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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欲死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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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确了这一世的奋斗目标后,该立即着手判断周遭环境,评估方案风险,做出危险性最小的相对最佳决策。
而不管我的脑子能想出多少或好或坏的技巧方案,首先摆在面前的基础目标是照顾好自己,尽可能让这具身体变得健康。最起码不要像现在这样因为拖了个绝大多数时间仅作为摆设存在的脚凳而浑身酸痛地躺在床上,丑态毕露地喘着气。
真是从未感受过的孱弱。躺在床上的我这样想。如果现在把我拉出去抽个血气,恐怕医生一看到分析结果,便会不由分说地让我接上氧气。
不论是第一世以医生的身份,还是第二世时作为一名骑士,我只作为旁观者见证过一个个人在病榻上的挣扎,从未切身感受过这种虚弱。
毕竟医院的病床从不会空闲,就像战场上永远有流不完的血。
看到常年卧床病人身上大片黑紫色压疮的时候,看到缺手断脚拼命忍耐着的伤员的时候,我的脑中总会不受控制地闪过这样的想法:丧尽尊严,如一团蠕动肉块一般躺在床上,还不如死了算了。
当然,这种消极的想法只会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没有兴趣也不会把我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想死是我的私事,我有权否认自己生存的意义,却不能因个人好恶否定他人可贵的求生意志。那样也未免太卑劣了。
忍受着肉///体上的痛苦与精神上的折磨,却依旧保有求生的意志,我由衷地敬佩他们。如果可以,我愿意将我的寿命延续在那些想要活下来的人身上,这无疑是双赢,但无奈双赢总是罕见,而寿命也并非可供交易的商品。
不过现在……也许是对我两世都不珍重生命的惩罚,才让我再一次以这种不健康的身体重新开始。
再怀抱着“快让我死”的想法去奔向死亡,说不定还会陷入循环一样重新在新的身体中醒过来吧?
可万一这一次真的可以不用再醒过来怎么办?不管结果怎样,总要去试一试才好。
全身乏力的症状在搬脚凳时就已经见识过,“剧烈运动”后随之而来的呼吸困难与心脏疼痛倒是第一次感受到。不同于体测时八百米长跑后喉咙腥甜的呕吐感,也不像熬夜过度后心脏部位的刺痛,我猜这具身体估计只要作息不规律一次,就会病榻缠身。
照这样下去,说不定在我把自己搞死之前,就会死于先天性心脏病又或者哮喘。
但那样实在不是让人愉悦的死法。在意识可以不顾及任何外在伦理道德与他人意见而随心所欲地决定杀死自己的前提下,在身体尚有余力自由行动而不是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的情况下,还要让自己慢慢病死……呵,恕我直言,只有存在自虐兴趣的家伙才会这么做吧?
我盯着天花板,上面散落着足以让密恐患者放声尖叫、让洁癖晕过去的黑色霉斑。我数着心脏跳动的次数,规范自己的思维逻辑,在这一世贫瘠的记忆中寻找有价值的情报。
在伯爵家中的十二年,没有人教过“我”说话,更不要说其他所谓贵族必备的修养与技能。伯爵无视我,仆人冷待我,除了斥骂,这双耳朵在过去的十二年间没有听过什么像样的话。
因此重新获得记忆前的我无法理解人们对话的含义,比起一个人,更像一台冰冷的录像机,客观而不带情感地记录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影片因“机器”存在“故障”,不可避免地存在模糊、缺损等情况,状态不佳;但也足够我获得自己需要的信息。
可以确认的信息有两条:
