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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任重道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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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仿佛已经有了一把年纪,声音里毫无年轻人特有的冲动和激情,众人沸沸扬扬的情绪却也随着他平淡的语调变得平静。长篇大论地发表完关于“牺牲”的言论,他重申了岩地之城的紧急状态,并且宣布全城戒严。又在众人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时,他及时地补充道戒严令禁止的只是私下里的大型集会。
在一片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城主结束了他的讲话。化作一阵带着火气的小风,他将人群吹开一道窄窄的缝隙后,就消失在了冥渊园前面的石阶上。
不紧不慢地缀在城主身后,她也下了石阶,往家所在的街道走去。她家所在的街道并不热闹繁华,却是离冥渊园最近的一个街区。街区里,住的大多是云芥这样,可以将冥渊园当成是家的人,所以,街区在“白天”里,看上去是冷冷清清、人迹寥寥。而现在,既是“白天”,又是在冥渊园出现杀人菌后的第三天,街上就更是寂寥得有了一丝恐怖。她不知道裴大夫住在哪间屋子,也不知道万老人住在哪间屋子,但她知道这条街上,是有越来越多的屋子和院子永远等不回住在其中的人了。这片街区,也会是整座岩地之城中最先荒凉下来的街区。
迈进自家院门,她将大门紧紧锁了起来。家里还有一个月的吃食,不用出门,她也可以好好地过上一个月。家里,虽然到处都是云芥留下的痕迹与回忆,但至少可以让她独自沉溺在这些痕迹与回忆中,而不需要到处地对人强颜欢笑,当作云芥的故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照着云芥在她记忆中的样子,她搬了梯子,爬到屋顶添砖补瓦、爬到树顶修枝剪叶,又下到地下室,操作房屋的机关布局——云芥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哪怕待在家里,都要“上天入地”地忙上一回。而家里的一个人一旦闲不下来,另一个人的日子也就难免太过清闲,以至于她对自己家都不熟悉得很,成了自己家里的客人。几项极其简单的工作,耗费了她大把的时间与精力。而由于身体上的劳累,她夜里很快便能入睡,不至于思绪飘着飘着,又要回到再也回不来了的云芥身上。
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五天,她的院门终于被人敲响。门外,是两个半大的小孩,小孩的脸上和手上,都长了不少灰黑色的斑点。如果是以前,她或许还会以为只是他们的皮肤出了毛病,可在近距离地观察过云芥的尸身后,她便知道了那些斑点并不只是简单的皮肤病。在她肉眼难以察觉的地方,黑色的杀人菌正从那些黑斑中往外迁移、往外生长。
小孩们,仿佛也知道自己不是受人欢迎的对象,互相对视了好几眼,其中较大的一个才很是忐忑地对她张了嘴:“姐姐,爹爹让我们过来看看姐姐有没有到广场上去。城主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吩咐,半个时辰以前就敲钟让大家过去了,爹爹想着姐姐一个人在家,不一定有留意到钟声的含义。”
“我整理整理,这就过去,替我谢谢你们爹爹。”她将小孩送到街口,然后自己回到屋里,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小院——屋里,窗明几净,清新幽雅;屋外,老树新枝,青砖漫地,是她在这五天里打理出来的结果。仔仔细细地将院门上了锁,她叹息着离开了这片街区。对于这个生活了五年的屋子,她是不舍的,但她很明白,没了人,屋子就永远只是屋子,成不了“家”。
在岩地之城最为辽阔的空中平台上,她与岩地之城其他的居民们聚到了一起。城主及枢要院诸人,则站在一座临时调动过来的高台之上。
望着底下神色严峻、面容哀苦的城中众人,城主再次发表讲话:“五天前,我就已经宣布,岩地之城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外,有中陆大军虎视眈眈;内,有杀人菌种疯狂肆虐。那时,我还期待着,只要我们尽量不出门,情况就会得到控制。可是,我还是小觑了杀人菌的厉害程度。杀人菌,并没有因为我颁布的戒严令而得到控制,相反,它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了岩地之城的每个角落。因为我、和我手下研究人员的失误,我们这一代人的性命和岩地之城几百年的文明,全部危在旦夕。”
不同于五日前冥渊园门口的吵吵嚷嚷,广场上静得针落可闻。人,仿佛已经变成了鬼,无论聚集得再多,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无论是看得起城主的,还是看不起城主的,统统都闭起了嘴,等待着城主的发言。是以,城主不算太大的声音,能够通过遥远的距离清晰地传到她的耳里:“但是,我今天召集大家过来,却不是为了检讨我作为城主的失职,也不是为了危言耸听。我让大家来,却是为了告诉大家,我们还有希望,岩地之城还有希望!”
