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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第七十五章 宏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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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往事心下虽也有些混乱,可听他将责任全部归于她爹,不免也有些来气,说道:“话不能这么说,谁不知叶公一手平定乱世,助先皇开中兴之治,若他什么都不做,只怕连中间这二十年太平都没有呢,便一定会比现在好?世事本难尽如人意,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杨宗主当年和我爹尽了人事,换了天下二十年太平,这不就够了?至于后头没能完满,那非人力所及,虽然可惜,却也不至连前头的功绩都一笔抹杀。杨宗主也说一步步走来皆是非此不可,那若说有错,也只能是天意如此,怎能简简单单归到一人头上?如今的局面,大势已一清二楚,除了永宁,还有谁堪掌天下?杨宗主事到如今还孜孜不倦与我作对,不是添乱又是什么?于天下又能有何助益?”
杨守一淡淡觑着她道:“永宁得天下,老朽并无意见,只是丫头须知,得天下并非结束,恰恰正是开始。”
秋往事眼中一闪,面色微冷,说道:“杨宗主的意思,是说我和五哥,会像我爹和先皇一样,可以同患难,不能同富贵?”
杨守一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秋往事冷哼道:“爹和先皇,那是功高震主,我和五哥本就是一家人,谁还怕谁震。”
杨守一笑道:“若是不怕,丫头怎会为救个裴节委屈得任由老朽摆布?”
秋往事几乎忘了还做着这一出戏,忙一扬头道:“我要救裴节,确实是私心,自己也知道,五哥有一百个理由不救,并没做错什么,无非是没由着我任性,倘若杨宗主这回没来,我顶多也就是耍上一阵脾气,怎么也不会为此当真和他翻脸。”
杨守一缓缓摇头,叹道:“丫头未免想得简单,你与李小子是夫妻,叶公与先皇当年又何尝不是情同手足,可惜时事会变,人心会变,自来功高震主,哪一次不是肘腋之变?正是越亲近,才越遭忌讳。裴节之事你能忍让,可今后此类之事,只会一件接着一件。你是叶公之后,叶公自来便算作大皇子一党,与永宁可谓有仇,永宁旧臣,对你岂无芥蒂?李小子放着新任储君的风光不显摆,偷偷摸摸赶到临川,为的是什么?你大张旗鼓招揽止戈旧部,为的又是什么?偏偏你又是神子血脉,此事如今便已有不少人知晓,而你如今身手,一看便知并非自在法,甚至并非十二法中任何一法,你能忍着一世不在人前显露?一旦露了出来,你身份揭底也不过早晚之事,那时又会生出多少波澜?李小子再如何看重你,终究不能不以大局为先,他纵会想尽办法寻出两全之道,只是难以两全的一日,终究会来。就算你们这一世当真可以躲过,那子辈孙辈又如何?神子血脉的秘密,能世世代代藏下去?一旦为人所知,因在皇家,便比普通人家复杂百倍,到时结党成派,手足相残,乃至政教之争,人心大乱,皆是可以想见之事,你又要如何避免?”
秋往事被他一连串问得有些烦躁,不耐道:“杨宗主想得也未免太远,百十年后的事,谁能说得准,自来兴衰相替,未必因你深思熟虑便可转移。神子出现,自来都说是救世,怎的到了杨宗主口中倒成了祸患?倘若神子涉政真是碰不得的大忌,那我早已犯了,事到如今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天下早已因我而改,这会儿紧赶着收手,先前做下的也已抹不掉,杨宗主现在才跑来阻拦,怕是已经晚了。”
杨守一道:“那却未必,当初叶公功成之后若能及时抽身,或许没有其后这许多纷扰。”
秋往事挑眉道:“那我爹当时为何不曾抽身,总不成是为权为势?”
杨守一微微语塞,喃喃道:“当时……”
“哈!”秋往事拍掌一笑,说道,“不用问也知道,必然也是情势所迫,难以抽身了?”
