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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回家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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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整天,宋露做起事来总是心不在焉。脑子里时不时地浮现出今早离开家时被她强行抵在门内姚辉的脸。那表情让她想起好多年前,父母带他们去乡下玩。姚辉头一次上农村那种茅坑,一进门就不小心一脚踏在了粪坑里,满脚黄金。她捏着鼻子直呼臭臭臭,他很委屈,回去一遍又一遍地用香皂洗脚,可她还嫌他踩过屎,不肯挨他睡。那时候,小小的姚辉赤脚站在门边,巴巴地望着她,神色与今早同出一辙。
多少年了?
十年?
二十年?
宋露对着电脑,看着电子表格上待调的数据,它们映在她眼眸里,却一字一不曾入心。
心烦意乱,她用力摇摇头,输入运算公式,老按错键。心头的烦闷更甚,如同缠绕的蔓藤,纠缠成了一团。她将无名的怒火透过手指,发泄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每一下都敲得很用力。
身边的同事不知何时,一个又一个离开。宋露看了看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五点、六点、七点……心里头那个声音繁复叮嘱她,姚辉的病刚好,今天是周六,你该早些回去。可她不想走,不想离开办公室。她怕父母的责难、怕姚辉妈的贴心、更怕他那双眼睛。
晚上9点多,手头的事情依然没做完,宋露心烦地关掉电脑,决定明天一早继续来加班。
关灯锁门,高跟鞋敲打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啪嗒、啪嗒。她想,一会下楼,先打个车去南宾路,姚辉喜欢吃那家老汤店的雪梨甜汤。想着想着,她忽然又觉得很累。她不明白自己那时发的是什么疯,与江浩分手,情绪都没有理清,竟真跑回家与姚辉结婚。
或许这婚真的结错了,真的结错了。她只是觉得疲惫了,想找个避风港,却没想过,婚姻有婚姻的责任,婚姻有婚姻的负担。
宋露走出公司大门,刚走到马路边上,准备抬手拦下一辆的士,忽然感觉到身后一束车灯照来。她条件反射地准备避让,却听见几声喇叭响,姚辉从车里伸出头叫她。
“怎么来了?也不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呢?”
宋露几步小跑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她见姚辉笑笑,抬手指指她办公室的窗户道:
“灯一直亮着,我想你还在。”
宋露一愣,抬眸看看已经熄灯的办公室,片刻,又转向正在倒车的姚辉。
“你什么时候来的?在这傻等?”
他并未回答,把车倒出,才问她:
“还没吃饭?”
她还来不及回答,他似乎已经看出,蹙眉叹道:
“你老这样,总有一天要弄出胃病来。也不知道你在外面是怎么过的……”
宋露抿了抿嘴,正要说什么反驳,却见姚辉笑笑。
“做起事来就不顾时间,饭不吃,觉也不睡……你在外面的时候,我常想,要是找着个好人嫁出去了也好,至少能照顾好你。”
他说着,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顿住。
“所以你干脆现身说法跟我结婚是不是?”
他没有扭头,从后视镜上,他能看见她挑眉笑着,如同一只正准备开战的斗鸡。他知道,或许他的哪一句又激怒了她。
“我不是病人,也不是三岁小孩,自己的事,自己有分寸,从来不需要谁来照顾。倒是姚辉,你哪来的这么多责任感?你要真这么喜欢照顾人你不如去找个……”
宋露没说完的话被一声刺耳的急刹打断。她慌忙伸手扶住车前的挡板来抵抗车子向前冲的惯性。接着,她扭头,冲他大吼。
“你脑子有毛病不是?忽然刹车干嘛?!”
姚辉双手死死捏着方向盘,一言不发。宋露见状狠狠横了他一眼,伸手便去拉门,可姚辉一声不吭,一把抓住她的手,死死地。
宋露挣了挣,还头一次发现从小身体不好的姚辉,力气竟然这么大,抓得她手生疼,挣不掉。他盯着她的眼,半晌,轻声道:
“是我错,是我得罪你了。露露,我们不吵,不吵行么?我不想跟你吵……”
姚辉的声音低沉,听上去很累。宋露抿了抿嘴,或许有些心软,但片刻,挑眉厉声道:
“放手,我不跟你吵,只要你马上放手。”
他看着她,眸色一沉,吐出俩字。
“我不。”
她一只脚已经踏出车门,可手却被姚辉死死拉着,无法转身就走。她看了看他,忽然感到今天这人有点失常。不由得避开他的视线道:
“我叫你放手,姚辉,你聋了?”
