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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射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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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方明便在院中扫雪,他挨了一夜的冻,指头都僵了,用雪在关节上搓了很久才热乎起来。他看着墙角光秃秃的的一株桃树,心里祈求着它早点生出嫩芽花苞来,因为桃花开时才意味着寒冬真正过去。
屋门传来一声响动,却是卫长轩信步走了出来,他披着外氅,一副要外出的样子。
卫长轩张口便向他道:“你今天在这里好好侍候公子,没事不要随意离开,知道了么?”
方明赶忙点了点头。
“对了,他身上有伤,不要让他出来吹风。我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就回来。”
方明连连应了,他张了张嘴巴,刚想说外面有很多左骁卫的人,大概不会随便放人出府。谁知卫长轩根本没有向院外走去,他三两下就攀上了院墙,然后向外一跃,随即不见了踪影。
建安城的东西两坊皆是繁华之地,其中西坊店铺林立,商贩云集,较东坊更为热闹。卫长轩一大早便来到了此处,只见满街商铺鳞次栉比,已纷纷开了张,虽还未到辰时,却已是行人往来,十分喧闹。
算来已有一年多没有踏足此处,卫长轩此次前来自然不是为了闲逛,而是另有目的。他忖度着,若是这么任由穆王府的人那般作践杨琰总不是办法,且不说这缺衣少食的日子不好过,恐怕他眼下的伤都难以养好。再者,杨琰刚到束发之年,他本就先天不足,这个时候又被如此苛待,想必往后体质会更弱,说不定还会落下什么病根。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忽然发现眼前的难题竟是缺银子,卫长轩自己一向没什么花销,对银钱财物看得也淡,直到如今才算体会到没有银子的苦恼。他想着眼下愿意出手接济的人大约只有义父,可他却不愿轻易向义父开口,毕竟义父本就不想让他淌穆王府的浑水,若是得知他现在的状况,势必还要劝他离开王府。再说,自打他入禁军之后便打定了主意,往后要好好赡养义父,让他安享晚年清福,如今赡养还没做到,就去向他老人家伸手要钱,卫长轩是万万不肯的。
在这世间,想快速地弄到银子,除了坑蒙拐骗,或者也可以到赌坊碰碰运气,豪赌一把。西坊中赌坊众多,几乎是遍地开花,但卫长轩却没有进去的念头,一来是他根本拿不出本钱来赌,二来是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长处。他另有个长处,勉强倒也可以拿来混饭吃。
西坊的边界紧邻着护城河岸,岸边栽着许多柳树,柳树下零星有几个支了招牌的摊贩,这些摊贩卖的并非是寻常货品,他们的摊位上摆放着各色弓箭,所经营的这门生意叫作“射柳”。
射柳原本只是个寻常游戏,选定一根柳枝让众人争相去射,而后再评射术最佳者。后来人们便不满足于只射柳枝,改而以壶或其余器物,甚至是活物来当做箭靶。射柳之戏在大昭十分盛行,只因当今的名士多非孱弱书生,而是文武兼备,平日刀剑骑射皆有所长,其中射箭既文雅又有趣,自然更受人喜爱。
现在时辰还早,这些射柳的摊前远不如那些卖饭食糕饼的热闹,只零零星星有几个人。
卫长轩稍一张望,正看见一个射柳的摊前挂着个红底黑字的幌子,上面写着“百步穿杨,一箭千金”,还用旗杆高挂着一副铁胎硬弓,倒是有几分气势,便向那摊前走了过去。
摊主一眼看见这少年衣料名贵,相貌又俊,只道他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忙上前陪笑道:“这位公子,看着像是习过武,可要来试几箭么?我家的弓不是寻常粗制的弓,都是自家制的,外面揉了皮子,容易拉开,也不磨手。”他顿了顿,又道,“射中了铜侯还有彩头呢。”
侯便是箭靶,箭靶若是以熊皮制成便是熊侯,另有虎侯、豹侯等,卫长轩依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树梢上用红绳拴着一枚铜钱,想必便是摊主所说的铜侯了。
“不知射中了有什么彩头?”
摊主笑了笑:“我家不比别人,尽用些没用的器物做彩头,最近的那枚铜侯,射中便是十文,再往后依次有九枚,你瞧我这招牌,若是射中百步外那枚铜钱,赏金十贯,不知公子可有兴致一试么?”
