女们,是想到了她的母亲或许有些鬼神的能力,能救她醒来,还是因听到她的呼唤,想着贵妃或许正在阴阳之交的所在挽留女儿,才会为她祈求她的母妃,护佑她醒来,护佑她回到人间呢。
她们会不会有一点心疼她,素婉是再也没有机会问的了。
但现在,她是心疼徐柔仪的——这也是个无助地想念母亲的小女孩。
她拿了帕子,轻轻蘸去徐柔仪额前的汗珠,低声道:“不怕,不怕,阿柔,你娘护着你呢,你定能化险为夷的。”
徐柔仪在半昏半醒间,也将脸往她手上凑去,干枯的嘴唇,仍是呼念母亲。
触手滚烫。
“这孩子怕是要不好了。”二娘子皱着眉头说,“也是不聪明的犟骨头——唉!郎中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素婉只能摇摇头,再催身边的婢女:“你去看看请胡郎中的人回来了没有,若是不见踪影,你就自家去!你脚儿大腿儿长,跑快些!”
她的婢女立时就答应了,往外走去,脚步匆匆,活似一阵小旋风。
这年头,有些女孩儿已经在裹脚了,但杨家因三位大娘子都不喜欢这一套,自小买回来的婢子,倒都还是擅长奔走的天足。
若是像青楼里买回来的三娘子和五娘子,连同她们带出来的随身服侍人,就个个裹着巴掌大的足,断然当不得全个儿的人用。
“到底女孩儿们是不该裹脚的。”二娘子也感叹道,“我跟爹走江湖的时候,荒年里碰上大户人家卖妻妾,那些个小脚儿的妾,便是想逃都逃不掉。也不晓得哪里来的歪风,说歪歪斜斜走路好看,若是好看,怎不见男子们裹呢!我瞧着,簪花好看,他们也就都簪起来了呢!”
“那谁晓得呢,大抵是人瞧着叭儿狗时,便觉脚短毛长的好看,若是换他自己脚短毛长,便是不肯了吧。”
“大娘子,女人哪里能和狗一般?”
“又有什么不同呢?”素婉指指昏睡的柔仪,“我听她说话,家里爹爹哥哥大抵也是做官儿的,怎么样呢?家里的男丁不在身边,她便落得这么个下场。”
二娘子吃了一惊:“她是做官人家的女儿?爷怎么敢的!”
“爷什么不敢呢?”
大娘子说出这句话,在二娘子听着是如石破天惊般的,她从没想过,大姐姐也有对爷不满的时候。
但细细思量,她心里就生出了一种既伤怀,又慌张的奇异感情。
爷什么都敢做,竟连做官人家的小姐也敢抢,还把人打成这样,这,这当然使不得呀!
她扫了那女孩儿的脚一眼,道:“这样容貌体态,又不裹脚,瞧着确是官宦人家的千金,且还是父兄很宝爱的那种呢——大姐姐,不是我说,这,这是什么事!人家父兄家人要是找上门来,可怎么办?爷纵是手眼通天,可做官儿人家同气连枝,怎么会帮着咱们呐。”
“所以我才想着,她定不能没了命啊。”素婉道。
二娘子就绞开帕子了,想了又想,道:“我可是把能用的药都用了,可是这发热,我没法子啊,大姐姐,你做个见证,我尽了全力了!”
素婉叹气,她哪有心情当见证,可此时,她的婢女回来了。
小女孩儿脸上都是汗,沾着乌黑碎发,气儿还没喘匀,就大声道:“大娘子,派出去请郎中的小厮,在家门口被人缠住啦!”
素婉眉头一皱:“谁缠着他?”
“几个老头子,说话带着北音,说是什么来讨还小主人的,若不是咱们家门口人多,还要扯了他报官去呢!”
素婉心头一动。讨还小主人?
“你去请郎中,去后头牵一匹驴儿,骑上打着快快儿去!”她起身道,“二姐,我去看看那歪缠的几个!”
二娘子连忙道:“我和大姐姐一同去!”
“你不如就留下来照顾她罢。”
“她这情形一时也无妨的,倒是我当初和爹走江湖,懂些拳脚,若是那些个贼人威胁大姐姐,我能把你提着逃回来!”
素婉“啊”一声。
二娘子其实比她大,不过碍着她是正房,才叫她大姐姐的。这人都已然快四十了,瞧着身条儿也早不是什么江湖侠女了,居然还能提着她逃回来?
罢了,既然她这么说了,便一道去罢。
她这么想着,殊不知,出了家门,见得那几个快要气疯了的老仆——他们就都奔着二娘子去了。
被他们扯住的小厮,只叫了一句当家大娘子来了,他们便只朝着二娘子涌过去。
大抵把素婉当作了陪房,或者仆妇,或者婆子,总归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物。
没有人注意她也罢,还差点儿将她挤开。
“你们这窝贼人!若不把我家小主人交还回来,我们去官府里告你们!”为首一个老仆,脸上还带着一条刀疤,嘶哑着嗓子咆哮,立时引起剩余几个的纷纷附和。
二娘子纵有走江湖的光辉往事,那功夫也丢了十数年了,能打一个已然是极限,应付三个就有些痴人说梦。此刻看着他们来者不善气势汹汹,更是慌了神,忙唤素婉:“大姐姐,大姐姐?”
他们这才看向素婉——站在二娘子后头,就像一个锦鸡背后带着一个鹌鹑。
谁家的山大王是鹌鹑呐。
众仆人愣了一愣,复又燃起了怒火,却有些再而衰的意思了,不再那么强横:“你这妇人,便是那贼杀才的婆娘?”
素婉点了点头:“你们便是徐将军的家下人?果然如我娘家兄长所说,皆是英雄豪杰呐。若是你们愿意,便来一个说话算话的,再带上你们家中一个服侍姐儿的老妈妈,随我进去罢。”
一众仆役皆以为,那不讲道理的恶霸家的妇人,必也是个油盐不进的臭石头。
可她竟就允许他们去看小主人了?
他们彼此看看,先前那个刀疤脸便站了出来,紧一紧腰带:“我去!”
“七哥……”
“老七!”
“多当心呐!”
“你拿着这哨棒!”
素婉瞧着这一伙儿人,叹了一口气:“去一个全是女人的地方,还要拿着哨棒吗?若是将我家中视作龙潭虎穴,便越发不该在这里拖延时间!你们都晓得我家那强盗是惯请镖师的,还不快快地回去寻你家少将军救人?他便是不能离开驻地,能写一封信给左近故旧,也好来救他妹子出去!凭你们几把老骨头,当得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