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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晏双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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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说的人缄了口,故事似有无声的余音绕梁,听者的神魂还久久牵萦于其中。
顾雪城垂眼掩去目底神色,拨出余光悄悄向叶随庭滑过去,只见叶小公子正一脸怅然如有所遗,和去年暮春在临安西子湖畔眼观桃花随流水的景致时所露出的神情一模一样。
他心下暗叹一口气,转头提起案上的茶壶往青花云纹盏里倾斜,旋即把住茶杯一径递到韩诤面前。
“多谢。”对方轻言道谢,语声温和——根本看不出半点故事里那个或许说不上穷凶极恶、可也是刀口舔血里杀出来的魔教魔君的影子。
韩诤来接茶盏时右手向前伸动,顾雪城眼尖,又有意留神,瞥见一抹干血般的暗褐色缠绕于那截手腕,像是某种玛瑙饰物。
——细节倒是对上了,不过……
“后来呢?”叶随庭终于清醒过来,像每一个对故事入了迷的听者般发出追问。
顾雪城也跟着问:“你们又是如何辗转来到此地的?”
韩诤轻抿了一口热茶,一小团茶雾袅袅升腾,他于茶雾后抬起眼帘,忽而问道:“在你们看来,此地如何?”
叶随庭这个名正言顺的主人立刻答道:“好极了。”否则他又怎会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地方?
韩诤笑了笑,“这是晏双精心为新婚妻子挑选的宅邸,当然用足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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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双离开之后,暗牢里的日子于我而言反倒没那么难捱了。功力尽失,就不必再去练那套痛苦至极的功法。而一个人倘若没了武功、尊严、体面和希望,活着于他而言也无甚意义,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以至于重见天日之时,我甚至意识不到外界的时间过去了多久,又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直到我又一次看到晏双。
自然是因为他要见我,我才能从暗牢里走出来。
我们正是在这所宅院、在东院的第三间房内相见的。
见到他之时,我发现他变了许多。
最明显的是他脸上多出了一道疤痕,他的腰间悬挂了一把长剑——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到他这个习剑者佩剑。
他察觉到我的目光,伸手拂过脸上的疤痕,说这是在倾覆天命教那一役中留下来的。语气仿佛只视作一桩不足挂齿的小事。
再按住腰间的剑,“此乃入门之初,昆仑赐予每个弟子的剑。”
他无端静默片刻,复道:“其实剿灭天命教和那个大魔头后,我一度极迷惘。仇恨毫无意义,十年前我就这样想过,可我又不能不为之驱役。”
“邪道恨我,而我在正道的名声也不见得干净,他们容不得我,”他道,“迷惘之下,我回到了昆仑……”
“我见到了掌门、师傅,还有……师姐。”
他将目光左右睃巡一番,问起:“你看此地如何?”
“这是我选好了给自己隐退的地方,也是将来我和师姐长相厮守的地方。”
他抿起嘴角笑了一笑,笑容清浅可掬,“她既然一直在等我,我总不会辜负她。”
说话时他盯紧了我的面容,笑意未退便凝起眉,以一种古怪的语气说:“韩诤,你可真是……”一语未尽,骤然又大笑起来。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开怀的笑容,快意而舒朗,这才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你而今的表情,和我预料中听到这话的表情分毫不差。”
“我想报复你,还真是轻而易举。”
他再一次将手按在了剑柄上,轻轻抚摸,垂着头低语:“师姐说的不错,我不求世人理解我,我只需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新的开始……”
“一切都过去了。”
“在这之前……”他抬眼看向我,声音又沉又冷,“韩诤,我与你,合该结束了。”
“此地,也是我为你选中的埋骨之地。”
那把剑出鞘之时,映亮了他那双沉静而写满倦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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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随庭喟然长叹一声,声如揉弦之音,绵长不尽。
“但问、情为何物?”
顾雪城一蹙眉,不耐地掏掏耳朵,“叶公子又有何见地?”
“只是觉得……情之一字,还真是玄妙难言,”叶随庭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在一些人眼里,它似熠熠骄阳,似高天孤月,飞彩凝辉,旖旎美好。在一些人眼里,它是穿肠鸩酒,是杯弓蛇影,直教人惶惶不可终日,然,甘之如饴。”
“又或是……”顾雪城悄悄瞥了韩诤一眼,低语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得由他来言归正传:“如此说,经年来这怨气不散的究竟是你,还是晏双?”