卫长轩愣了愣,他抬头看去,只见沿街的树上果然隐约都能看见红绳摇晃,最前面那一枚还在百步之外,若是目力弱些的人,连看也难以看到那枚小小铜钱。
摊主继续蛊惑他道:“公子别瞧这铜侯小,其实很容易射中的。”他这话说得倒像自己在做赔本买卖,其实最近的那枚铜板悬挂之处极为巧妙,十有八九都能射中。来他这里比赛射柳的公子哥往往一击即中,便会按捺不住欣喜想要把后面那几枚铜侯也一一射落,然而却再不会这样顺风顺水,往往废上百十来箭也不过能射落寥寥几枚而已。他这里虽只要五文钱一箭,然而常常勾得客人们花费好几贯钱,如此出多进少,生意做得自然顺当。
卫长轩沉吟了片刻,从摊子上拣了一把乌木的硬弓,又拈了一支箭在手上,箭的份量很轻,有些轻飘飘的,因为前端没有箭镞,毕竟集市上人来人往,若是脱手伤了人,那就不好收场了。
摊主陪笑劝道:“公子,那把弓劲大,要不要换一把小些的?”
卫长轩摇了摇头,他摸了摸箭尾的箭羽,搭上弓向树梢上稍稍一瞄,羽箭几乎是毫无声息地飞了出去,瞬间便穿透铜板中心的方孔将它射落了下来。
摊主笑着连连拍手:“公子好箭法!”这一箭显然在他预料之内,所以他虽面露惊喜,心中却不以为然。
卫长轩却微微皱了眉,似乎对自己这一箭很不满意。他重新掂了掂那几支箭,低声道:“老板,你这箭太轻,换几支有箭镞的给我。”
老板骤然敛了笑,十分为难地道:“这带箭镞的……万一伤了人可怎么好?”
卫长轩轻轻一笑:“伤了人算我的,和你不相干。”
他容貌极佳,笑起来更是如同春风拂面,由不得老板不重新取了箭给他。
这副弓箭拿在手里,才让他终于找回些从前在军中的感觉。旁边零零散散已有人围拢了来,大多是来看这美貌少年。卫长轩重新搭弓上箭,目光如炬望向前方,弓一拉开,如同满月。众人皆屏息等他这一箭射出,然而箭飞出如风,竟没几个人能够看清,直到箭矢落地才有人惊呼:“三、三枚。”
老板微微变了脸色,那第二支箭竟一连穿透了三棵树上的铜侯,这少年看来绝不是寻常的什么公子哥。
转眼间那支箭已被好事者捡回,众人都对着那箭杆上的三枚铜板连声称奇,而那不知来路的少年已重新拈了箭,继续向前射去。他这一箭刚刚射出,指间又重新拈了三支以连珠之势追逐而去,每一箭都破风有声。
“好连珠箭!”有人大声喝彩。
人群中却有老者冷冷摇头:“这不是连珠箭,是参连,这种古射法今人已多不认得了。”
众人也不管那究竟是连珠还是参连,只见那四箭出去无一落空,把后面那四枚铜板也接连射落下来,近乎神技,不由拊掌欢呼,交口称赞。
“好啊,公子箭法如神,今日小人真是大开眼界,”摊主脸上几分像哭,几分像笑,他牙疼似的吸着气道,“那最后一枚,公子还要再射么,昔年的神射手们往往力竭之时便会失手,反而坏了百发百中的名声。”
他心中已料定这小子是故意来出风头,想要劝他见好就收,及时收手。
卫长轩却只问:“这最后一枚的彩头是十贯钱是么?”
摊主微微一怔,点了点头:“不过,这些年还从未有人射中过那枚。”
卫长轩怔了怔,垂下眼睛道:“不错,你这弓力气不够,射不到百步之外。”
摊主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忙道:“这位公子,你若是技艺不佳,可不要赖我的弓箭不好。””
“你把那把弓取下来给我。”卫长轩指了指他头顶上悬挂着的那把铁胎硬弓。
“这……这是我先祖随太宗皇帝征伐天下时所佩的铁弓,岂能轻易取下!”摊主斥责道,“再说,这把弓寻常人根本拉不开,你小小年纪,未免不知天高地厚。”
卫长轩笑了笑还没说话,就听人群中有人已大声道:“老张,你家先祖明明是杀猪的屠夫,几时又去打天下了,别吹牛了,快拿弓给那小哥,让他露一手给我们瞧瞧!”