杨守一皱眉沉吟片刻,说道:“可若知道是如此后果,当时也未必不能……”
“后果又有谁能知道?”秋往事挥挥手道,“说来说去,杨宗主就是非要操心些根本没影的事。不说如今,就算当年的事,我瞧也只有你一人在后悔。我爹虽从来不提旧事,可他既没把我掐死,也没要我一辈子不准下山,甚至还让我学枢术,可见根本不怕我日后有所作为,也根本从没和杨宗主一样,觉得天下之乱是因神子涉政而起。”
杨守一闭目摇头道:“叶公未必不这么想,只是未在你跟前露出来罢了。”
秋往事嗤道:“他若这么想,如何会任我长成今天这样子,照着我姐的模样教我还差不多。或者至不济,教我修个规规矩矩的方圆法,他却偏偏任我修了随心任性却又长于实战的自在法,放在这乱世里,岂不是存心要和杨宗主过不去?”
杨守一睁眼望向她,说道:“你毕竟是叶公之女,他已隐居释卢,未必想到你有机会重回风境,多半不忍心对你如何,可终究仍留了后手。”
秋往事一怔,面色微变,问道:“什么意思?你可莫说是我爹吩咐你看着我,我才不信。”
杨守一微微笑道:“丫头猜得倒颇准,只稍稍偏了一点,你爹虽未交待老朽,你娘却交待了楼出云,说若你有一日名显于世,便要他全力阻拦。”
秋往事吃了一惊,脱口便道:“胡扯!哪儿有这种事!”
杨守一道:“这是楼出云亲口所言,方上翕、方入照和费将军皆可为证。”
秋往事立刻道:“当时你也在吧,谁知耍了什么花样!”
杨守一忙摇手道:“如今你也会人我法了,改日大可试试,能否一字一句地让人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秋往事虽知他所说不假,却仍是丝毫不信,说道:“楼晓山就差没杀了我,我娘要有这心,还不如当初就别生!”
杨守一道:“此节我们也曾猜测,疑是楼晓山曾经倾慕你娘,对你,却掺了些其他心思。”
“其他心思?”秋往事冷哼,“他除了杀我,哪有什么其他心思。依你说法,我娘能以这种事相托,必定不是一般的交情,可我同他见了数次,他哪儿有半点对着故人之女的感慨样子,根本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一副干完活好交差的模样。还有,我是在须弥山出生的,我娘若要托他,岂不是该在叶府被抄,他俩诈死之后?诈死之事何等隐秘,天下除了他俩和我姐姐,恐怕再无第四人知,就算对我,他们也没透露过半点身份,又哪儿会让外人知道?杨宗主连我爹神子身份都知道,该是与他最亲密的一人了吧,可他当时未死,连你也不知道吧?再说就凭楼晓山对我的态度,若真对我娘有意,当年得知他们未死,我爹又病重,他还不赶紧趁人之危?我娘何等聪明,瞧个人还能瞧不清楚,哪会放心相托?”
杨守一细细一想,倒确觉有些牵强,不由皱眉道:“丫头说得也不无道理,莫非真是那楼晓山耍花样,竟把我们那么多人都骗了过去?”
秋往事见他不似作伪,也奇怪起来,说道:“他真是这么说的?骗别人也倒罢了,天下哪有人能骗得过杨宗主?莫不是他另有所指,你们误会了什么?”
杨守一瞟她一眼道:“他说得明明白白,除非你还有第二个娘。”
秋往事怒瞪他一眼道:“自然只有一个。他只说了这一句?你们便没问问清楚?”
杨守一凉凉觑着她,摇头道:“谁让丫头下手太重,他伤得厉害,清醒不了许多时候,说出这一句便又睡了。老朽那之后不久便走了,此后再醒是否说了什么,便要问费将军他们。”
“费将军好久没有信到了。”秋往事暗自嘀咕,忽又想起一事,见杨守一今日态度颇为诚恳,便问,“是了,杨宗主可认得魏嬛?”
“魏嬛?”杨守一闭目回想片刻,说道,“听过,她在教中也颇有名,只是这名声却来得怪,皆因无缘无故便被神子亲自提拔做了枢院。丫头问她做什么?”
秋往事追问:“杨宗主认得她么?”