他缓口气,继续道:“天堑消失以后,曾有人戏说,我们东陆人是老天爷开的最大的一个玩笑。的确,比起愚昧而强壮的中西陆人,我们东陆人的一生就是个笑话——老天爷赋予了我们最大的智慧,却没有赋予我们能够完全运用这些智慧的寿命。说这话的人,却不是一个东陆人。因为我们东陆人会知道,我们的智慧,从来就不是老天爷‘赋予’我们的!数千年前,他们还匍匐在自然之神脚下,我们就已经开始研究自然、利用自然;事到如今,他们晓得了利用一些自然现象进行一些争权夺利之事,我们却已经成为了自然的主人!”
和大部分的东陆人一样,城主虽然心里憋着口气,却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仿佛无论讲出什么话语,他都要表现得像在澄清事实:“我们的历史中,有太多里程碑式的时刻。五千七百年前,五大部落融合组成城邦,是一个这样的时刻;一千六百年前,文诚造出种植机,再也无需人力耕种,是一个这样的时刻;五百二十年前,第一个机械城邦的建成,是一个这样的时刻;而今天,也是一个这样的时刻!因为在今天,我们终于突破了自身的极限!我们的灵魂终于不必再受这身皮囊的限制!我的研究员,终于研究出了将灵魂转移到另一具身体上的方法!”
城主憋在胸口的闷气,终于随着这句话的落地倾泻而出。他的声音依旧不大,胸口这股气息却仿佛聚成了一道大风,洋洋洒洒地喷洒到了每个人的脸上。一时之间,广场上比先前还要安静,然而不过一会儿,就忽然地变得沸沸扬扬。每个因为杀人菌陷入绝望的人,忽然地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而每个尚还抱着一线活下去的希望的人,忽然地又有了活得更为长久的希望。经过了这样大起大落的一下子,失去亲人的人都将连日的哀痛一时忘在了脑后,而迫不及待地将脑袋转向身边最近的人,向对方抒发自己此刻的五味陈杂与难以置信。
城主在纵容民众们议论片刻后,轻轻地抬了抬手。等众人再度安静下来后,他才铿锵有力地作出总结:“这,就是为什么我将大家聚集到这片广场;这,也是为什么我不愿意落下一位居民!杀人菌,和外面那些身强体壮的野蛮人,或许导致了我们的毁灭,我们却必将以比他们更为强壮的形态在这世上‘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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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强烈了,她被城主煽动起来的情绪太强烈了!就像把一桌子饭菜灌进一个一个月没有进食的人胃里,杨盈雪捂着胃,“吭吭吭”地干呕了起来。殷迟郁很是体贴地伸出一只手,让她抓在上面,然后拿另一只手往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杨教主,你看,无法产生共鸣的两个人,就是没法生活到一起。”
杨盈雪从精神到肉|体,依旧是感到十分地不舒服,可并不妨碍她在搀扶着殷迟郁的同时,斜睨着一双眼睛盯着他看:“‘生活到一起’?什么叫‘生活到一起’?像夫妻那样生活到一起?还是两个灵魂使用同一具身体?你把殷迟郁叫出来,我要和他说话!”
杨盈雪想吐,虽然肚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可还是要对着水潭呕出胃里的酸水。殷迟郁生怕她掉进池里,揽着她的腰几乎将她搂进怀里,却又是皱眉又是叹气:“杨教主,你还不理解,我就是殷迟郁啊。我只是一个更好的殷迟郁……”
杨盈雪不再听他的说辞,而是转口又道:“那你把岩地之城第三十六任城主给我叫出来。”
她抓着殷迟郁的手臂,似乎非要和他产生一点身体上的纠葛。殷迟郁,却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冷下了脸色。见杨盈雪已经站稳了脚跟,他犹犹豫豫地从她的身前抽出手臂,又慢慢腾腾地转过了身子。仿佛一举手一投足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似的,他往巨石所在的地方走了回去,然后叹息着将手掌重新放回到了巨石之上。就像记忆中那位忧心忡忡的城主一样,他的心里憋着气,又找不到一吐为快的途径,只好不断地作深呼吸。
杨盈雪这时也彻底清醒了过来。自从她忽然有了殷迟郁的皮囊下是岩地之城城主的念头,她就越瞧他越像。而殷迟郁身上属于城主的部分多了,属于“殷迟郁”的部分也就少了。她渐渐忘掉了殷迟郁方才亲切可喜的样子,并且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你就是城主,是吗?”