韩诤拧起眉心,道:“我……我不知……那之后我如坠梦里,半醒半睡间浑噩不明,有一日我突然醒了过来,又来到了这个地方,又看到了晏双。”
“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如叶公子所看到的一般。”
顾雪城沉吟道:“看来,我们也得去会一会你这位老情人了……”
“如何见?”韩诤苦笑道,“他根本不愿见我一面,每每只有在‘断流’之时我才能看到他,之后他就不知所踪,我感觉得到……他就在这里,只是无意见我。”
“无妨,”顾雪城道,“我给你一道符,明晚‘断流’之时,但凡有一线机会,你也要贴在他身上。”
“这……”韩诤面露迟疑。
顾雪城暗暗腹诽:这人还真是个无怨无悔的痴情种。不得不出言解释:“放心,此符于他毫无损害,不过是暂且定住他而已。”
叶随庭却是神思不属,脑海里生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念头:观韩诤已是位风流俊赏的人物,这一副给蛊得鬼迷心窍的情状,也不知那晏双究竟是何等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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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叶随庭看着眼前之人,为之神摇意夺。
那一双妙目实属平生未睹,哀怨秾丽,如怨如诉,其中似有数不尽的温柔小意,又有理不清的轻愁自怜,使人见之忘俗,瞻恋弗舍。
唯独这人左脸上横亘一道鲜明的刀疤,左眼似是也因此雾蒙蒙的,眸子黯淡无光,犹抱琵琶般笼入一道烟水薄雾里。
叶随庭对着他的眼波发怔,见了那只左眼才回过神,轻轻一晃脑袋,再正眼过去——眼前之人一袭黑衣,映衬得肤色极白,眉眼鲜明,如同从古画上拓下来的渥丹,观其仪范分明孤傲清冷,哪儿还有一丝方才的风情流芳?
饶是自诩纵横阴阳两道数载、阅人无数、见过的美人美鬼不知凡几的顾雪城,眼见这人时也怔了片刻。
只有这人才能是那晏双了。
是夜子时二人跟着韩诤来到东院,韩诤先进去了,他们再估摸着形势进入,屋内已只剩一人,另一人不知所踪,地上还残留着一大片殷红的血迹。
那颜色刺眼得很,叶随庭不禁出言问:“韩诤呢?”
晏双淡淡扫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你是临安叶家的人?”
“正是。”
晏双便笑了一声,笑意极淡,“叶家的公子,竟然和韩诤做起了朋友?”
“有何不妥?”叶随庭嘴里咕哝起来,“魔门天命教早已覆灭百年……”
又忍不住多说一句:“正魔之分,当真有那般重要?”
晏双这会儿才答道:“我不想见他,他便走了。”
他眯起双眼,眼尾上挑,眉眼愈显锋锐艳色,细细审视二人,“就是你二人定要见我?”
顾雪城与叶随庭交换了一个眼色,缓步上前,“实不相瞒,前辈,我们听韩诤说清了当年的事……”
“个中恩怨纠葛,旁观者自然无从置喙,”顾雪城道,“只是你们常年滞留于此,贻误阴阳轮回,不止耽搁了自己,也会妨害到阳世的凡人……”
“他是如何与你们说的?”晏双一阖眼,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显现出一派虚弱之姿,“不好意思,我困在这里的时日太久,前尘往事都有些记不大清了……”
叶随庭愣住了,“这……”那韩诤是怎么铭刻于心,记得一清二楚的?
“不如你们把他的故事说出来,让我也听一听。”晏双抬眼看向他们,这一眼似乎来得饶有兴致。
没辙,二人摸不清这位昆仑剑客的底,只得顺从他的意思三言两语将故事大致转述了一遍。
晏双静静倾听,直到话音落定仍缄口不语。
他不说话,顾雪城和叶随庭二人也只有沉默。
俄而,晏双竟是倏然仰头大笑起来,且愈演愈烈,仿佛收不住一般。
他这么一笑,容光大盛,几乎叫人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