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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宁州一中异闻录(二) ...

  •   二楼阳台晒着的被子和宿舍楼下的泥地救了狗子的命。我没能看到救护车把他拉走,朱朝阳让我不要担心。狗子浑身上下该断的骨头都断得差不多了,被抬上担架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
      学校压下了这件事,不过也没有大力禁止学生讨论,看来的确是意外事故。任扒皮——我是说宁一监监狱长,呸,校长,赔了老大一笔钱。早上跑操的时候他本来还要废话几句,现在不说了,绿着脸站在主席台前,仿佛一个陈年的树桩。期末考试前一周,任扒皮下了血本把所有寝室阳台的栏杆换成了新的,不过也没有人再敢爬高了晒衣服了。
      一直到放寒假之后我们才抽出空去人民医院看狗子。他被绷带和石膏五花大绑着,看到我和朱朝阳进来,举起他打着点滴的手背挥了两下。
      “来就来,带什么果篮啊?我又不吃……那里有凳子,水自己倒。来,阳哥,把我病床搞起来。”
      “什么搞起来……”朱朝阳嘀咕了一句,稍微研究了一下病床的构造就把病床抬起来了。
      “你爸妈呢?”我问。
      “我爸上班,我妈给我办休学去了。”狗子的脖子上戴着东西不能动,只能奋力转眼珠。
      朱朝阳拿了两个纸杯倒热水,边倒边问,“你不上学了?”
      “就半年,半年之后还是一条好汉。不用担心我,我本来就是提早一年上学的。”
      “谁担心你了?嘁,”我的眼睛不配合地流露出担心的眼神,我连忙转开目光,“这是什么?”我指了指床头柜上写着《犬夜叉》的碟片盒子。
      “动漫呀,你没看过吗?”狗子扬起眉毛,“轩哥还算有良心,还知道来给他爸爸送礼物。”
      一会儿叫哥,一会儿叫爸,这辈分……
      “张梓轩怎么成你儿子了?”
      狗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玩免费跳楼机都是因为帮这个搞七念三的徐头恩子洗被子晒被子!阳哥你记得的吧?那个栏杆,也不知道哪个小赤佬擦得那么滑,我踩一脚直接娘希撇的把我送走了……四舍五入一下我是轩哥救命恩人,他不叫我爸爸未免太不厚道……”
      不愧是狗子,就算不能动了也可以给人复习宁市人民友好而朴实的问候。我不想提醒狗子,如果张梓轩是徐头恩子(注:指傻瓜儿子)的话,他就得是徐头。
      当爸爸还是得付出代价的。
      “哎,敏敏姐,你等一下。”
      我们要走的时候,狗子突然叫住我。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朱朝阳自己一个人出去了,还没忘把病房门带上。
      “什么事这么神秘?”
      “坐,坐。”狗子本来想拍一拍床边,但是石膏压住了他乖张的手臂,他只能使劲使眼神。
      我更紧张了,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病床边坐下。狗子的额头上有颗大痘痘,我很想帮他挤掉。
      “敏姐我跟你说,”狗子的语气像个八卦的老太太,“轩哥平时糙得要死,那天突然要洗被子,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我怀疑他看上哪个人了。”狗子坏笑。
      “班头?”现在一提到这类话题,我第一个想到的总是狗子,然后就是班头。
      “鬼知道,你帮我盯着他,有情况了跟我说一声,我好笑一笑。”
      “凭什么呀?”我作出很拽的样子。
      “爸爸——”
      “行。”
      我向来对乖儿子没有任何原则,何况是可爱的乖儿子。这样算一算,无辜受牵连的张梓轩差不多算是我孙子了。
      啊,这。我这么年轻就可以含饴弄孙了,这是何等的福气。
      “哦,还有一件事,”狗子突然压低了声音,“你知道阳哥当年的事情吗?”
      关于2005年夏天的回忆突然把我脑中一些断裂的画面与声音连接起来。我想我知道了什么,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就在我还在犹豫的时候,我的嘴已经先我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我要保护朱朝阳,我不用选择;我永远欠朱朝阳的,而狗子欠我的。我再喜欢他,他也是欠我的。我必须冷静。
      “你是说……他爸爸的事?我那时候跟他不熟。”我说。
      狗子叹了一口气。我从来不知道他居然会叹气。他嘀咕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狗子的表情突然变得郑重其事,“叶驰敏,对不起。”
      狗子不欠我的。他从来不为自己的玩笑道歉,可是他向我道歉了。他也从来没有这么正经过,我却很习惯。
      “没事,我没往心里去。”
      出了人民医院,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狗子跟我说的话很不对劲。
      狗子一向聪明,他只是喜欢扮猪吃老虎而已。他的话里肯定还有别的意思,他是想提醒我一些东西。
      但我不会去深究。我不想,也不敢。