杨盈雪缓缓地走向巨石:“你知道我刚才看到的是谁的记忆吗?”她一步一步地靠近殷迟郁,语气上很有几分咄咄逼人。
殷迟郁只好不大情愿地答道:“不知道。”目光却不曾从手下的巨石上挪开。
“那是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小女人。”杨盈雪轻吸口气,对着殷迟郁娓娓道来,“她胆小,怕事,想法很简单,也很容易被激怒,就像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我想她本来也就没超过十七岁。她记忆最深处的一幕,就是在一棵树下听他丈夫自言自语似的问她,他们要做的事情会不会最终毁了他们自己。后来,她的丈夫成了最早被杀人菌吞噬的人之一,甚至有人怀疑,杀人菌便是出自他之手。”
像回忆着一件日久经年的往事一样,杨盈雪的目光穿过殷迟郁,落到未知的地方:“那些话,她当成耳旁风,听见了也没太听到心里去。哪怕有一定的印象,也没作太多想法。但你知道我现在想到了什么吗?我想起,也是那一次,她丈夫说是城主让他们研究一种对付中西陆人的武器的。”
仿佛是要让殷迟郁去思考她话中的意思,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杀人菌席卷全城后,城主曾几次提起是他和他手下的失职,没有及时处理好已经发生的事故,却从来也没有提过事故是怎么发生的。你说,要是民众们知道了其实就是他们的城主酿成的这场祸事,还会在听到这位城主说出他的另一个想法后,群情鼎沸地为他叫好么?”
殷迟郁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眉心纠结在了一块,脸上露出了属于城主的严肃沉重,而水潭中成千上万的冥螭竟然也随着他的沉吟放慢了行动,一时之间,连水声都小了许多:“杨教主,你说得不错,如果那时大家都知道了,杀人菌的祸事便是由城主本人造成,城主再去推行一个新的事情,肯定会有反对的声音。有人会像你这么想,他弄出一个杀人菌,结果导致了整座地下城的毁灭,再弄出一个镜像鱼,会不会导致整个世界的毁灭?”
他顿了顿后,才对杨盈雪的想法做出评价:“你想的确实不错,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风险的。哪怕这个风险不像杀人菌那样显而易见,哪怕这个风险经过好几代人都难以被察觉,我也不能保证,它们放到一个更为宏观的尺度上就安全无害的。但是,三陆合并以后,我们作为最为羸弱的一族,被人追杀、被人迫害、被人奴役,一座又一座的城池被人焚烧、被人毁坏、被人攻占,我们不去冒这个风险,又能怎么办呢?我该为了你们中陆人、西陆人能够平安健康地繁衍生息,就放任我自己的族人们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你们宰割吗?”
城主的确是个出色的发言家,哪怕是说话的间隙,也丝毫没有留下给人插嘴的余地。看了一眼杨盈雪脸上的神情,他压低声调继续说道:“诚然,即使任人宰割,我族也有有人愿意放弃这种冒险。其他地方的东陆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岩地之城中,所有人都有着不同的想法,所有的人都是千差万别,哪怕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也可以产生大道之争——他们称那叫‘自由意志’。可是,他们很少有人想过,他们的‘自由意志’是从哪里来的;我,岩地之城的城主,又凭什么让他们在我讲话的时候对我呼喊、朝我叫骂;而他们的‘自由意志’本身,是不是也是祖先们为了整个族群做出的决定!”
冥螭们仿佛是通了人性,随着殷迟郁抛下的这一问题,集体地失去了活动的能力,像一群等着被先生点名的学生一样,紧张兮兮地绷起了身子。殷迟郁却没有将分毫的注意分给这群“眼巴巴”的“学生”,而依旧凝视着面前的一点虚空:“就像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必然的风险一样,我作为城主,也必须去承担让每个人拥有自由思想的风险。我不能为所欲为,我也不能在众怒之下,执意去选择牺牲少数拯救多数——这也是为什么我从来就不提我就是杀人菌的始作俑者的原因!”他嘴角扬起一个苦笑,“你说我这样做,违背了作为城主的道义,违背了部分族人的意愿,其实都没有错。只是,他们为他们自己负责,他们为他们坚守的原则负责,我却是在为整个族群负责。我当上城主的那一天,我就被上一任城主教导——哪怕为千夫所指,哪怕为万民所弃,哪怕全城没有一个支持我的人,也要将岩地之城的文明传承下去。”
杨盈雪惊呆了,她本来只想着讲出一件属于城主的“亏心事”,从气场上面战胜这位鬼神附体的殷迟郁,没想到殷迟郁却絮絮叨叨地讲了这么一大段道理。盯着殷迟郁看了半晌,她也没能说出个能够反驳的话语。
倒是一旁的莱夏冷不防说道:“千夫所指,万民所弃,全城没有一个支持你的人……如果你想要负责的对象,都不赞同你的行径,你所谓的‘为族群负责’,也不过是扯了一面大旗作幌子的一己私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