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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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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引以为傲的徒弟杀死,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当然,这不代表松阳就是个受虐狂,相反,某种意义上,他知道未来的「自己」必定会成为那个人人喊杀的大反派,所以他必备的素质除了那无解的实力外,还要有一副撩起刘海换个造型就要毁天灭地的施虐狂嘴脸。
不过这些暂且与松阳无关,因为在那些故事开始之前,他率先迎来了又一次死亡。
嗯?为什么说“又”?
因为他已经死过无数次了呀。
只不过这次死的是「吉田松阳」罢了。
地球江户时代,第十四代征夷大将军德川定定在位时,天人来袭,众多武士志士为保卫国家与天人交战,但幕府见识天人的强大后,从心地与其签定不平等条约。
武士们怒称幕府为卖国贼,一时间攘夷风潮盛行,幕府为避免和天人的关系恶化,对武士阶层加以打压,之后举国上下进入了漫长的内战时期,随着战争的长期化,天人们以协助镇压内乱为由干涉内政,幕府也采取了大规模的肃清行动,即「宽正大狱」。
他们将散落各地、煽动攘夷活动的激进分子,甚至连大名公家、名流之士均被毫不留情地列为肃清对象,如此赶尽杀绝的狩猎使得攘夷活动急剧衰退,而他这个在乡下教孩子学文习武的人,也被以「肆意拉帮结派者」为由当处。
而最后处决他的,就是他那参加了攘夷战争的徒弟,坂田银时。
某种意义上,他也算死的不冤。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话又说回来,要是被银时那孩子听到开头的那句话,估计他会气得像只跳脚的白猴子,然后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尖气嚷嚷地吐槽他:“你在说什么胡话?!给我谢罪啊!!向我人生中最后一滴伤心的眼泪切腹谢罪啊!!松阳!!”
不过说是这么说,其实没有刻意惹他生气的意思,也没有安慰某些人的想法,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慨。
提问,人类会如何鉴定死亡?
……
“呀,真是抱歉,教书先生当久了,不知不觉就有些装腔作势了,很傲慢是吗?”
一派平静且笑意盈盈的口吻其实很叫人心生好感。
童磨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作为极乐教的教主,他从小就倾听人间疾苦,深知温和的声音能安抚苦难者激荡的心。大多数人痛苦时很愿意看见他人同情的神色,其实他们误入了一个盲区——以为这样对方就能感同身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们不在乎,事实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最痛苦的,所以只要你能够体会到哪怕他们的一丁点痛苦、露出一点同情的表情,他们就会觉得好受些,但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想将他人拉入自己身处的地狱的想法吧。
嗯?难道不是吗?
嘛,反正他不会那么坏心眼去揭穿那些可怜人的,所谓人艰不拆,他可是很善良的哦。
不过比起前者,有一种人他们更喜欢看到对方笑,那种人叫做上位者。
当然,不能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嘲笑或轻视,如果他这么做了,说不定能被他们用眼神杀死,指不定还会像跳梁小丑一样气急败坏地扑上来咬他脖子呢。
反之,除却这个,当一个上位者能够对你温和且慈悲地笑时,他们会获得心灵的救赎与希望。
因为对方有能力解决他们的苦难,甚至可能会帮他们脱离苦海。
但是当这两者都不具备的时候,表情声音语气就是拉拢人心、欺骗他人时必不可少的东西。
这一点童磨自觉做得不错,但显然,眼前一身浅色着流的年轻男子比他更懂这方面的技巧。
栗色长发的人弯着清雅干净的眉眼,生得一副好皮相,纵然声线是不太符合外表的低沉,但是却与他那恬淡的神色搭配得完美无缺,完全叫人讨厌不起来,甚至会让人无端静下心来去倾听和相信,说难听点可能就是常人口中的“被人牵着鼻子走”。
松阳端坐在团蒲上,鼻翼间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气,他笑道:“还请见谅,现在就公布答案。”
古时,人们以身体不再活动、各项生理功能例如呼吸、脉搏等等停止来判断此人已死。但那其实不太准确,以现在医者的角度来说,脑死亡才是最终的判断标准。
虽然将头砍掉这人就已经与死人无异了,但是当脑细胞还未死时,其实还不上真正死去,甚至有时当脑细胞彻底死亡了,心率和呼吸也依旧存在。
所以别看斩首对即将去死的人来说只是一瞬间就能轻松的事,事实上被砍头的那一瞬,痛苦的时间长度会被无限延伸——因为人类身体内的痛觉还在运作,当刀切开肌肤的那一刻开始,疼痛就会从脊髓产生,然后通过神经传输,如闪电般蹿上大脑。
而当整个头颅脱离身体的时候,想象一下,整段整段的喉骨颈椎断裂,一圈皮肉撕扯开来,里边的神经血管抽丝剥离……仅仅一瞬的痛苦会在刹那达到颠峰,万恶的疼痛感会在瞬间化作闪电,像火|药,在大脑内放肆地爆炸开来,然后又如无数刺刀般,密密麻麻地凌迟仅剩的感官。
“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宽敞的寝室里,端坐在一袭纱帘背后的男人忍不住打断了松阳的话,这或许有些不礼貌,但对师者来说,这是能够谅解包容甚至让他为之一笑的聊天方式,因为这样才能精准地解惑,达到让事情清晰明了的效果。