      朱朝阳骑车带我去吃云吞。
      被宁一监的牢饭摧残了四个月,我已经可以在朱朝阳家自行车后座上享受和小电驴飙车的快乐了。
      以前少年宫门口小摊的老板现在开了个小吃店,我们当然要去捧场。小店很热闹,老板还认得我们,不需要点菜就给我们上了两碗云吞。
      “真好,”朱朝阳一边往我碗里倒醋一边说,“下次还来这里吃。”
      为了不被酸到牙掉,我一把薅住了朱朝阳的猴爪。“你这是打算一直请我吃云吞吗?”
      “你要是想请我,我也不介意的。”
      “去你的吧。”我撇嘴,嘴角又勾起来。
      朱朝阳舀起一勺云吞汤,又倒回去。“对了,我听说下学期班头不想干了。”
      “我知道啊,她要专心学习。”我把手套摘下来,捂住碗取暖。
      朱朝阳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一下子就懂了他的意思。
      “别闹,我才不想当班头。”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又不是没试过!我以前——”
      我说不下去了。那是一段不好的时光,我本来打算这辈子都不提的。
      “……你以前?”
      “没什么。”我埋头吃云吞,把心头各种交织的想法也咽下去。就算朱朝阳说他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永远欠他的。
      “我觉得,”朱朝阳用调羹把碗里的云吞推来推去,“你会是个好班头的。”
      “不可能,我告诉你,绝对不可能。”我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马尾辫啪地甩到了脸上,“再说了,我当班头有什么好处吗?”
      朱朝阳眨着他无辜的眼睛,“有啊,你当班头,我就当副班头。”
      “你行你上,我才不上。”
      “哎,话不能这么说。你就当是为了……”
      为了什么呢?朱朝阳没有说下去。我发现他越来越像狗子了,朝夕相处果然是不一样的。我并不觉得惋惜,只不过我没法变成像老大那样的人。老大只爱学习和她的偶像,我却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叶驰敏,你要有自信。”最后朱朝阳说。

      我决定试一试。朱朝阳这么努力地怂恿我,可能是因为他官瘾犯了,那我就当是为了他吧。到时候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可以拿这个道德绑架他。朱朝阳在初中的时候没当过班干部,我那时四处造谣说他假装与世无争,现在想想,他要是真当了班干部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威信。
      那时的我真是又蠢又坏。如果我是朱朝阳,我绝不会放过我自己的。我会在每一次路过滨海公园时把自己摁进海里,我会在每一次在新华书店门口见面时把自己推向飞驰的汽车,我会在每一次吃云吞时把滚烫的面汤倒在自己脸上,我会毁掉自己的人生。
      朱朝阳是有多宽容,才会原谅我做的一切呢?我无法想象。如果我能想象,我就不会那么坏了。
      过了年,朱朝阳跟着宁一中数学社去参加省奥数竞赛,毫无意外地捧回了最大的奖杯。他们在杭市待了三天,最后一天上午是颁奖典礼,朱朝阳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稳了。”
      他特别正经地打了一个句号。我很想笑,不过我也愿意正经一下,于是我回他:“恭喜。”我也打了一个正经的句号。
      那条短信躺在我的收件箱里,很快就被中国电信的广告所掩盖,我时不时会翻出来看一看。狗子从来只会打电话——他现在也没法打了,204的同志们都在□□上聊天,只有朱朝阳给我发短信,只有那一条。
      我再次见到朱朝阳时已经开学了。开学典礼,任扒皮春风满面地把数学社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朱朝阳一路小跑上主席台挨夸时我们班的喝彩声差点把礼堂的天花板给掀了。如果狗子在,他一定喊得最响。
      不知哪个徐头恩子先开始的,朱朝阳的雅号从阳哥变成了阳神。他没有膨胀,表示当不起这个称呼,叫一声爸爸比什么都强。
      “滚哪!”
      朱朝阳差点被大半个班的矿泉水瓶淹了,我舍不得扔我的老年保温杯,站在一边笑得直不起腰。
      要是狗子在就好了。唉。

