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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旧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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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五年,六月初五。西坊,临风阁。
这是西坊里有名的一处茶邸,装饰清雅,茗品珍贵,来往多只有些达官贵人。此时刚过午后,阁楼里向阳的一面全都虚虚掩着竹帘,免得暑气渡了进来。这是建安城最炎热的时候,茶邸里却是凉爽宜人,这凉意则是源于阁楼中央摆放着的一口巨缸。缸内盛满了冰块,还镇着时令的瓜果,另有一个锡壶,壶中是甜美的蔗浆。
空荡荡的茶邸内忽然传来脚步声响,那脚步声铿锵有力,阁楼上的主人循着声音望向楼梯,却见一个英武的青年军官走了上来。
“这不是陈小将军么?”主人稍稍一怔,还是认出了他来。
“吴先生,别来无恙。”陈绍向他扬眉一笑,而后目光在阁内逡巡了一遍,“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主人邀他在窗前坐了,微微笑道:“小将军离开建安已有两年了吧,不知是何日归程?”
“昨天才随叔父回来,实在想念先生煎的茶汤,所以这个时辰就贸然前来了。”陈绍看见茶邸内寂静无人,这才忽然想到现在还是茶邸主人午后休憩的时辰。
“不妨事,待在下先去浣手,再为小将军煎茶。”主人说完,又向伙计道,“盛一碗冰酪来,给小将军解解暑气。”
那冰酪是牛乳发酵凝结而成,上面浇了晶莹剔透的冰蔗浆,正是这夏日里解暑的良品。陈绍在边塞待了两年,许久没见过此物,此时舀了一勺放进嘴里,不由得叹道:“塞外天高云阔,终不及建安之乐。”
“听说小将军这些年去了会宁?”主人已洗净了双手,慢慢在炭炉上烘烤茶饼。
陈绍点点头:“先前父亲要我跟他在军中历练,前些时候叔父受命回京,这才允我随叔父的车马回来。”其实历练一词是假,避难才是真。当日他陈家与穆王府三公子杨玦私交甚密,待长公子杨玳继承王位,三公子被流放南疆,他父亲担心此事会祸及到他,才命人接了他去会宁。
“听说小将军的叔父陈言将军新晋为羽林卫大将军,奉命卫戍京师,真是可喜可贺。”主人手中一刻不停地研碎了茶,将茶末倾入瓮中,亲自在风炉上煽着火,又轻声道,“昔年禁军那位马统领为人太过小心,只会一味地奉承皇上,左骁卫统领名义上在他之下,实际上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如今换了陈将军,想必能把禁军的风气治一治,这些年左骁卫渐渐失了势,往后建安城多半还是要仰仗羽林子弟。”
众人皆知,左骁卫受穆王管辖,羽林卫则是皇帝的嫡系亲信,老穆王权掌天下时左骁卫自然独领风骚,而如今权柄逐渐回到中央两省手中,左骁卫的势力也变得大不如前了。
陈绍端坐在那里,闻着空气里弥漫着的清淡茶香,只笑了笑:“我军衔低微,这些军中的事,我也不大懂。再说,我此番来只为品先生的好茶,又何必总谈这些琐事。”
主人知道他不愿多说,便了然地笑了笑,将茶汤倒进盅内,奉到他面前。
陈绍转动着小小的茶盅,低头轻啜了一口,不由赞道:“果然还是这里的茶最好。”他顿了顿,又笑道,“听说连宫中内侍都曾慕名来向先生求教茶道,可有此事?”
主人笑了笑:“那还是年前的事了,说来还有个故事呢。”
“愿闻其详。”
“那时确实来了几位内侍,只说要学煎茶之法,我心中惶恐,赶忙细细教了。听他们说,先前冬至祭天大典之后,宫中摆宴,雍王殿下竟当场摔了茶盅,说是茶质幼嫩,火候不足,不堪入口,这才慌得他们出宫来寻我。”主人慢声细语地说着,神情倒是闲逸,好像只是在说市井间的小故事,“在下心里想着,雍王殿下德高望重,怎会因为一碗小小的茶在宫宴上发这么大的火。”
陈绍含笑看他,附和道:“是啊,想必是有别的缘故。”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祭天大典,穆王竟和雍王并肩而立,雍王殿下想必觉得受了侄儿冒犯,才如此恼怒吧。”主人说完,轻声一笑。
陈绍正要说话,正却听外面人声鼎沸,竟是无比热闹了起来。
他略有些奇怪,站起身,掀开竹帘向下一望,只见楼下的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争相涌动着往护城河那边去了,不由得大奇:“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主人稍稍一顿,而后笑道:“今天是初五,倒是有个热闹可以瞧。”
陈绍听他这样说,倒像是这西坊新兴起的什么花样,不由好奇心起,却见那些人涌到河边便沿街站住,似乎正在静候着什么人出现。
“小将军应该记得,原先那沿河岸上多是些经营射柳营生的摊铺。大约在两年前,某日忽然有个少年到了此处,一手箭法如神,将那几家铺子的彩头尽数席卷了去。”主人说到此处,微微摇了摇头,“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那少年只要来到西坊,那些射柳的摊主们便立刻收了摊子离去,其慌乱真真好笑。”
陈绍挑了挑眉毛:“后来呢?”
