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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生死存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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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扇紧锁的铁门前,她看到了“那些东西”。并不十分严实的门板下,堆积了一些黑色的细灰。细灰不像是自己长脚从房间里面跑了出来,反倒像是里面位置已经不够,被它们的同伴生生从门缝当中挤了出来,而挤出来后,似乎又有了“长脚”的趋势,朝着她的方向缓缓变化了队形。
她脑中的一根弦倏地绷紧,忽然就醒了过来,沿着方才那些人去往的方向跑了过去。建筑里已经很空,一路上,她也没有遇到另外的活人。到了石桥边,她才发现众人都站在石桥对岸往这边观望。见到她,有人喊道:“慢着,那边还有人!”也有人劝道:“别管他啦,那边肯定还有人没出来,要等他们都过来,那东西还不把咱们都感染了个遍?”
石桥,在她的眼皮底下,生生裂成了两半,并且往两边的岸上缓缓地缩去。她脑中一热,飞快地跑过石桥,越过石桥当中那道越变越大的裂缝,在石桥还剩下短短一截桥面的时候,将一只脚勉强踏在岸上。再是紧急,人群中也总有善良的人,好几双手,将她从彻底消失的石桥上拉了过来,令她不至于失足摔倒在岸上。
然而,她既没来得及看清出手拉她的人,又没辨出方才发出异议的人,一声极其轻微、极其压抑的抽泣便又将众人的神志吸引了过去。众人的目光,最后落在一个体型微胖的中年女人身上,是他们医署中颇有名气的一名大夫,裴玉。
裴玉体型不大像常年吃素的岩地之城居民,个性也不像常年吃素的岩地之城居民。十二岁从学堂出来后,她便在医署中为人行医,到如今行了十几年的医,成了他们医署中的“老人”,她却比刚进医署的孩子们还要更加没有架子。常常地,她都一边在操作着无比精密复杂的器械,一边在和开肠剖肚的病人拉着家常,不像是在看病,倒像在做着小生意、小买卖。如此一来,全城的居民,几乎就无人不知她保养身体的诀窍、对于男人的偏好、培养小孩的“密招”,而全城居民的家事,也在她这里汇了总,成了一部藏在她心里的“生活经”和“众生相”。
她的个性,以及她行医的方式,有人喜欢,也有人恨得牙痒,每天都恨不得让人把她从医署中赶出来。可由于无论是动刀还是用药,她都没有出过任何一次错误,还好几次力挽狂澜救了人性命,她始终都稳坐医署中的头一把交椅。而她如此名声在外,不仅是因为她高超的手段和琐碎的嘴巴,却还因为她过于热情的心肠。
在她不当值的时间,无论是谁、无论何时,家生了急病让她过来一趟,她总会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拿好药箱,飞快地去到那人的家里为人治病。而如果病来得实在是太急,还是让她错过了诊疗时间;或是病人本身便已病入膏肓,让她已经治无可治,她便会记下这一家子的住址和姓名,在轮值过后帮助他们处理已故之人的身后事宜。
她的丈夫,一个冷峻而克制的东陆人,一个赫赫有名的机械师,在她十八岁那年经过她的亲手救治后,没能抵挡得住她热情似火的追求,和她结成了连理,很快二人便就生出了一对金童玉女。儿女当中,一个像她,一个像她的丈夫——像她的是实打实的顽皮淘气,像她丈夫的却是表面上的成熟稳重。这从小就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一对姐弟俩,让她时常都要感叹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无论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儿女,都没有阻拦她这一番东奔西跑的“事业”,让她不仅当着医署当中的头牌医师,还成了一名手艺娴熟的“挑棺人”。
一向独挑大梁的裴玉,抽泣过一声之后,很快又重拾了往日的镇定。因为那声引人注意的抽泣,她圆嘟嘟的脸颊上发了红,却强行在声音上撑起了头牌医师的气势。仿佛是嫌大伙儿杵在前面挡了她的路,她一边不耐烦地招呼着:“散了散了,没看见我被这毒蝇给叮上了!都离我远点!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玩意钻进身体里,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你们也都自己瞧瞧自己,有没有沾上这些细灰。”一边又对管桥的人下达命令:“把桥展开,让我过去!极寒都杀不死这玩意,一条河也挡不了几时,但毒蝇繁衍得快,消耗得也快,只要不教它吃到人肉,没准不过几个时辰就要饿死一大半。不过这座小岛,能隔离多久就隔离多久,哪怕只剩下一只毒蝇,也能造成巨大的灾难。你们出去后,最好把冥渊园也隔离了,毒蝇这么厉害的活物,不太可能是自然产生,冥渊园里,只怕别的地方也不干净……”