      没有人对选班头有太大的兴趣。厉害的人物都进学生会了,剩下的都在忙学习。我晚上在寝室自己琢磨了两分钟,跟同志们交流了半分钟,她们一致觉得没有琢磨的必要,班头的位置肯定是我的。老大有点幸灾乐祸,对于看我被各科老师摧残这件事无比迫不及待,很快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全都跟着她笑到肺疼还不敢出声。
      唉,这帮没良心的女人。
      全班人惊喜地发现没有班头也能活,就更加没有热情了。老倪好像也把这事忘了,他只要有朱朝阳给他干活就行,班头这种生物存不存在不重要。
      最后还是老大提了一嘴,我严重怀疑她只是等不及拿我寻开心。老倪如梦初醒,挠着他的秃头忍痛牺牲了两分钟的晚自习做题时间讨论班头存在的重要性,讨论着讨论着又开始讲评数学月考试卷。要不是老大死活不干,恐怕老倪直接就指定她了。
      民主是学生会的,我们才不稀罕那玩意。
      我还以为我是唯一一个举手的,就在我疑惑老倪为什么不直接指定我的时候,张梓轩的名字被叫到了。
      哦豁!原来我们班有胜负心强的人啊。这徐头恩子要是按狗子的辈分算应该是我孙儿……等等,我跟张梓轩无冤无仇,不应该跟着狗子一起叫他徐头恩子。
      张梓轩戴着一副死板的黑框眼镜,额头上全是痘痘,平日里斯斯文文,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会慌的样子。这样的人学习自然是很牛的,属于第一梯队中的第一梯队,常年在年级前五徘徊。
      “轩哥可太能装了,”狗子在好不容易打来的电话里跟我说,“你不知道,他这么装都是为了他家杜杜……”
      好家伙,狗子还让我帮他盯着,原来他自己早就知道了。
      “杜杜是谁啊?”
      “我不告诉你。”
      狗子永远这么欠。我们班没有姓杜的,那就应该是其他班的人了。我孙儿,呸,张梓轩跟谁谈恋爱我才不在乎,我只是有点酸。
      没有人会为我这么“装”呢。

      老倪叫我们准备准备,到时候大家自主投票。我想了一个周末,什么都写不出来,索性上网找了找别人的演讲稿,真要练的时候却拉不下脸。
      没办法,我不能杵在讲台上什么都不说,浪费大家宝贵的晨会时间。最后我索性厚着脸皮强行胡咧咧了两分钟,好在张梓轩脸皮薄,涨红着脸什么都没憋出来,我就顺理成章地躺赢了。老倪没亏待张梓轩,让他当了副班头。
      我突然不那么高兴了。
      “对不起啊。”
      又是傍晚,又是礼堂门口的台阶,我又在道歉。
      “没事,”朱朝阳在拔校服外套上起的球,“当时我说着玩的,我只是想看你当班头而已。”
      “什么叫想看我当班头?”
      “就是字面意思。我希望你当班头。”朱朝阳伸手拨了拨我别在手臂上的班长名牌,站起身走了。
      “神经病。”我骂了一句,心情却没那么坏了。

