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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暮鼓迟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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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上飘……”
身体好似从暖水中升起,露出的面颊沾染了凉薄的空气,神智越发清醒。
“慢慢地睁开眼…睁开…睁…开……”催眠声越飘越远,渐渐从耳边剥离。
深吸一口气,胸口并无疼痛感。
终于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
轻轻地她掀动眼皮,突地身下一个震动,后脑重重砸下,痛得她暴睁双眼:“痛、痛——”
哀叫声并没有持续,因为现实带来的冲击让她忘记了言语。
这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破篷车,颠簸的车座上三个面黄肌瘦的女孩挤在一起,因饥饿而显得更大的眼眸惊恐未定地看着她。
还在催眠?另一段前世今生?
脑中下意识跳出这样的念头。
可这明明就是自己的身体。
屏住呼吸,她努力寻找催眠的声音。
静静的,车中没有人说话,耳边只有辚辚车响与萧瑟的风声。
半晌,她挫败地低下头。
什么啊!
手掌重重地拍击车底,惊得三名少女蜷缩得更紧。这时外面的人像是听见了什么,颠簸的篷车渐渐停了下来。
“吵吵什么!”
烂成条的车帘被狠狠甩开,循声而去,只见一个微胖的妇女挤了进来。
“哟,姑娘醒了!”妇人自来熟地坐到她身边,热情满满地握住她还在颤抖的双手,“怎么这么冰?”妇人转过身,慈爱的表情立马变了样,“丫儿,还不过来帮姑娘暖暖。”
坐在最前的少女踟蹰了片刻,终是不情不愿地靠了过来。
“快点!”妇人一把抓住少女瘦骨嶙峋的手,覆在夏至的手背上。
好暖。
夏至抬起头,感激地看向少女,却不想少女惊惧万分地回避了视线。
好像她是什么妖魔鬼怪似的。
夏至很郁闷地想,转过眼却对上妇人热切得有些过火的目光。
“姑娘是哪儿人啊?”
夏至不答,只直直地望着妇人。
“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避开她的目光,妇人看向那三名少女,“她们都是我的女儿,今儿我们一家去走亲戚,半路看到你倒在林子边,于是就把你带上车了。”宽脸复又堆起笑,目光在夏至的羽绒衣上扫了又扫,“看打扮姑娘不是本地人,姑娘家在哪里?多大年岁?”
“我……”夏至抬起头,眼见周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与她们仿若古时的衫裙,不禁茫然,“我也不知道……”
“许是吓得忘了事,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妇人眼底浮现出笑意,“看你孤苦无依的,不如先跟着大娘?”
“嗯。”夏至顺从地点了点头。
“真是个好孩子,不像她们姐妹三个。这三个丫头没一个让我省心的,就说去喝喜酒这事……”
妇人聒噪的话语从耳边流过,夏至倚着车身,透过漏风的篷布向外望去。只见凛冽的风自天边幽冥的森林里呼啸吹来,剪断了苟延残喘似的的炊烟,剥落了村庄矮小的土墙,这样一路掠过,不给一丝希望。
好荒凉。
太阳偏西的时候,车外渐渐喧闹起来。
“到了,到了!丫头们快下来!”
跟着那三个一路都没交流过的少女,夏至跳下车,入目是一座掉了漆的木牌坊。
“姚里。”文字很像小篆,倒是不难辨认。
“姑娘识字啊。”妇人笑呵呵地看着她,像在打量货物一般,“好,好。”
田畦里庄稼已经收割,陇间满是烧过的草灰。风一吹便扬在了藏冬的农人身上,裸露的肌理显得越发黝黑。五户一邻,五邻一里,想来姚里应该是附近农户的中心,怪不得人气要比其他地方旺一些。
正想着,突地身侧一个响喷,夏至先是惊了下,而后瞪大双眼望着拉车的牲畜:“这是什么?”
这动物似马非马似鹿非鹿,最奇怪的是头上长了四只角,交叠错落好似树枝一般。
“你没见过獲如?”这次不光是妇人,连一路不敢说话的少女们也有了反应。
“獲如?”夏至稀罕似的绕着两只鹿马走了一圈,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其中一只甚至还舔了舔她,“好温顺。”她轻轻抚摸着那只鹿马,半晌才发现众人的惊奇,“我家没有獲如。”她讪讪道。
“原来是个有钱小姐。” 少女小声嘟囔着。
“丫儿!”妇人剜了她一眼,对着夏至笑得越发灿烂,“好姑娘,我们赶快进村吧。”
村落的布局同她所知晓的朝代并没有太大差异,独独有异的是村子的中央立了一座庙宇。
“明堂”,匾额上这样写着。
不同于村舍的破旧,这庙宇倒是很新。青色的砖石,白色的庙顶,洒满冬阳的堂前游走着尘埃,显得很静谧。她不由被吸引,想要走进。
“姑娘!”远远一声高喊。
她定在庙门边,只见那妇人将同来的一名少女推进一间破房,匆匆拉着丫儿跑了过来。
“姑娘可别进去惊扰了大神。”瞅了一眼庙宇,妇人很敬畏地说道。
“大神?”夏至低喃。
“日央之后可是不兴拜神的。”
日央?夏至仰首看了看西斜的太阳,稍稍猜到了点。日央应该是某一个时刻吧,看来这里与她的世界有太多的不一样。
垂下头,她看着身侧一脸亲热的妇人。
即便有那么多不同,有一点还是相似的。
人啊……
“大娘,那两个妹妹呢?”她问道。
宽大的面皮微微一颤,妇人笑道:“这俩野丫头进了村就找表姊妹玩闹去了。哎,到了!”她指着眼前的砖屋,兴奋叫喊,“老哥哥!妹妹我看你来了!”