管桥的,也不知人到底在哪里,大概是被裴玉啰啰嗦嗦的一席话语叮嘱得有点发懵,半天也不见石桥的影子。裴玉又是一声催促:“怎地还不见动静?非要拉这些人都来与我陪葬不成?”才将石桥从岸边的石基中催了出来。
“你们哪,一个个都长点心,看着都聪明绝顶似的,心里面却没有个分寸,瞎搞些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东西。也不晓得这黑不溜秋的玩意儿是哪个糊涂鬼弄出来的,害人哪这是……”不等两截桥梁合在一处,裴玉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池心岛上。她的话语是一如既往的絮絮叨叨,她的动作却也是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以至于她人都消失在了海蓝树后,人们才从她的话语当中如梦方醒。
她,也是在她消失之后,下意识地去查看自己的手腕与鞋底。还好,虽然她曾和那些毒蝇近距离地看了个面对面,还令它们改变了队形,但她跑得够快,没让那些黑色细灰沾到身上。也幸亏情况“还好”,因为若是情况不好,她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像裴玉那样走过石桥的勇气。
果然,在裴玉走过石桥后,并没有第二个人跟随她的脚步。石桥重新缩回了石基里去,人群也渐渐有了动静。大伙儿平日里都是独当一方的明白人,此刻被裴玉当小孩似的教训了一番,虽然也有所受教,却难免有些相对无言的难堪。巨大的灾难面前,没有人记起裴玉往日的功绩,也没有人担心她未知的前途,众人都只沉默无言地往冥渊园的门口走去。途中,有人闷声提了一句:“毒蝇既然是试验的产物,云芥那帮人又死了好几个,你说会不会……”话说到一半又被旁边的人拦了回去。
接着,冥渊园里响起了紧急情况下才会响起的钟声。就像岩地之城边沿有着无数用以传递信号的烽火台一样,岩地之城内部也有无数用以各种目的的钟楼。而由于冥渊园里进行的往往是最为神秘、最为精细、最不能受到打搅的活动,冥渊园还是头一次响起如此连续的钟声。
钟声清脆、悠扬,听着不像出了大事,倒像是要庆祝节日。冥渊园众人听着钟声,也都纷纷从各处赶到冥渊园门口。有的人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缘由,所以脸色并不好看;而有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着四下里张望,脸上还隐隐带了一丝期待。
不过一会儿,人群中再次发生了异动。踮起脚尖,她看到了异动的中心——那是一个身形消瘦、脸色惨白的老人,老人的皮肤虽然已经松弛起皱,眼神却还十分的精明,转着圈儿地想要弄明白众人看过来的原因。然而太多地关注别人,难免会忽略掉自己。老人没有注意,自己露在外面的一截胳膊,已经黑成了一截焦炭,仿佛随时都要随风散去。
而连众人都没注意到的是,他们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了颜色。一座空中平台出现在他们头顶七八丈之处,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兵站在平台上,操纵着一间双层的铁牢往老人头上落去。在铁牢离老人还剩下一丈的距离时,众人让开了一条道路,让道路尽头的城主与老人面对了面。
岩地之城的城主,是一个身形和面貌都不太出众的男人。男人的年纪,大概是在二十左右,男人拧成一团的一双眉毛、和眉毛下面忧郁深邃的一双眼睛,却仿佛比岩地之城还要更老。他甩着袖子走到老人面前,先是对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才万般沉重地说道:“万先生,冥渊园这么些年,有劳您的照看了。”
城主说完这句话,铁牢便继续往下落去。万老人抬头望向铁牢,没有一丝躲闪的意思,看往人间的最后一眼,却依旧带着往日里常有的迷茫与不解,仿佛是人间变化太多、变化太快,没能跟上大家的节奏。一根细长的管道连着铁牢,将水泥灌到铁板之间的缝隙中,直到铁牢变为了“石牢”,单层的铁牢才被重新拉回到空中平台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就像裴玉还没真正和大家说上一句话,就独自走回了池心岛上一样。万老人却还不如裴玉的名气大,人都已经永远地封存在了“石牢”中,她才想起他是冥渊园中的园丁,一个将岩地之城最深的秘密隐藏在花草之中、将冥渊园布置成了花园的人。
和万老人做完最后的告别,城主穿过窃窃私语的人群,走上冥渊园门口的石阶,又踩在了半尺高的门槛上。总算比众人高出了半个身子,他对着人群发话道:“三日前,冥渊园里,发生了重大的研究事故。一种本该被控制在培养仓的杀人菌,无意中寄生在了我们的研究员身上。在人体的血肉中,杀人菌得到了迅速的繁衍,并很快便吞噬宿主,并在旁边之人身上再次得以寄生。事发之初,我身为城主,就应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程度,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到全城居民,并采取相应措施杜绝后患。可由于我和我手下研究员的种种疏漏,竟将此等恶性毒菌当作一般病菌处理,以至于如今事态严峻、全城告急。”