这话说完,四周顿时响起附和之声,摊主被众人催促着,只得取了那张弓下来递给卫长轩。
卫长轩一拿了那弓入手,便觉得异常沉重,他索性脱去了外氅,将袖口束好,而后才缓缓拉开了那张弓。弓弦被拉开时,他浑身的肌肉也如同那张弓一样被拉紧了,这一箭射出时箭鸣如同龙吟,脆弱的箭杆经不住这巨大的力量,竟在中途折断,而箭矢却是径直穿透了那枚从未被人射落过的铜侯。
一时呼声雷动,众人七嘴八舌都想打听这少年的来历,而卫长轩却只腼腆笑着,不肯多答话。他拿了老板给的彩头,而后钻进人群,一溜烟地跑了。
晚间天色将暗的时候,卫长轩才顺着墙外的大树翻进了角院。只见杨琰坐在屋檐下,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是听见了墙上的动静,他微微抬起头来,轻声道:“卫长轩?”
“你怎么跑到外面来坐着,我不是告诉方明不要让你出来吗。”卫长轩有些不快地道。
杨琰歪了歪头:“我在屋子里太闷了,稍稍出来坐坐而已,你不要生气。”
卫长轩又放缓了口气:“我没有生气,对了,方明那小子呢?”
“他去厨房取晚膳了。”杨琰轻轻道,他手里笼着个什么东西,正在咕咕地叫。
卫长轩奇怪地上前一看,却是只灰色的小鸽子,低着头在杨琰手心里一下一下地叨米粒吃。
“这小东西哪来的?”
“不知道从哪飞来的,我拿了些剩饭放在掌心里,它就飞到我手心里了。”杨琰翘着嘴角,笑得倒有些开心。
卫长轩看那米粒发黄,便知道今天送来的饭食大概又是些难以下咽之物,他赶忙把背上缚的包裹拿了下来:“也奚,你猜我出去弄了些什么回来?”
杨琰摇了摇头:“什么东西?”
“来,张开嘴。”卫长轩笑着道。
杨琰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张开了嘴,而后就有个绵软香甜的东西被塞进了嘴里。
“桂花藕糕,从江南点心铺子里买的,刚蒸出来,还热乎的吧?”
杨琰一面咀嚼一面连连点头。
“这里还有米面和肉,往后不要吃厨房送来的那些东西了。”卫长轩说完,又道,“你瞧,我还买了几十斤炭,虽不是你惯常用的上等炭,但至少可以取暖,咱们省一些,足够用一个月了。”
杨琰慢慢停止了咀嚼的动作,他轻声道:“卫长轩,你哪来的银子买这些?”
卫长轩也不瞒他,便把今日去射柳赢彩头的事说了一遍。
杨琰听完,面色从凝重转为讶异,而后又有些好笑:“怪不得先前你听说三哥他们去射箭,言谈间露出不屑之意,原来你竟有百步穿杨的本事。”
卫长轩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只不过往日常跟人射箭游戏罢了,谁知道竟能派上用场。”
杨琰笑完之后,心里又有些惆怅,只觉卫长轩为了养活自己去街头射柳,好像有失身份。他低声道:“你以后不要去了吧,我屋里有些东西,你拿去当了换些钱就是了。”
“那可不成,我知道那些东西虽在你屋里摆着,可府中账上都记得清楚着呢,若是随意拿去当铺,将来一定会有麻烦。就算你有些私人之物,也多半是你父亲先前赏你的东西吧,还是不要当了。”卫长轩用轻松的口吻道,“我反正有用不完的力气,况且这是无本的买卖,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正准备笑两声,笑声却断在了喉咙里,他方才拉那硬弓时用力太过,胸口一直隐隐作痛,赶忙咳嗽了一声以作遮掩。
杨琰微微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凝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还是希望这样的日子不要过太久吧。”卫长轩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感叹着替他拂去肩头的碎雪。
杨琰手里那只鸽子不期然在他掌中狠狠叨了一下,他惊讶之下松了手,鸽子便拍着翅膀飞去了,他侧耳听着那煽动翅膀的声音渐渐远去,轻声道:“应该……不会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