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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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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尽了心思,只为了让晏长生平安长大,长命百岁。
百里叹为观止。
“起初只是想让他活够十二年。”
赵先生说:“可是后来……”
一纪之后再入轮回,已经足够了。
可是后来,他也开始希望这个鬼身可以多活几年。
他其实也庆幸一开始就布好了换寿的局。
“晏宅是阴宅,难怪周边的阴气全聚到了那里。”
“人是多有趣的生灵。”百里赞叹道,“刚死的这几年甚至还有人形,眉眼都能看得清。久了么,变成烟雾,隐约只有个人形了。再久一点,就成一缕一缕的散魂,像气一样了。”他低头摸摸自己的手,好像想试试是不是有实体。
赵先生正整理锦袋,百里问道:“你这么多年,原来是想化解鬼气?”
赵先生手上的动作停止了,偏过头看着百里。
“化解不了。长生可能是唯一的路子了。”
等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晏长生。
还有等多少年,那么多鬼气才能消得掉?
“你也是以鬼气为生?”
赵先生笑起来。眉眼间一点笑意落进去,百里看了觉得心情大好:
“我恰巧会化解鬼气。”
赵先生叹道:“我不想你吃掉我的故人。”
百里哼一声:“不吃也可以把它们送走。”
赵先生看着他,有点怀疑。百里毫不在意。
“真的,我好像天生就会。”
谢明青说,晏二少,你可别是个傻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过十七八岁,正装作大人的样子,拿了一壶酒往嘴里倒。
倒的不准,酒撒出来,溅了他一身。
他嫌弃地往旁边闪躲,一面怼他:“你是疯了,要我娶秀雪姐?”
谢明青一面笑他,一面被酒呛着直咳:“你总归要娶的啊!娶谁不是娶,你倒说说看,我姐哪里不好?”
“不好!我要娶个……像你这样的。”
“呵!我姐可不是像我?”
他俩吵起来。最终谢明青的身高占了优,一脚踹翻了他,膝盖压在他身上,把他一顿打。
他一直打不过谢明青。等他终于长得超过了他,又错过了跟他打架的年龄了。
赵先生说,明青早就知道了这些,他是自愿掏出自己的心,把命换给他。
他们都是为了他。都为了他好,为了他长命百岁,为了他活得自由。
可是独独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长宁,”赵先生脸色晦暗不明:“你不要辜负他的心。”
赵先生好像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一定不知道他的心。
“你才是傻子。”他喃喃地说道。
不是傻,怎么会没有发现,他心里有了人,哪来的位置放谢秀雪?
可是他应了他的话,娶了谢秀雪,他也再看不见,再也不能高兴起来。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没有想到,留了他晏安活在世上,此后余生,他都只能是个活死人了。
晏乐,晏太太,赵先生,谢秀雪,谢明青……
他生命中的人旋转汇合,他们各有各的算计,他们都想跟他说话。
但是晏安再也不想听了。
他们回到晏宅时,晏老爷仍是昏睡。
赵先生说他没有大碍,晏太太终于放了心。
她有点愧色,好在赵先生并没有介意,只把晏大老爷的骨殖还给了她。
晏太太接过去,将晏大老爷放进一口坛中。
她好像一下子变老了很多。
“太太,没事了。”
他温声劝她。
赵先生说要超度屋里的鬼气,百里便问晏太太要祭品。
“超度”这个词是赵先生说给他的,他觉得也挺好。
晏太太问:“小先生要什么祭品?”
百里说:“要三牲。再加上豆腐,鸡,鱼,还有甜羹和甜点。”
他说得很快,好像生怕晏太太后悔。赵先生听见了,看看他,没有说话。
但百里疑心他很可能知道了,后面几样纯粹是他个人的口味。
这并不是什么难置办的东西。等祭品摆齐,也不过才到晌午。
百里把手靠近祭品。
祭品身上应了他的要求,都粘着方形的红纸。
他的手靠近的一瞬间,黑衣从下摆向上涌起来波浪。
三牲上红纸的颜色在刹那间都褪下了。
然后依次是他要的其他祭品。
百里的黑衣变得发亮。身上也不知道有多少饰品杂件,叮叮作响。
他把手平举伸开,赵先生看清了他腰上的样式复杂的黑色腰带,上面缀满了一圈圈的银环。
平摊开的手臂下,是灰蒙蒙的雾气世界。
雾气浓郁之处,甚至发黑。
还有幻影似的人形,静默不动,茫然伫立在雾气中。
密密麻麻,站满了客厅。
这是亡灵的世界。
晏太太吃惊地看着,突然觉得脚下一阵清凉,好像有水漫上了脚踝。
她低下头,地上并没有水。
在这一片水意中,升腾起一片水雾,将整个宅子浸没在了其中。
百里突然开始唱歌。
他唱的内容没有人听得懂。但音调苍凉而古拙,好像带着奔流不息的生命力。
看不见的水流听见了他的歌声,起起伏伏,仿佛应和。
晏宅的人都听到了这种声音。他们不敢抬头,默默地听着。
这首歌也许很多年前就有了,也许他们的祖先也曾经听过这样的歌。
这样古老的调子,仿佛吟唱的对象不是人类,而是更古老的某种生灵。
在这样的歌声里,谢秀雪似乎看到一个人影,高大修长,有点眼熟。它冲着她和晏太太走来两步,似乎想伸手与她接触。
然而迷雾中的人形渐渐变淡,最终与黑气一同消失了。
他再一次醒来,眼前已经是熟悉的床帐了。
他的喉咙痛得厉害,动动嘴唇,说不出声音。
一偏头,秀雪姨太太迎面一巴掌,正打在他脸上。
他被打怔了,抬起头,看见谢秀雪泪流满面,哭得要喘不过气来。
然后谢秀雪没有跟他说什么话,只喂了他一碗茶。
等她喂好了茶,替他掖好被角,温声叫他好好歇歇,仿佛那一巴掌不是她打的一样。
他的房间外,秀雪姨太太正在轻声嘱咐别人:“去告诉太太说老爷刚醒,没事了……”
晏老爷支撑着起身,跌跌撞撞走下床。
他床前小间放着一面穿衣镜。逆着光,他往前靠些,看到镜中人面色苍白,精神萎糜,但仍能看出昔日的丰神俊朗。
他伸手抚摸上自己的脸,突然滴下泪来。
起先只是无声地哭,后来眼泪越流越多,完全止不住。
他也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于是终于变成了号啕大哭,坐在镜子前的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晏大老爷的鬼,你也一并送走了?”