杨守一摇头道:“老朽久已不离凤陵,虽听过她,却未见过,也未过问过她的事。她这位子虽来得古怪,可神子行事本就无甚章法,重全院算不得什么大院,她也不似什么紧要角色,怎么,莫非还能得罪了丫头?”
秋往事并不提王落一节,只道:“她说神子一直传令叫她办事,杨宗主可知此事?”
杨守一摇着手失笑道:“哪有此事,神子的性子丫头不是不知道,还需问老朽么。”
秋往事紧盯着他,说道:“可她却说,白碧落曾亲自来向她传令。”
杨守一仍是笑道:“丫头莫听她吹牛,她在教中颇受人冷眼,多半是心有不甘,瞎掰出来的。”
秋往事见他并不知情,也便不再多问,瞧了瞧案上的文书,说道:“杨宗主若没别的事,我便干活了。时辰还早,你……”
杨守一却道:“慢,慢,老朽要同丫头商量的事还没说。”
秋往事一怔,睁大眼道:“说了这么半天,原来要说的还没说?”
杨守一仰头笑道:“上了年纪,难免啰嗦些。”
秋往事无法,只得挥挥手,不耐道:“快说快说。”
杨守一半眯着眼望着她,笑得意味深长,问道:“丫头可有兴趣入枢教,接白上翕的位子?”
秋往事愣了愣,不假思索道:“当然不愿,神子我都不做,做什么上翕!”
杨守一点点头道:“那便好,丫头可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秋往事本道他又要有一大番言辞相劝,哪知如此轻易便让了步,不免讶异,正欲追问,他却已站起来,一面伸着筋骨,一面向外走去,说道:“不坐了,免得丫头赶人,老朽去外头逛逛,今晚人定,金龙桥西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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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往事满心莫名,似憋足了劲接招却接了个空,没个着落,唤了两声未唤住他,便起身追到帐外,四处望了望已不见人影,拉了帘外侍卫询问,见他一脸茫然,才想起以杨守一自有本事令人视而不见,也只得作罢。一个人翻来覆去闷了半晌,忽觉无谓得很,想着夜里有事要做,便索性拉过被子先睡一觉。睁眼之时天已黑了,只觉饥肠辘辘,看灰漏已过黄昏,早过了饭点,想来应给她留着,便走到帐口掀帘道:“我的饭呢,送来吧。”
帐外侍卫却似吓了一跳,睁大眼瞪着她,半晌似才认清是谁,结结巴巴道:“殿、殿下在?我方才往里瞧了瞧,没见着人,以为殿下出去了。”说着狠狠眨了眨眼,屈膝欲跪,说道,“定、定是眼花了,殿下恕罪,我这就叫人去备饭。”
秋往事本想责问他一个大活人在帐中怎会瞧不见,忽想起多半是杨守一传给她的同息法已开始起作用,不由心花怒放,扶起他喜滋滋问道:“你瞧瞧我和早上可有什么不同?”
侍卫诚惶诚恐地打量她几眼,实在不知她这一问是何含义,吞了口唾沫,呆愣愣道:“比、比早上好看。”
秋往事犹自不满足,又问:“怎么个好看法?”
侍卫脑中转得能绞出水来,憋得脸通红,胡乱道:“就像、就像花儿一样。”
秋往事心想同息法使人枢力合于天地,侍卫瞧着她会想到花,那自是她人已合于天地的缘故,顿时大喜,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说得好。”见他怀中露出一角油纸,知是值夜时防饥的草饼,便顺手捞了过来道,“我出去一趟,这个带走吃了,你一会儿饿了再去伙帐拿。”说着拉过帐边的马便走。走不多远忽又回头问道,“我记得你也报了演武的,可是?”