      我很快就习惯了被称呼为班头的快乐生活。朱朝阳他们寝室的人来广播站点歌时总要点头哈腰地喊一声班头好,搞得我在快乐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压力。
      狗子的脖子和手臂都好了,因此打电话的次数多了起来。他的消息很灵通,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先问我他的好儿子们有没有乖乖向我问好。
      “原来是你搞的这一出啊。”
      “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嘴硬地掩饰住了内心的狂喜,“你现在好点了吗?”
      “石膏都拆了,头上也拆线了,腿上还有个小手术。”
      “早日康复嗷,等五一小长假我们来找你玩。”
      “哎,好。对了,轩哥正式跟他家杜杜在一起了哦!”一传播别人的八卦就兴奋,狗子一点都没变。
      “什么乱七八糟的……”
      别人谈恋爱关我什么事,但我还是挺酸的。
      教学楼一楼的门廊有个大黑板,这两天要换成奥运专题的黑板报。文艺部的负责画黑板报,张梓轩莫名其妙地去给他们送水表示慰问,实则是去见女朋友的。我这才知道那个杜杜是隔壁班的杜雅婷,文艺部的副部长。朱朝阳拉上我去看热闹,我酸溜溜地看见张梓轩把水杯递给杜雅婷,那含情脉脉的眼神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俩在谈恋爱。
      朱朝阳一脸看戏的表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会显得太酸,只好低声说了一个“哇哦”。
      但天才到底是天才,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内心。“你要换个角度思考问题,”朱朝阳说,“你要想,我们班的猪终于出去拱白菜了。”
      这发言,亲生室友无疑了。
      全班人都对这对小情侣兴致高涨,常常拿杜杜开张梓轩的玩笑。这位副班头脸皮实在是太薄了,被人开玩笑了也只会红着脸不说话。我们都很乐意看到自家的猪拱大白菜,心照不宣地都替他们瞒着,隔壁班的也是。
      真好,我想。
      我还很想知道,如果狗子谈恋爱的话,他会这么容易脸红吗?

      汶川地震了。
      宁一中要举办募捐活动,我回家后就把存折里的压岁钱取了出来。老爸已经捐了两千块钱,还给了我两百块让我一起捐了。老爸一直是个热心肠,我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
      周日回校时的场面很壮观。募捐活动不限于捐钱,捐物资也是可以的。我除了五百块钱之外还带了一大包衣服;朱朝阳更生猛,一个人扛来了一袋米两桶油,我看着都怕他竹竿一样的身材被压倒。
      物资是直接放到礼堂去的,捐款要按班级算。老倪叫我和朱朝阳统计捐款数目,这活本应是我和张梓轩做的,可是张梓轩被老倪叫出去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我小声点钱的声音。
      张梓轩回教室的时候,他的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我们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死活不肯说话,一边做数学题一边哭。
      我和朱朝阳去把点好的钱交到办公室,在老倪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封匿名信。上面的内容是举报张梓轩跟二班的杜雅婷谈恋爱,每个字都是拿尺子量着写的,看不出笔迹。杜雅婷也在办公室,眼睛和张梓轩的一样肿。
      我们都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轩哥人很好,”朱朝阳轻声对我说,“他也是数学社的。上次奥数比赛的名额有限,社长给了我,他都没有生气。轩哥提起杜杜的时候,眼睛里会闪光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叹气。

      事情传播得很快,第二天大家就都知道了,但谁也没提这件事。老倪没有上报、没有叫家长,只是让他们别再来往,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张梓轩自己辞掉了副班长的职位,老倪就指定了朱朝阳,没有人有意见。
      中午,有人点了一首《我不配》。我不知道张梓轩听到这首歌时会想什么,我很替他难过。这样想着,我到底还是决定不戳破朱朝阳的谎言。
      这个学期开学以来,我从没看见过张梓轩和朱朝阳有交流。他明明很生气,朱朝阳也不见得很想修复他们之间的友谊。
      我只是不太明白朱朝阳为什么要对我撒这个显而易见的谎。
      我没敢,也不会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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