先推门出来的是个中年妇女,挑剔地冲她们打量了一会儿,一个带着棉帽的老头走了出来。
“巴娘啊。”老头虽同妇人打着招呼,夏至却发现他的目光是停留在自己和丫儿的身上。
“快快快,还不见礼。”妇人挤了挤眼,“这位可是里长大人啊。”
生怕被抢了先似的,身侧的少女上前一步:“丫儿见过大人。”
“见过大人。”夏至敷衍道,跟着几人走进屋门。
作为村里唯一的砖屋,虽谈不上气派可也算出挑,更何况院子还有三只悠闲自得的母鸡。看着打进门后就在讨好主家妇人的丫儿,夏至开始明白了。
在这里,至少不会挨饿了。
“您看怎么样?”内室里巴娘搓着手,一脸市侩。
眯眼看向帘外,里长吸了口旱烟:“那个。”
意料之中,巴娘笑道:“您可真会挑,这个丫头可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想我干这营生大半辈子,这样细皮嫩肉的人儿也是头回见到呢。”
“开个价。”
“五个银元。”
吐出一口烟圈,老头不悦道:“五个银元都能买一窝猪仔了。”
“可猪仔能为您生娃吗?”妇人一句话便戳到了老头的软肋上,“您瞧这丫头有胸有臀的,一看就能生养。”
老头啧着烟嘴,不做声。
“更何况啊,这丫头可能是有钱人出身呢。”
“有钱人?”老头有了反应。
“她连獲如都没见过,两只手水嫩嫩的,一看就是养在大户人家的姑娘。”巴娘靠近了,耳语道,“等她有了您的娃娃,到时候再带她回娘家,那大人您得到的又何止五个银元呢。”
那两人进去已有片刻,偶尔掀起的布帘后不怀好意的打量让夏至更加确定了巴娘的身份。
“起来起来!”主家妇人故意在她脚下洒水,自被老头猥琐打量后,这老婆子就开始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
“大娘,我来。”丫儿抢着干活,继续讨好。
看着她们,只觉得是场闹剧。“请问茅厕在哪?”她问。
“干嘛?”主家妇人又板起晚娘脸。
夏至悠悠笑开:“拉屎。”
老婆子愣住,僵僵地指了指门外。
“多谢。”夏至有礼颔首。
出了门,没命似的狂奔。
瞪大眼,任冷风灌进眼眶,尖利的风刃扎得她好想哭。可现在她不能哭,也没时间哭。烧过秸秆的土地有些烫,她飞快地跑着,如过针芒。
“在那儿!”
“那儿!”
“臭娘们儿!”
不用看也知道,追兵到了。得快点跑,她要回家,她不要留在这个鬼地方。
疯狂地迈动着双腿,她的呼吸越发急促,喉间甚至有了充血的迹象。
快点,快点,再快点!
身后的村民越来越近。
不要,她绝对不要!
心虽如此想着,透支的身体却开始背叛了。
“看你往哪跑!”
背上一个压力,她重重地扑倒在地,长发散了一身。
“跑得倒挺快,不知道在炕上是不是这么带劲~”被粗鲁地拎起,恶臭的口气从身后袭来。
“里长这回可有福了。”
令人作呕的笑声,让人绝望的黄昏。
她喘了口气,突然发力挣扎起来。
“臭娘们儿!”被狠力抓扯着,羽绒衣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要回家!她要回家!
突地身后传来衣布撕裂的声音,反应不及地她再次扑地。
飞出的羽绒,如白雪一般当风起舞,遮蔽了夕阳。
周围,诡异的宁静。
“姑……”抓破她衣服的村民,颤抖地看着手中的羽毛,“姑…射鸟……”
周围的村民先是后退,而后狰狞了双目:“妖魔!”
“杀死魍魉!”
锄头举起,暮色如此血腥。抱着头,她匍匐在地:“不要!”
尖叫声无限抚远,混合着鼓的声音。
“咚!”
沉沉地。
“咚!”
一声声,自姚里传来。
致命的打击迟迟未下,她抬起头,只见适才还很勇力的村民一个个畏缩后退,好似她才是那更厉害的角色。
“回去吧。”一个村民提议道,“暮鼓都快敲完了。”
“还剩几声?”为首的那个问。
“至多二十下。”
“等到了逢魔时刻,她可就能要人命了。”
虽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夏至也知道他们怕了。站起身,她迎风轻笑,任衣服里的羽绒漏得更多。
“要变身了!”
“不好,快跑!”
丢下锄头,五六人手脚并用地向回狂奔。
旷野里,只剩下她,和一地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