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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炼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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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先生向来百无禁忌。
他把晏太太的床铺好,将她仍旧放在上面。
全然不顾床下还躺着晏大老爷的尸身。
然后命百里去叫来秀雪姨太太。
晏安么,是没有人可以找到的了。
他便一个人端端正正坐在晏太太前厅的圆墩上,闭上眼睛,仿佛是个雕像。
晏太太没多大一会就醒了。睁开眼看到床帘,眼泪便刷地流了下来。
赵先生似有所感,起身走来。
他身形高大,一进来门框便让晏太太发觉了他。
晏太太起身来,赵先生背对着她,问她:“太太,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晏太太只哭不说。赵先生便叹了口气,寻了茶水倒与她。
赵先生坐下来,说道:“我跟太太也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
赵先生叹了口气,说:“太太,你招来的不是大老爷魂。”
晏太太接了茶,哭出了声。
她是想起来晏大老爷。
赵先生刚来晏宅时,晏安刚降生。
晏太爷和夫人死于山体滑坡。扒出来夫人的遗体时,尸体尚温,腿间有一个小娃娃,还连着脐带。
晏大老爷见了这场景几乎要晕过去。合家一片披麻戴孝中,是晏太太亲自抱着襁褓里的晏安,急购棺材安排丧事。
晏安此时连名字都没有,身体弱,哭得像只小猫。晏太太叫人抱他去吃奶。
晏大老爷紧紧握住晏太太的手,没人的时候抱住她号啕大哭。
晏大老爷说:“我此生唯有你和他了!”
她听了心里酸痛,直流眼泪。
晏太爷夫妇出殡,赵先生风尘仆仆,正敲开了晏宅的大门,送了他们最后一程。
满天的黄纸里,赵先生不知道用了什么术法,将纸钱都点着了。火焰飞在空中,吓得晏大老爷也止了泪,看呆了。
飞灰之下,赵先生一身灰袍纤尘不染。光影之中,好像仙人临世。
赵先生说,棺材子天生短命,福寿难全。晏家一向子嗣艰难,恐怕独苗难支。
赵先生说,唯有借寿换命了。
晏太太想到苦命的晏大老爷,急忙点头同意。赵先生默然不语,最后还是晏大老爷给他敬了茶,请赵先生给这个娃娃赐名。
赵先生取定了“晏安”这个名。然后又指定了河东的谢家,叫把他家的两个双生子带来看看。
双生子生辰一样,长得也一样好看。她其实看中的是小姑娘,可是晏大老爷觉得小姑娘怯弱,便留下了活沷的小男孩。
晏大老爷说:“我们且先养着这两个娃娃。以后将来你也生了,小叔叔也就是个小哥哥。”
她高兴又害羞。可是一年又一年地过去,她终究没有子嗣。
晏大老爷找来一颗一颗的粉色药丸,一个月吃一次。晏大老爷说,这是西洋人发明的让女人易于怀孕的药。
她怕误了事,吃药从来不耽误。
直到再一年过去,原来晏大老爷有个叫明月的外室。原来他早不爱她了,嫌她太能干不柔顺,想叫明月生下孩子。
原来晏大老爷叫她时时吃的西洋药,会让人无法生育。
晏太太说:“是大师婆。”
师婆是晏大老爷的丧事上陪着守夜的女人。平时跟着丧事班子四处流浪,能吹能唱,还开解主顾的伤心。
丧事上的师婆一共有七个。大师婆是为首常见的那一个。
年逾半百的老太婆。小小的眼睛,插银扁簪,裹黑头巾。
赵先生见过她。
赵先生叹息着说:“太太,你怎么这么糊涂。”
晏乐去世,赵先生并没有来。
晏太太差人去找他时,赵先生并不在山上。
伤心过度的晏太太问大师婆,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死人复生。
大师婆说,炼尸。
她是四处流浪的江湖人,见多识广,这种偏门的东西想必懂的不少。
大师婆告诉她,可以炼一具尸,让它听从她的指令,不做背叛她的事情。
晏太太手里拿着纸钱,默默听了,没有作声。
封棺那天,午夜时分,大师婆把晏大老爷的尸体背起来,移到晏太太房内。
晏太太屋里有晏宅的密室。晏大老爷的尸身被撒上朱砂,又扯好红线,贴上符纸。
大师婆说,晏老爷要在棺内封上四十九天。这段时间过后不腐,才能继续炼。
她拿了晏太太的香油钱。隔天一早的晏大老爷上山,棺材内塞满了衣被,木头又厚,整个棺椁有近千斤,大家并没有发觉里面少了尸体。
晏太太并没有告诉过赵先生。赵先生也没有机会参观晏太太房间。
晏大老爷的尸体就这样,在晏太太的屋子下方,逐渐变成了一具僵尸。
赵先生说:“太太,这种炼尸的法子,很容易就失控了。”
家里不停地闹鬼。无数鬼魂想借这具僵尸再活一遭。
但是它们都做不到。亡魂的世界里一团混沌,没有大师婆的帮助,没有谁可以轻易入主。
谢明青死的那天,晏大老爷的尸体第一次睁开眼睛。
赵先生说:“是我大意了。取心的时候惊动了别的亡灵。”
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事。好像谢明青的死,也不过是杀一只鸡,宰一口猪。
赵先生说:“鬼无常识。就算大师婆真的招回了大老爷的鬼,隔了这么几十年,也不再是之前的他了。太太,你能接受大老爷的僵尸每天都要吃人肉吗?”