赵先生问他。
百里啧一声说:“我又看不出谁是谁。”
赵先生叹道:“是我大意了,没有留意到他。明青死的时候,把他惊动了。”
他说:“长生或多或少沾了明青的气。秀雪跟明青血系一脉,大老爷一定是发觉了,才想要上姨太太的身。”
大老爷的亡灵看中了谢秀雪。可惜它死得太久了,要吃很多新的血祭,才可以强到可以夺舍。
晏太太想要的当然是晏大老爷。于是大师婆在晏安房里种下丝线蛊,借晏安的气,来引晏大老爷的灵。
如果她成功了,晏大老爷也就得以复生。
可惜大师婆只是个半吊子。她引来了各种阴魂,最终入主僵尸的偏偏不是晏大老爷。
百里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啊。”
他没有细想大老爷的灵,为了夺舍做的那些事。也没想到犯了杀律的晏大老爷的魂,除了打散掉,并没有转生的机会了。
他们在草屋前发呆。
赵先生说屋里太久没人呆,冷火炊烟的,叫他去厨房点个火。
他本想捉弄一下百里,不料百里竟答应了。
等他换了衣服过来时,百里已经把火点上,大锅里也烧上了水。
赵先生有点惊讶了。
百里笑嘻嘻地道:“我好像本来就会呀。”
赵先生看看他的一双手,白皙细腻,并不像会做这些活的人。
他笑起来,摇了摇头。
百里问他:“你知道我不是人,不怕我吗?”
赵先生看看他,把脏衣服扔给他,叫他去洗。
百里接了衣服,去石塘里舀水。他把长衫脱了,只穿着里面的黑衣,袖口上绑的绑带上,还绣了密实的花纹。
“你么,”赵先生悠悠地说,“你大约是以前百越人的一只蛊。”
百里一怔。赵先生叹道:“你我恐怕真的有些渊源。”
他没有再往下细说,百里却发起了怔。
蛊是迷惑人心的东西,并不一定是活物。
如果他是蛊,那么他的蛊主在哪里?
百里跳起来,拽住赵先生的衣衫,问他:“你再多说说,为什么觉得我是蛊?”
赵先生又笑了起来:“我见过百越人。百越人擅长炼蛊,感觉跟你习性相通。”
他明显没有说完。百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正好水开了,便只好松了手。
百里一面舀水洗盆,一面问:“你就这么不管晏老爷了?”
赵先生说:“你呀,真是太可笑了。”他摇着头。
百里问:“哪里可笑?”
赵先生回答:“你做惯了妖怪,不懂得人间的道理。”
百里把手里的衣服一惯,赵先生说:“人都有自己的性子,万物有它的道理。他已经不是什么都要我决定的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主张,我也不是老妈子。难道他做什么,都要先问我同不同意?”
他难得说这么长的话,百里一时没有听明白。
他想了想,终于听懂了,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问他:“你知道了?”
赵先生嗯一声,叫他手不要停,好好洗衣服。
赵先生遥遥看着远方的山,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乱长的杂树和草:“随他吧。”
晏长生的身体是鬼身。鬼身里的灵魂,是他自己生长出来的,要怎样去,怎样往,只要能安心,他不想多做干预。
“长生的鬼身在,就是最大的告慰。其他的,不重要。”
不论那个身体里是谁,是他自己也好,谢明青也好,都无所谓。
他要保的人是晏安。
并不是晏安的灵魂。
妖怪的交易,从来都是这么顾前不顾尾。
更何况,哪怕他想阻拦,也不一定拦得上。
百里百忙之中还在抽空问:“那他们这样,算不算灵肉合一?”
赵先生失笑:“你的汉话学的真是太差了。这是从哪个乱七八糟的话本上看到?”
百里被他笑得脸红,赶紧跑到屋内拿东西去了。
可以看见鬼气,可以超度鬼气,这只蛊,对于赵先生,恐怕还有更大的用途。
赵先生看他忙前忙后,不一会就洗完了衣服,拿去晾晒。
他在太阳下行走,觉得一切都温暖和煦。
“你可能说的有点道理。”
百里对赵先生说:“我喜欢秀雪姨太太,她身上有我的族人的气息。”
谢秀雪和谢明青,一定有百越人的血统。
他被族人的气息吸引,才来到了晏宅,才听得到谢明青说的话。并且让鬼魂沾了身,见到晏安时,甚至掉了一滴泪。
他有点惆怅:“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赵先生安慰他:“很快就见了,人间的时间过得很快。”
可是那个人,那两个人,甚至那三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赵先生说,总归得有个替罪羊。
可是要替下谁犯的罪?
每个人都没有错处。卷在这场洪流中,人人都身不由己。
悠悠转转,晏长生,又是一生。
(血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