1、我目前身处的并非伯爵家主宅,而是其在郊外的度假庄园。而我在8年前则以“轻度肺病亟待修养”的名义,被伯爵夫人送至这里“养病”。且不出意外,我在身份上是私生子。
一定要追求这段形式婚姻中谁人的过错的话,那么我的生母犯了了更多错误。
出轨与被出轨在这个世界的贵族政治婚姻中是极其常见,甚至是约定俗成的。因此也可以推定,我那名义上的父亲,应该有着相当可怕的名声与举足轻重的地位,财富、军队,又或者政治上的影响力极高。而在婚姻中背叛这样的人,那不是在结盟,是在结仇。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生母没有第一时间将我扼死在襁褓中,而是任由我在这里自生自灭。以纯粹的价值高低来衡量,不论是从危害性、处理难易、保密原则,还是不留后患的角度,杀死一个婴儿的便利性远高于杀死一名少年。
或许这是一种我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的母爱的表现形式;但我觉得她只是纯粹用这种方式来自我宽慰:
“我没有杀死那个孩子,她是因为不幸的命运而夭折的。”
2、我现在所处的公国,是我第二世所处国家的公爵领之一,处于大陆的西北方,以风景优美著称,而让它闻名于大陆的另一个身份,则是“伯伦帝国的驻军港”。
它有着大陆上最适宜出航的港口,帝国境内最大的骑士训练营。公国一半以上的成人在军工厂的流水线上工作,另一半的人则将更多的森林砍掉、湖泊填满,建造更多的军工厂。
比起它为什么还能以“伯伦森公国”之名存在而不是成为帝国行政区划中的其中一个,我更好奇现在的伯伦森公爵到底是皇室中曾经的哪一位。
以我对我那个与可爱无缘,浑身上下写满阴谋的弟弟的了解,至少截至我死前,他对身上流着相同血脉的人的态度从不以“温和宽仁”著称。
这种信息和我目前的处境毫无关系,本来不应该从琐碎的记忆中搜集线索进行归纳整理;但作为上一任伯伦森公爵,我顶着这份压力活了十五年,再多活八年,承担这种重负的时间就会超过第一世“寿终正寝”的年纪,以至于到了现在也很难不对这个名号产生一种条件反射的关注。
……就像明明知道没有用,却依旧会下意识地向战争之神祈祷一样。
怎么说呢?虽然我不信教,但吃惊的时候也会脱口而出一句“上帝啊!”或者“Oh,my god!”来让自己显得(自认为)风趣些;在这个全民皆有信仰的世界,磨叨几句战争之神也算家常便饭。
但这些都和我的愿望无关。
吸气,呼气。
或许是因为某种类型的先天性心脏病,或许是因为我本人焦虑的情绪,或许是因为脑子里不成逻辑的胡思乱想,每分钟的心率竟然超过了110次,而且似乎还在上升……
血氧不足带来的乏力窒息感愈发严重,我愈发用力地呼吸,却只得到少得可怜的氧气的慰藉,反而用力过猛让我胸闷加剧,也便越能感受到从身体到心理上传来的徒劳感:没用的,这只是身体本能的自我慰藉而已。
大脑发晕、视线模糊,天花板上星星点点的霉斑连成婴儿脑袋大小的黑棕灰混色斑痕,于是我不再思考,只是闭上了眼睛。
病情的发展比我想象得更快,也更急切,但不是什么坏事:我不喜欢躺在病床上慢慢死去,而干脆利落的心脏病发又或者是窒息死,虽然痛苦些,可在没有选择的当下,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结局。
只不过这就显得刚才绞尽脑汁分析信息的我像个傻瓜了。
意识变得混乱,脑子像被人摁进水里,外界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昏暗的水膜,就比如说,原本安静的、只隐隐可以听到鸟鸣的房间中多出类似脚步声的沉重的闷响。
濒死的人会听到死神的脚步声吗?生命之神原来以这种方式来回收灵魂吗?我不太清楚。
虽然死过两次,可第一世是坠落死,充斥着钢筋水泥的世界中也不存在怪力乱神的事物;第二世则是与魔兽同归于尽,死得十分干脆。每次都跳过了“濒死”这个阶段直接投入死亡的宁静怀抱中,意识尚存的濒死阶段对我来说还是个相当陌生的概念。
脚步声显得很急切,似乎是在跑吗?只是要死了个人而已,收惯死人的生命之神的使徒不该和写惯了死亡讨论的医生一样,麻木而面无表情吗?