到时候僵尸出棺,晏宅中若没有赵先生,就不是今天的情形了。
百里领着谢秀雪过来的时候,只看到晏太太垂着头默然不语的样子,赵先生也没有再说话。
赵先生道:“太太头疼,秀雪来照顾吧。”
他给了一个眼神给百里,百里莫名其妙,只好跟着他走出来。
赵先生说:“你似乎可以看到鬼气?”
百里笑了起来。
晏安在山中游荡,漫无目的。
他瞧见晏太太的人来山里找他。
但他躲了起来,不愿意被发现。
谢明青。
从小长大的朋友,兄弟,手足。
可是他夺走了他的寿命。甚至喝光了他的血,吃掉了他的心脏。
他天生棺材子,只能是短寿无福的命。晏太太和大哥也还罢了,赵先生为什么要逆天替他改命?
而明青呢?
他是这一场祭祀中的献祭品。
晏安的脑袋很疼,心跳得很乱。
可是他不能停,他只能一刻不停地走。
走起来还能想想这些事,可是一停下来,就只想起来谢明青。
这么四年多以为,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脑子里全部都是谢明青。
笑的谢明青,生气的谢明青,要跟他打架的谢明青,冷着脸扔掉笔的谢明青……
谢明青死了这么多年,终于将他的脑子全部占满了。
谢明青在拿起他的药碗,然后从手指上扎开针眼,把血滴落进去。
滴答,滴答,滴答。
也分不清到底是血滴落水的声音,还是明青的眼泪落下声音。
然而明青从来不哭。
明青说:“阿福为何哭?哥哥抱抱你啊,不哭不哭。”
明青什么时候哭过?
是大哥的葬礼上。
他并没有哭,明青却哭了。
“长生,你怎么不哭?你还有我啊,没事的。”
他肯定还哭了,在他离开家的时候。
谢明青的眼泪像落在他的心上。
他甚至连信都没有给他留,收拾包裹,连夜去了省城。
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呆不下来了。
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兄弟发小手足做这种事。他可以骗别人说这都是因为他喝多了酒昏了头。
可是他自己知道,这是因为他肖想他已经很久了。
他们的呼吸交织纠缠,喘息把那张床里烘得燥热,酒气把谢明青的脸熏得艳红。
谢明青的眼睛亮得像明星,明亮得他把持不住。
他反正也不想把持住。
他喝的酒太多了。今天晏太太生日,何况本来他的酒量也不行。
可是,明青并没有喝酒。
没有人会把兄弟手足当作恋人的。
他唾弃他自己。他也无法面对这样的谢明青。
他逃跑的理由这样可笑胆小,还怯懦。
却因为这样的理由,害死了他的谢明青。
他终于走不动了,看见了不远处有个小院子。
院子里有个石凳子,一口小石塘。
灰扑扑的院落,草屋的门前却挂着一串银风铃。
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件灰色的长衫的一角。
抬起头,赵先生夹着雨伞,看着他。
是了。血脉相连,无所不知,无处不在的赵先生。
“你既然无所不能……”
晏安喃喃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能,帮我把明青换回来?”
赵先生的眼神他看不清。不知道里面是多复杂的情绪。
赵先生说:“你要看重你自己。”
晏安一头栽倒在草屋前,没有再听见。
赵先生把晏安安顿好,拿出了一个大锦袋,里面装的是晏大老爷的残骸。
百里问他:“尸体里面的鬼气怎么办?”
赵先生笑起来。他一惯很温和,笑起来更觉得亲切。
百里在这一笑间,突然明白了。
“是了。整个晏家,原来是你养鬼的阴宅。”
赵先生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些鬼气是你纵容的?”
赵先生平淡地说:“它们本来就在。”
赵先生说过,晏长生,是他的很多个故人。
与其说是故人,不如说是故人之魂的转生。
晏宅的底下,很多年前就聚集了这些“故人”。
几十个故人的死灵,汇总在一起,拼出了三魂七魄,凑出一个天生短命的晏长生。
“它们杀伐太重,有这样的命数已是不易。”
死灵占住了死去的胎儿的身体,借了阴阳之间的缝隙,成为了晏长生。
晏长生才是重要的人。
“散则为气,聚则为灵。晏长生生不同人。”
赵先生真的是有通天本领。
“你的故人都是些谁?”百里问他。
赵先生看着远处,神色温和地道:“没名没姓,都是些死了好久的人。”
死于活埋。
每个人都穿着自己家里缝制的战甲,黑的青的,参差不一,朽烂了,都变作黑污的一团。
变做死灵,个个都面容狰狞,阴森可怖。
握着腐朽的兵器,披着朽烂的战衣。张着腐烂的一张嘴,冲着他喊:“冤!”
他们的怨气太大,无法消散,也无法转生。
赵先生什么都不说。
反正到得现在,死灵大都没有了形态,只剩下一缕一缕的鬼气,时不时想生到活人身上去。
因此这就显出了晏安的可贵了。
这么多年来,他是唯一一个由死灵拼成的鬼身,还活到了这么大。
赵先生看重他。
“我希望他可以长命百岁。老了以后,灵魂可以正正当当地散掉。
“死灵没有神识,但是认识同源之气。”
鬼气可以支撑滋养晏安的身体。另一方面,晏宅残存的死灵识别了晏安的同源气息,可以得到安抚。
源源不断的阴魂被鬼气吸引来,又被逐渐化掉,形成新的鬼气,滋养着赵先生的“故人”。
如果不是晏太太养了具僵尸,如果不是晏安离开谢明青,赵先生的鬼场或许会永远运转,晏长生和谢明青,都可以得到长生。
晏宅,的确是赵先生的养鬼场。
养的就是晏长生这一只原本不该转生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