侍卫怔了怔,点头道:“是,已过了帐试。”
秋往事挥挥手,笑眯眯道:“不必再比了,你得了假去城里寻季将军,让他直接录了你就是。”语毕扔下不知该惊该喜的侍卫,哼着小调径自去了。
大营离城不过二十里,策马不一刻便到,正在想是直接叫门还是偷偷翻墙,却见城头上火把挥了挥,似已发现了她,接着开了便门,走出一人。秋往事扫了一眼,约略认出正是柳云。她离城之前便以历练为名名安排了止戈骑新兵参与城防,倒未想到今日刚好是他们当值,便迎上去笑道:“柳云,今日是你守?这倒巧了。”
柳云听她开口,也跑上前,笑道:“果然是殿下。”
秋往事讶道:“怎了,你在等我?”
“可不是。”柳云道:“无恙说殿下同储君一个里头一个外头,说不定什么时候需要进进出出,便设法调了咱们自家兄弟来守西门,也好行些方便。空蹲了好几日,今天还真来了。”
“就他心思多。”秋往事跟着他进了门,门边几个兵士也都是熟面孔,连包马蹄的布都已替她准备好。她招呼几句便上马欲走,忽又回过头道,“喂,柳云,你瞧我今天是不是不大一样?”
柳云上下细瞧了瞧,见她仍是一贯的军服,并不见特殊之处,便道:“没什么不同啊,殿下不一直这样么。”
秋往事不满地轻哼一声,瞪他一眼,扔下一句:“眼拙!”便扬长而去。
柳云挠着头望望身边同样一头雾水的兵士,忽一拍脑袋,眉开眼笑道:“殿下几时关心过外表上的事,莫不是终于开了窍,想起做女人了?”
众人纷纷赞同,七嘴八舌地议了一阵,皆道:“看来咱们快添小殿下了。”
秋往事早已跑得远了,丝毫没听见背后叽叽喳喳的口舌,在距金龙桥里许处栓了马,走到桥头四下寻了寻,不见杨守一。今晚阴着天,不见星月,一时也瞧不出什么时辰,她等了片刻不见人来,便有些不耐,心想杨守一来了自然找得见她,便打算先下水试试。夜里的斛川结了薄薄的冰,才插进一只脚便觉透骨沁凉,搅了几搅,却迅速适应下来,温温凉凉地毫无不适,连浸在水中的感觉似也与往常不同,似是格外柔滑熨帖,说不出的舒服。她心下一喜,一跃下水,过了最初的寒凉便一头扎入水中,往深处潜去,只觉游动之间远较以往轻便自如,大觉有趣,变着花样翻了几个跟头,借着桥上火光瞟见水底常常一道黑黝黝的暗影,知是通往地牢的甬道,便预备潜过去,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却忘了人在水中,顿时狠狠呛了一口,人也跟着不稳起来,挣扎着想游上水面,双脚蹬踏间却不觉带出了自在法,身下的水哗啦啦向外涌开,竟抽空了一块,人反而失了依托跌了下去,虽很快又被涌回的水接住,并未受什么伤,心下却一惊,愈发没个章法。她本就独独不擅游水,此时更是紧张,越是乱动反倒越往下沉,气息也渐渐到了底,憋闷不堪,想试着以同息法调整,却又不知从何做起,忽地想起杨守一传她同息法其实并无征兆,连是否当真传了都不知道,他人又迟迟不至,莫不是存心淹死自己。这一想越发慌了,一番胡乱扑腾之下,人未浮上,气力却渐渐不继,周身越来越冷,手脚发僵,胸口欲裂,眼冒金星,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昏昏沉沉间忽觉手上缠上了什么,紧紧地拽着,甩了几回皆甩不掉,勉励回头一看,却见模模糊糊是个人影,似正拉着她往上游。意识到是有人来救,她顿时精神一振,跟着向上游去。靠近水面时周围渐渐亮起来,依稀认出那人正是杨守一。见他既来相救,显然并未存心害人,同息法自然也应是当真传了的,顿时定下心来,眼见水面将到,正欢欢地往上游,忽觉杨守一停了下来,她讶然望去,唯恐他使坏,先飞快抽出了手,却见他嘴巴一开一合,竟说起话来,语速极慢,张嘴后微微一顿,才将嘴里的水连同话语一同吐出来,倒似鱼吐泡泡,瞧得秋往事又是惊奇,又觉有趣,几乎要发笑,忙用力憋着,连那在水中扭曲变形一字一字传来的古怪话语也未有心思听清。杨守一见她神情古怪地眨着眼,知道什么也没听见,只得指指她又说一遍:“习惯了?”