“后来还是亏了宋老板。”主人笑着摇头,伸手指了指对面那处高阁,那是西坊的另一个有名去处,叫做浅水楼。
浅水楼最出名的一点便是只做女子的生意,从胭脂水粉到绫罗绸缎,皆是上选之物,极受公卿家的小姐们喜爱。浅水楼的老板姓宋,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最能从不凡之处发觉商机,当日那美貌少年在西坊射柳一箭千金的故事刚传开,便引得少女少妇们争相来看。平民家的女子倒还罢了,那些世族公卿家的仕女们不能随意到街头抛头露面,便只能凭着买胭脂水粉的借口到浅水楼上去看那俊俏的神箭手。
“所以每次那少年一来,宋老板的进账便要翻上几番,她便召集了那几名射柳的摊主,由她出资,每月初五在护城河岸边办一场射箭比试,花红倒是十分诱人。”
“那少年每月都来?”陈绍有些奇怪。
主人点了点头:“每月都来,说起这少年倒也奇怪,只能打听到他是穆王府的人,为何每月来此处射柳,却无人知晓了。”
正说着,楼下街市上愈发喧嚣,只见一个素色衣衫的人影远远站到了河岸边上,他手上执着一把弓,偏着头似乎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陈绍眯起眼睛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微微一笑:“原来是他。”
主人回头道:“小将军认得他?”
“是位旧识,”陈绍笑了笑,“他每次在这里都射些什么?”
“总有些千奇百怪的东西让他射,铜钱、树叶都是最普通的,还有次让他射活人头上顶着的果子,原以为没人愿意上去,谁知那些姑娘们争抢着要当他的靶子。”主人说到这,又是摇头又是笑。
正说着,只见远处那人已然弯弓射箭,箭直射出去,却是落进了草丛间。正在众人微觉奇怪的时候,草丛里忽然呼啦啦飞出一大群鸽子,原来那里安放了一只鸽笼,方才那一箭正好刺穿了拴着鸽笼的一根草茎。那一箭还只是开始,只见少年飞快地拈了箭,遥指空中,很快又是一箭。他手中间不停发,接下来几箭出去,皆有鸽子落了下来,而这些中箭的鸽子皆是毛色雪白。
摊主抢先道:“方才那群鸽子中大多为灰色,白鸽只有七只,请各位数数,卫公子可否尽数射落?”
众人听说,赶忙点了点那几只白鸽,恰好是七只,那少年在鸽群飞起的短短时间里便把其中的白色鸽子悉数射落了下来,此技着实让人惊叹。更有好事者翻检了一遍,惊觉那几只鸽子中箭的部位都是一样,不差分毫。
一时欢呼声四起,道路两旁皆有人向那少年投掷了鲜花过去,花瓣纷纷扬扬,几乎遮住了半条街面。
那少年笑着拱了拱手,转身便要离去,走到清水阁楼下时,不期然被一个硬物砸中。他奇怪地拾起一看,却是个精致的胭脂盒子,不由抬头向楼上看去,却见有位小姐也正低头看他,她用纨扇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得弯弯的眼睛。卫长轩料得她正是那胭脂盒子的主人,便抬起手轻轻一抛,将那盒子抛回了楼内。那位小姐显然有些失望,然而少年在花雨中仰起的俊美面容,更让周遭一众的姑娘家心头砰砰直跳。
陈绍忍着笑等卫长轩走到自己楼下时才终于喊了一声:“卫公子,别来无恙啊。”
卫长轩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他,他沉静的面孔上忽然露出惊喜的神色,很快便寻了临风阁的楼梯跑了上来。
“你怎么会在这!”他上来就给陈绍肩膀上来了一拳。
陈绍看他头上还沾着零星几片花瓣,终于忍不住大笑了出来:“两三年没见,你竟成了建安城仕女们的魂牵梦萦的意中人了!”