他换口气,继续道:“作为城主,我万死难辞其咎,事情如有转机,我也将立即请罪于枢要院。只是此乃分秒必争之时,而我一天还是岩地之城城主、一天岩地之城里还有没染病的活人,我便要倾尽全力地去保护他们。为了保护他们,为了尚还有着一线生机的大多数,我只好作出牺牲,牺牲裴大夫,牺牲万园丁,牺牲所有已经被杀人菌寄生、却没有办法得到任何救治的人,最终牺牲我自己。可是,几个人的牺牲是不够的,我的这双眼睛也是不够的,裴大夫说得不错,‘哪怕只剩下一只毒蝇,也能造成巨大的灾难。’咱们的裴大夫,虽然最后都不知道这是咱们自己人制造出来的杀人菌,但对它们的理解却十分的透彻……”
“滚!别来引用裴大夫的话!你不过就是想要我们都做你的眼睛,看谁有可能感染了这玩意儿,就把谁交给你关进铁笼子里!”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人,忽然出离愤怒地喊道,“你要的最后是什么结果?这种杀人菌真的杀得完吗?最后无非是亲非亲,友非友!人人都防着人人,人人都盯着人人!父母妻儿染了病,哪怕无药可治,你不陪着他们走完最后一程,还要把他们送进铁笼子里活活闷死,你还是人吗?你自己不是人,也把我们也不当人了吗?咱们东陆人,死就死而已,没这个东西也不见活得多么健康,有必要死得那么窝囊、这么难看吗?”
众人这时大多也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没见着死人面目之可怖、先见到城主手段之冷酷,大多数人一听这男人的话,也都对城主感到了出离的愤怒——她,当时也不满城主言辞之人当中的一员。如果可以,她愿意握着云芥的手,看着云芥被杀人菌一点一点地消耗掉最后的生命;她愿意拉住裴玉,和她嬉笑怒骂着多说一句闲话,不至于让她自说自话后黯然退场;她也愿意多看一眼万老人,记下这满园的花草树木背后、是一位长着什么模样的园丁。
而这时,离杀人菌席卷整座岩地之城,还剩下整整五天。
有了男人的这一番话,城主半晌都没能说出完整的话语。有人和她一样,想起了万老人的好,低声唾骂城主是“杀人犯”;有人接着男人的话,对城主提出质问,质问他为什么宁可让大家互相残杀,都不放他们出城去;有人则视城主如无物,和旁边的人变着法子指桑骂槐……
城主,在不断地试图解释,又不断地被人打断后,终于失去了以往的涵养与耐心。他将声音放大了许多,以显示出他作为城主的威严:“在此之前,我心中尚有顾虑,我在想有没有必要,在咱们的设计还能够抵挡一阵子的时候,将外面的情况告于城中所有人。可既然有人提起,我也就不得不说了,咱们的岩地之城,在半月以前已经被中陆人包围。他们在我们外面的山地中埋锅、造饭,并且按照往日功绩的大小、人脉的好坏,挑选出他们当中最‘没用’的队伍,以卵击石一般冲击咱们设下的机关暗器。每天,都至少有三只队伍‘攻城’,有一百多人丧命于机关暗器之下。我不知道他们还要来多少后援、还要尝试多久才会放弃,我只知道没有岩地之城,我们一天都扛不过他们的攻击!”
“但是,我不会‘不放’谁出城。”他话锋一转,“我不会‘不放’任何一个人出城。岩地之城在建城之初,就不是一个要将大家都圈禁在一处的牢狱,相反,它是一个避风港,一个咱们东陆人在被各种驱逐、追杀、奴役后,可以安静过一段生活的地方。一代又一代的机关师,将他们毕生的心血投注在这里的一砖一石上,一代又一代的植造师,又将他们毕生的精力投注在这里的一草一木上,才将这个寸草不生的山洞变成我们所生所长的家园。”
“很多十三四岁,刚从学堂出来的年轻人,都有出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想法。而无论是我、还是他们学堂的老师,都不会拦着他们,只会尽力地教授他们更多如何在中西陆人当中隐藏自己、保护自己的方法。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几年之后还是回到了岩地之城,因为他们发现外面的世界除了看得到阳光、实在比里面要落后太多。也有少数人留在了外面,偶尔才回来探亲、访友。”他深吸口气,继续道,“岩地之城对于出生在它怀抱中的东陆人,向来是一个来去自由的城池。现在,虽然它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可从来没有改变过它的初心。所以,想要离开的人,尽可以离开,但是,留下来的人,也最好少使些坏心,挑拨离间城主和民众之间的关系。至于‘牺牲’,我想的从来不是要你们变得‘亲非亲,友非友’,我说的只不过是自我牺牲,在整座城池生死存亡之际的自我牺牲,为了父母儿女能够继续生活的自我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