秋往事听着他的声音似是吸饱了水的干藻,一团团又松又沉,大觉奇异,一时顾不上管他话中意思,也吐着水泡想学他说话,只是嘴一张水便灌进来,心下一慌便“咕嘟”吞了下去,只得忙又闭紧了嘴不敢再试。杨守一见她安分了,才又问一回:“习惯了?能透气了?”
秋往事经他一问,这才想起已在水中泡了多时,口鼻自然未在呼吸,却已没有了先前的憋闷,也不知胸中气息自何而来,总之圆转如意,充沛不绝。她心下大喜,也不敢去想究竟是如何做到,唯恐一想便又失了灵,急急忙忙趁着效用尚在往下游去。杨守一跟在她身后,不片刻已到了甬道口。水底已是甚黑,甬道中更是不透一丝光,既深且静,幽幽地不知何处是底。秋往事饶是胆大,也不免有些发憷,回头看看杨守一,想要他走在前头,杨守一却已游到她身后,搭着她肩膀,一字字吐道:“老朽入微不能与同息共用,睁眼瞎一个,靠丫头领路了。”
秋往事心下暗骂,却又没法回嘴,只得冲他“噗噗”地吹了一串泡,静了静心思,一头钻入甬道中。甬道低矮狭小,虽气息无碍,秋往事仍不由感到憋闷,加快了速度只想快快通过。道中笔直,摸着墙,踩着地,行进倒也容易,压根不需什么入微法。她觉出杨守一攀在她肩上几乎让她背着走,不免来气,正想回头瞪他一眼,忽微觉有些异样,停下脚步静听片刻,却只有一片死寂,疑心或是错觉,便接着往前行去,心上却终究多崩了一根弦。游不多远,异样之感忽再次生出,她顿时警觉,知道必有不妥,停下等了片刻,忽觉面上似被水波轻轻一撞,虽然微乎其微,却仍叫她心下一跳。此处河床宽阔平坦,河底水流本已甚缓,甬道中更是一如死水,毫无波澜,他们停下之后,搅动的水流也已平息,此时这突兀的水波是自理应空无一物的甬道深处而来,却不知是因何而起。耳中忽又听到“嗵”地一响,似是贴着甬道石壁传来,鼓荡着水波径直撞入耳中,沉闷而空洞。她吓得一缩手,惊魂不定地呆了片刻,又听“嗵嗵”之声接连不断地传来,时轻时重,时缓时疾,一时在左,一时在右,一时却又从头顶传来,似是有什么在看不见的黑暗深处不断乱窜,撞击着石壁,虽极轻微,似在甚远处,却越发吊得人用力去听,心上的弦也越崩越紧,几欲断裂。秋往事先前还疑或是什么大鱼,这会儿却知道不是,只觉毛骨悚然,早已适应的水温似忽又变得冰凉起来,几乎冻住浑身血液。正自紧张,贴着耳边忽又传来一个扭曲的声音:“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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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往事吓了一跳,猛然跃开。杨守一忽然失了她踪影,又用不得入微法,一时也有些紧张,一面四下摸索着,一面问道:“丫头,怎了?”
秋往事也已省起刚才发问的是他,知他恐怕还未听见前方的异响,便游回他身边,抓起他手在掌中写道:“前头有东西。”
杨守一微微一怔,问道:“什么东西?”
秋往事摇了摇头,想起他看不见,又写道:“不知,似是活物,个头不小。”
杨守一也有些讶异,心想这水道中除了能有两尾鱼还能有什么别的活物,只是瞧秋往事十分紧张,知她也非一惊一乍之人,恐怕当真有些不寻常,一时却也了无头绪。
秋往事在水中毕竟不似岸上踏实,方才下水前为免累赘又只留了一枚凤翎在身,想想还是稳妥为上,便写道:“先回去,备了萤灯再来。”
正待往回游,杨守一却拉住她,说道:“等等,老朽看看。”
秋往事一愣,正待问他怎么看,却忽觉他心跳明显急促起来,当即猜到他多半是一时憋气,停了同息法改用入微法,他入微功力远较自己深湛,想必当能探得清楚些。没转几圈心思杨守一心跳便又平稳下来,她未及发问,便听他道:“快走。”接着便被他拉着往前游去。她心下一讶,忙在他掌中草草划道:“怎了?”