“我不。”
他赌气一般,又吐出这俩字,好像除了这个,他什么也不会说。
车就停在路中央,即便是晚上九点多,这么停着也不算个事儿。俩人在大马路上僵持了一会儿,宋露知道这人倔劲上来了,索性坐回车内,将车门拉好。
“你……放手,我手被你捏疼了!”
她说着,那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早先的赌气,语调也低了下来。宋露以为这样,姚辉总会放手。不想那人今天却像吃错了药,一言不发地启动车子。单手扶方向盘,单手换挡。就是不肯放手。
一路无声,那只手死死捏着她的手腕,起初还觉得疼,后来逐渐也疼麻了,没感觉了。
姚辉将车开进小区的地下停车场,停好了车,熄了火,他却一动不动,依然不打算放手。宋露别开脸,盯着车窗外。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打算这么僵着多久。车厢内除了彼此均匀的呼吸声,剩下的便是一片死寂。俩人肚子里都酝酿着些话,可谁也没开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漫长到了她昏昏欲睡。她以为姚辉会这么僵上一晚上,却忽然听见他说。
“你还记得我们去庄伯伯家乡下老屋的事么?”
宋露愣了一愣,不知姚辉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但她没有扭转头去看他,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继续说道:
“你说想要山上的红果,谁的话也不听,趁着大人们在做饭,一个人爬上梯田,往山里去。我跟在你后面爬,一直叫你,你根本听不进,脑子里只有山上的红果。
我俩就这么爬啊爬,等你找到红果回头的时候,已经爬得很高了。远远地,看见大人们在山下屋子前喊。远到声音都听不见。”
宋露依然没有吭声,可经姚辉这么一提,她也想起小时候的情景。那时候她大概五六岁吧,梯田一层又一层,爬上去容易,根本下不去。她手里拿着一枝红果,鲜艳的果实在夕阳的照耀下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她站在山上,看着已经变成了蚂蚁的房屋,忽然开始害怕。从来没想过,走远了会不会回不去。眼看着天色变暗,她开始哭。紧紧拉着跟着她追来的姚辉说,辉哥哥,我怕。
他背起她,沿着山上凹凸不平的小道,走了好久,还是不到家。她趴在他背上,听他粗声喘气。她看见草丛里有奇怪的火飘起来。悄悄附在他耳边说:“有火在飘。”那时候,姚辉的声音也是轻轻地,似乎害怕打搅到谁,或是引来些什么,叫她不要出声。他背着她,也不知道绕了好远的路,等走到山下,迎来焦急万分的大人,天都黑尽了。
“你只管前面,不顾后头,不论过多少年。”
姚辉的话,打断了宋露的思绪。她终于扭过头看他。他依然单手扶着方向盘,双眼微米看着前方。她看着他长大后轮廓分明愈发俊秀的侧脸,从他脸上,从来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我以为,你总有累了想回家但找不到路回去的时候,所以一直跟在后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然后扭头看了宋露一眼,放了手。
他笑了笑。
“你说得没错,可能你一个人过,也是过得很好的,但我总不相信。不是小瞧你,就是不能信。”
他说着,拔下车钥匙下车,又冲她笑了笑。
“你不是说我时不时的会抽一阵风么?就当我抽风。走,上楼给你下面吃。”
宋露下车关上车门,姚辉按下电子锁。匆匆走在前面按电梯。
到了家,他放洗澡水,又去厨房下面。她坐在沙发上,愣愣地按着遥控。谁都没说话。
那夜,宋露睡卧室,姚辉说想看电视,睡沙发。他们听见彼此翻身的声音。
宋露一直在想他那句话。
你只管前面,不顾后头,我以为,你总有累了想回家但找不到路回去的时候,所以一直跟在后头。
想想,还真被他说对了。或许早已习惯疲惫的时候,一回头,身后总有那么一双手。所以她更无所顾忌地往前冲,逐渐就不会再回头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