特别是这个问题还好似饱含了提问者兴致盎|然的情绪。
“早说过了啊,我死过了无数次,那么被砍掉头的死法肯定也是有的。”
松阳看着他,童磨从他脸上窥到了一丝无奈,那种好像看见了不听课的学生的无奈,但是并不刺人,他的情绪隐在微笑下,微乎其乎,根本无法察觉,面上也笑得风轻云淡,不留痕迹:“甚至不止一次哦。”
从有记忆以来,他度过了无数岁月,也历经过无数死亡。
被尖锐的木棍刺穿喉咙扔在干涸的田野中暴晒,灼热的鲜血流尽,全都淌进裂开的地表,于是干瘪下去的脖颈被滚烫的太阳炙烤,有时严重些会烧起来,像稻桔一般化作灰烬,但他一般不会等来这种干干净净的结局,因为在那之前,受伤的地方就会自行再生,恢复如初。
杀不掉的怪物是世界的异类,被人们恐惧厌恶,刀剑刑具尽数招呼在他的身上,用来作为人类排斥歼灭他的手段。
于是,他曾经被生锈的钝刀凌迟,因为那个人没有一刀砍断他的脖颈,见他还有气,甚至肌肉组织还在重构生长,便嘶吼着挥下了一刀又一刀。其实第二刀就够了,但是被恐惧支佩的人失去了理智,眼前的生物不再具有人形,而是一个可怕的恶鬼,他也必须喧泄自己后怕的情绪,因此砍了很多次。
还有一次,他们割了他的喉咙,然后将他的头按在河边浸泡,血河流了一天一夜,泡得久了后脑袋就会自己脱落,留下交接处一圈皮开肉绽的泛白。
斧头,弓箭,长|枪……人类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杀死他,所以松阳深知疼痛与死亡的感觉。
可是银时砍下他脖颈的那一刀,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或犹豫,想来切口也十分平整漂亮,他当时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连一秒都不到,他的痛苦就结束了,世界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
就这一点,松阳实在想要夸奖那个孩子一句,以前一直觉得他的剑术还练得太粗旷也学得马马虎虎,掌握不到他想教授给他的精髓,要到何时才能合格。
但是在作为「吉田松阳」的最后,松阳觉得他的剑术已经合格了,作为出师的奖励,他当时其实想要给他个夸赞且欣慰的微笑。
可是来不及了,也不知道他被砍掉头后的表情是怎样的,要是太惊悚了那还真对不起那一刀。
“所以才说被自己的徒弟杀死,是件幸福的事吗?”
室内撩起的白纱上系着一些信符,上边写着教会的名讳,「极乐」二字在一些人听来或许有些轻挑也说不定,但是撑起这俩个字的教主却是个善哭的家伙。
这会听到这来,他那双如七堇花般好看的眼睛已经蓄满了泪水,好似轻轻一眨就会溃不成军尽数落下来:“真是感人的故事,可是反过来说松阳先生你也太可怜了,被自己的徒弟杀死什么的,背叛莫过于此。”
他悲切的表情实在惹人动容,白橡发色的教主坐在以浮世绘屏风为背景的软垫上,伸出指甲尖锐的指尖拭了拭自己的眼角。
可是松阳却不为所动,面对这位表情悲悯的教主,他向来和煦的微笑掺不进半分安抚之意:“您好像误会了,我不是因为畏惧疼痛才觉得那是幸福的事的。”
“嗯?”闻言,童磨似是不解地停下了动作,连着悲泣的表情也收回了,他看着松阳在殿前起身,顺带拿起了身边未出鞘的长刀。
只一秒,笑意上了眉梢,他以手支颐,注视着对方温润的碧眼,以温柔的笑容露出了嘴里尖锐的獠牙:“那是为什么呢?”
名为吉田松阳的男人,是个流浪者,虽然问及时,他更倾向于说自己是教人习文学武的先生,但童磨从他的穿着和手边的长刀猜测他是位武士。
以现在外边的情况来说,带刀的武士是让人避之不及的身份,但是童磨并不在乎。
他创建的极乐教向来就不吝啬收留落难者,所以当前几天的晚上他出门散步遇上了被捕快追着跑的男人时,一时兴起,便好心出言让他进极乐教避了会难。
今天他无聊之际突然就想起这么个人来,便见了他随口问了一下,而他神情如常,在两人轻松聊天时便用温和的口吻讲起了怪异的事情来。
松阳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至少他听进了很多。
在他所讲述的故事里,自己是个杀不死的恶鬼,这让童磨产生了一点共鸣,嗯,就一点,因为他也是杀不死的鬼。
老实说,童磨之前还一直觉得这个字眼有些不妥,因为「鬼」这个词来形容他这种励志引渡他人脱离人间苦海的生物来说,未免有些刻薄,不过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就像松阳故事里所说的,异类总会受到排斥与迫害,更何况是他这种喜欢吃人的。
于是,童磨大大方方接受了世人对他们这种生物的称呼,并开始眯着眼打量帘外的男人。
当他假装认真倾听并附和对方提出问题时,松阳总会认真又温和地回答他,甚至可以说是足够耐心礼貌的,现在也是如此,当他追问为什么后,没多久,站在纱帘外的男人安静地上前一步,一派儒雅书生的温和姿态。
他似乎很擅长长者的作派,即便对方表面上年纪与他差不多。
童磨看着他微笑地伸出手,将他头上那顶戴歪了的帽子扶正,然后一派闲适地将手拢进了羽织的宽袖中。
松阳温声回答他:“我想你是不会明白的,能作为人死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他如此说。
可遗憾的是故事的最后并未就此落下帷幕,杀不死的恶鬼没有迎来幸福永眠的结局,他的一生也还未结束——
日本江户时代,幕府安政五年至翌年,发生了「安政大狱」事件。
与前边他所说的「宽政大狱」不太一样,因为重启延续的故事发生在了另一个世界,但肃清行动的理由与过程都大同小异,幕府为了镇压反对的声音,抓捕了多名大人物,也处死了很多志士。
而本应以「吉田松阳」之名死去的怪物,在这一片混浊的血色中,再次睁开了腥红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