杨守一片刻不停,只说了两个字:“裴节。”
秋往事吃了一惊,虽颇觉疑惑,仍跟着他快速往里游去。越是向前,壁上的撞击声倒越来越是稀疏,渐至不闻,深处荡来的水波也是渐趋平静。杨守一不时问道:“可还有动静?”待她划道:“没了。”越发奋力向前游去,连声道:“快!”
秋往事也隐隐觉得不妙,奋力向前,不多久便觉前方有东西阻路,几乎沉在水底,似在活动,却十分轻微。她虽看不见,却也已感觉出似是个人,看样子几乎已快淹死,忙游上前拉住那人,耳听杨守一道:“快,人我法。”
秋往事一时也不知要如何施用人我法,算算出口应当已经不远,也无暇同他解释,拖起那人便往前游,杨守一会意,也跟着帮忙。很快便觉前方逼仄,伸手一摸,便触到了底,猜想应是道石门,上下摸了摸,果然摸到个环,推拉皆不动,试着向上抬了抬,果然往上缩去,水哗啦啦得倾泻而出,三人也随之被向外冲去,一出甬道便往下跌,秋往事已有准备,安稳落地,倒是杨守一有些狼狈,好在身手终究灵变,翻了两翻便站起来,也未受什么伤。石门在身后“刷”一声又落了下来,阻绝了水流。
四下仍是漆黑一片,秋往事自怀中摸出个火折,层层油纸包着,吹一吹倒也亮了,四下一照,见身后壁上挂着盏灯,本想点燃,却已无油,只得就着火折微弱的光草草看了看。所处是个石室,并不宽敞,却十分深,地上开有数排长长的落水孔,应当也是通往城中排水道,才这一会儿工夫,先前灌入室中的水便已皆自孔中流走。两面的门离地皆有近丈高,一面通来时的甬道,另一面当是通往地室深处。看这构造,想来应是为防甬道中水流倒灌而设的排水室。室中空空荡荡,四下亦无异响,不似有什么机关守卫。再看地上的人,果然正是裴节,此时在杨守一施救之下,已醒了过来,正不住呛水,眼中也是一片混沌,看来一时尚恢复不了神智。
秋往事熄了火折,蹲下身问道:“他没事吧?”
“还好。”杨守一语气并不紧迫,想来情况不算严重,“幸好咱们来得巧,晚上片刻,怕就糟了。”
秋往事嘀咕道:“傻大胆,也真敢往外闯,不想想方崇文连个侍卫都不留,若无蹊跷,哪有这等好事。倒吓我一跳,还道是什么异兽。”
“侍卫里头倒是有两个,已死了。”杨守一道,“大约是他闯出去时杀的。”
“有人?”秋往事一惊,“还有自己人在,方崇文也能毁龙船,岂不存心要他们陪葬!”
“都是手握生杀之人,如何将这些小事看在眼里。”杨守一似有所指,却不待她深想便又道,“丫头不也是傻大胆?同息法尚未练熟,又不精水性,也不等老朽便敢往水里扎。”
“刚下去时好好的,谁知忽然便不灵了。”秋往事想起当时险况便没好气,忿忿道,“我当时想着,若就这么死了,无论如何也不转世,就在枢界等着你!”
杨守一大笑道:“幸好老朽来得快,不然岂不冤枉。”
秋往事忽觉裴节没了声响,气息匀长,似是睡了过去,不由讶道:“你把他弄睡了?”
“他怕是几日没吃了,身体弱得很,不过以奇正法强撑罢了,睡一睡有好处。”杨守一道,“何况,他若不睡,丫头一会儿如何同他解释你那一身同息法人我法?”