啊,该不会是实习生之类,被打发来跑腿的吧?真倒霉,住院被实习生抽血气扎上三针都没抽出来就算了,要死了还要被实习生练手,啧啧。
短暂的酝酿过后,巨大的轰鸣在我耳边如惊雷般炸响,又像是心脏张力过大炸开时的动静,带着滑稽的、近似嗤笑的尾调。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我或许能从前世残存的有关文学课的记忆中扒拉出几个更可以准确描述当下情况的词汇,但当我的思维进一步无序地延伸前,它陡然跌入无光的黑暗中。
……
在尚不知道姓名的女孩……女性陷入昏迷的同时,房门,不,是墙上被人开了一个洞——闯入者想要显得更加文雅些,至少更符合他们神圣的身份而非一个入室抢劫兼蓄意破坏房屋的犯罪嫌疑人,但形势并不给其显现冗长礼节的机会。
将墙破开一个大洞后,护卫骑士一手持剑,另只手向上抬起,矫正背上不能视物的大主教的神术导向。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发出,象征着生命权柄的神术倾泻而出。常人无法看到,而在非凡者视野中清晰可见的苍翠色神力宏流凭空出现,以施术者的身体为起点,笼罩在女孩的躯体上。
几乎肉眼可见的,那孩子的境况有了好转。虽然呼吸困难等一系列症状依旧存在,但急救措施妥当,接下来也不会继续之前那种不见天日、如同橱柜中被遗忘的玩偶一般的悲惨生活,所以命算是保下来了。
好险……要是再晚来一会儿,就算是教皇来也没办法从神那里抢人了。
大主教戴恩内里感叹一句,来不及让骑士将自己放下来,索性就保持这样不尴不尬的姿势,放空心神,加强刚才通过神术与神明建立的联系,以进一步稳定床上女孩的状态。
作为生命之神教会驻守在伯伦森公国的大主教,戴恩一踏进这座庄园就感受到这里有人将要死去,只是他又不是本职救死扶伤的医生,此行的目的也不是把半只脚踏进死亡的人重新拽回人间,快死的人和死人见多了的戴恩索性没有在意。
但在和这里的管家交谈时,那女孩迟迟没有出现,身边的骑士低声汇报对方神色有异。在大脑经过一连串思考后,以自己的阅历,戴恩自然而然得出了“快死的不是什么仆人小偷,而是他要带回伯伦森处的私生女”的结论。
这个想法在脑中成形的瞬间,戴恩顾不上什么礼貌态度,也不管什么大主教的威严。自神殿内聆听神谕后将双眼作为信仰的载体供奉于神,他就失去了正常人应有的视野,只能看见人生命力的强弱,成了半个瞎子,不得以拔腿(让骑士队长背起自己拔腿)就往感知到的生命气息来源处飞奔。
去他妈的傻狼!怪不得要费这样大的力气让从属生命之神教会的他带人将孩子带回去,他之前心里还在犯嘀咕,觉得那头蠢狼成天出去打仗把脑子打傻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妈的!诅咒他短命!当狼当久了连话都说不清楚?万一真死了还不是算在他头上!
神术施展完毕,不必再保持心神的专注。戴恩便骂骂咧咧地腹诽开来。
他拍拍骑士队长的手臂,对方便将他放下来。骑士队长在这房间中没有找到干净的椅子,索性解下披风垫在满是灰尘的椅面上,才引导大主教坐上去。
“大主教大人……”骑士队长试探着开口。
一连用了数个高规格神术,戴恩双眼酸涩肿胀,精神也略感疲惫,他懒得说话,只摇了摇头。
骑士队长服侍大主教已经有三年,对他时不时抽风、时不时正经的糟糕性格也算稍有了解,随即会意,知道是老规矩,不再出声。他向之后赶到的骑士们做了几个手势,生命之神教会的护卫骑士们如阴影般散开,过了几分钟,在戴恩的视野中,整座庄园中可以算作人类的生命力标识便都排着队,在走廊(或者房间)外颤抖着等候了。
跪在最前面的是负责管理庄园的管家,他自知事情不妙,已然不奢求保住自己的性命,但出于求生本能,依旧下意识地想要乞求大主教的宽恕。
在他张嘴前,站在他身旁的骑士抽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在见血之前,戴恩身旁的骑士队长用了个巧劲,夺过匕首,顺便卸掉了管家的下巴。
“他的舌头暂时还有用,要用更温和些的方法。”骑士队长教训完刚从战场上退下来不久、思维还停留在干脆利落地杀人上的菜鸟护卫骑士后,看向匍匐在地上的这座庄园的仆人们,以即使面对皇族也不算失礼的笑容温和道,“那么,最先坦白的人会一无所有地被赶出去,第二个人要在神殿当二十年的杂役,第三个人呢,可以痛快地死去。”
当他说到第二个坦诚的人的待遇时,已经有人意识到越早坦诚才越有机会,但刚张开嘴巴想要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从队长那里学会该如何对待罪人的菜鸟骑士便有模有样地卸掉了对方的下巴。
于是房间安静得瘆人,除了管家与出头鸟刻意压低但依旧刺耳的哀鸣,便是沉重而规律的呼吸声,以及骑士队长说话的声音。
“……从第五个人开始,为你对他人女儿遭遇的痛苦与冷眼旁观,你遭受什么,你的女儿便遭受什么。没有女儿的以儿子替代,没有儿子以妻子替代,没有亲属便以友人替代,直到找到任何一个与你有关联的人为止。”
骑士队长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予地上的鹌鹑们,依照大主教的习惯说完,即使地上的人不会看见,面上的笑容还是加深了几分,诚恳道:
“生命宝贵,可从来不等人啊,先生们、女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