卫长轩登时涨红了脸:“你知道什么,我这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陈绍笑着邀他坐下,而后问道:“你如今还在府里伴着四公子么?”
卫长轩点了点头。
“那真是难为你了,在那府里多半不如老王爷在时吧?”
“岂止不如。”卫长轩苦笑着把和杨琰的那番境遇说了一遍,听得陈绍也渐渐变了脸色。
“怎么会这样,按理说四公子一直安分守己,何至于要受如此苛待,”他微微皱着眉道,“就连我曾经那位主子,三公子杨玦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也只是被发配出去,并未受什么皮肉之苦。”
卫长轩没好气地道:“我也是这么说,不知那位长公子究竟怎么了,偏偏盯着我家公子不放,这一年来倒是少找了些麻烦,可还是不肯放我们出府。”
陈绍想了想,问道:“四公子莫不是手握着什么长公子的把柄吧?”
卫长轩一想到杨琰那温和柔弱的样子,便大摇其头:“他不握我们的把柄也就罢了,我家公子哪里还能握到他的把柄?”
“先前,长公子轻易地便放过了三公子,倒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后来想想他应该是根本不把三公子放在眼里,更不愿为了他背上残害兄弟的恶名,才会草草将他放逐。而四公子大约是被他看得太重,才一直被拘在王府中,”陈绍顿了顿,又道,“你难道不觉得,长公子苛待你们的那些行径跟他往日行事大不相同么,他竟然用如此低滥的手段对付自己的亲弟弟,可见他若不是恨极了四公子,便是怕极了他。”
卫长轩脸色微微一变,陈绍说的这些话很有条理,由不得他不去深想,然而杨玳竟会害怕也奚,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一点。
“对了,难道四公子就甘心这样被拘在王府中,都不为自己的将来谋划么?”陈绍又问。
卫长轩连连摇头:“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受了什么委屈都不肯说,还反过头来安慰我。他终日都在那小院子里,哪也不能去,说什么为将来谋划,谈何容易。”
陈绍想了想他们如今的处境也确实如此,便道:“往后我常在京中,你有事尽管来找我商量便是。”
卫长轩笑了笑:“那是自然,难道还跟你客气么?”
陈绍又解下腰间钱囊递了过去:“往后别闹什么初五射柳了,像杂耍卖艺似的,你们的开销尽管交给我便是。”
卫长轩微微一愣,他知道陈绍的脾气,说的绝不是虚伪套话,便也不好推辞,他拿起钱囊,只拱了拱手,笑道:“多谢了。”
见他这样痛快,陈绍十分高兴,拉了他便道:“走,我们旧友重逢,定要寻个酒肆,今日不醉不归。”
卫长轩刚要答应,忽然想起什么,赶忙站了起来:“今日我还有事,要早些回去,明日吧,明日辰时相见,咱们喝上一天,定要尽兴方罢!”
见他这样说,陈绍也只得应了,两人又说了几句,这才拱手告辞。
夏时日子格外地长,酉时过后,天边仍还泛着红。
屋里太过闷热,卫长轩便和杨琰坐在廊下的竹席上纳凉闲谈。
“以前洛兰从不许我这样坐在外面,说是有失身份。”杨琰抱着膝盖,轻笑着道。
“是啊,从来只有下人坐在廊下,哪有王府的公子坐在这的道理。也奚,你已经被我们这些下等人带坏了。”卫长轩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尖。
方明也坐在一旁,手上拿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赶着杨琰身边的飞虫。他这两年跟他们混熟了,也渐渐忘了主仆尊卑,只管跟着他们傻笑。
杨琰已长高了些许,面色也不像原先那样苍白,两颊渐渐有了血色,只是常不见天日的关系,肤色白皙得简直有些晃眼。他伸出白嫩嫩的一只手,向卫长轩道:“那张箜篌的弦续好了么?”
卫长轩懒洋洋地站起身,从包袱里扒拉出那张旧箜篌,递给了杨琰:“怎么突然想起来修补这张旧琴,我跑了几家店,才寻着师傅续上了。”
杨琰摸索着接过琴,忽然脸色一僵,他偏过脸向卫长轩身上闻了闻:“你身上……为什么有胭脂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