“也是。”秋往事这才想起还有这一层,抓起裴节手腕晃来晃去摆弄半晌,问道,“人我法到底怎么使?”
“老朽怕是帮不上忙,丫头自己揣摩揣摩。”杨守一道,“且试试专心想着要他动一动。”
秋往事用力想了片刻,裴节毫无反应,试来试去总是不得要领,颇觉泄气,一屁股坐在地上道:“不如还是走另一头,杨宗主去弄晕了方崇文,我下地道把石壁砸开。”
“这也惊动太大。”杨守一笑道,“丫头莫急,不如让老朽对你二人同施人我法,试试可能沟通枢力?”
秋往事讶道:“人我法还能同施二人?”
“寻常来说,本是大忌。”杨守一道,“可若受术之人愿意配合,不加反抗,倒也不是不可一试。因此丫头可得老实,莫要中途捣乱,开头或许有些难受,适应便好。”
秋往事虽对人我法加身总有些抵触,眼下也别无他法,只得道:“罢了,杨宗主别玩什么花样才是。”
说着拉着裴节的手盘腿坐好,不一会儿便觉腕上缠上根碧落丝,想必裴节腕上同样也缠上了。异样的感觉几乎是立刻传来,因内络封着,觉不出枢力反应,可身体却明显生了变化,心跳沉沉的,似被什么力道拖着,越来越慢,起初颇有些不舒服,似透不过气,可想起杨守一说过不能反抗,也便忍着,果然过不片刻便觉呼吸似是适应了新的节奏,顺畅起来,掌中传来裴节的脉息,一下下正合上自己的心跳,如轻舟浮水,此起彼起,此伏彼伏,倒像是有根看不见的丝线将彼此系在一块儿。正觉新奇,忽觉一阵饥饿乏力,不觉一讶,心想来时路上刚吃过东西,不该此时便饿,旋即省起这多半是裴节的感觉,却传到了自己体内。她大觉欣喜,以往自在法无孔不入,唯独不入人体,此时便似进了秘境,处处皆觉新鲜,越发顺着他脉息留意体会,忽又觉胸中胀痛,鼻内发酸,知是先前溺水所留,虽不好受,可因明知伤痛并不真在自己身上,颇有旁观之感,便也并不难忍。初时尚觉浑然一体,有些分不清彼此,此时已渐渐地能分辨哪些感觉来自自己,哪些感觉来自他,彼此分明之下,却又重合呼应,更觉奇异有趣,玩得不亦乐乎。忽听杨守一笑叹道:“丫头莫尽让他带着走,得你带他。”
秋往事回过神,虽不知如何做,却下意识收摄心神,不再将心思摆在裴节身上,转而内观己身,来自裴节的种种感受果然隐隐淡去,终至于无,细细体会,却又并非消失,而是变得与她自身感受相同,似乎又多了一副心魂,即与自己相合,又明知并非本身,便如镜中人像,十分微妙。试着急喘几口气,心跳渐快,掌中传来的脉搏果然也跟着快起来。但听杨守一道:“好,丫头聪明,这便是了,人我之道,便在知人心而不感人情,持定己身最是紧要。”
秋往事心领神会地点头道:“自在法忌反噬,也重物我之分,十分相像。”
话一出口,却觉声音古怪,原来裴节睡梦之中竟也跟着说了一遍,只是口齿不清,腔调怪异。她一乐,不由大笑起来,裴节也跟着笑,却无甚喜乐之感,只有干巴巴的“哈哈”声。
杨守一倒呆了呆,默然片刻后叹道:“丫头果真不同,要人一字一句跟着说话,老朽也做不到。”
秋往事正自顾自“哇哇”乱叫,听裴节毫无意识地跟着她一时学猫一时学狗,笑得前仰后合,忽觉他身体也跟着动起来,因是躺着,她前倾是他便抬起身体,她后仰时他便又倒下,却不知轻重,“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秋往事吓了一跳,忙问:“醒了没?”
“醒不了,老朽要他睡足两个时辰。”杨守一无奈道,“只是碰傻了没便不知道了。”
秋往事做了个鬼脸,一面可惜黑暗中瞧不出裴节做了没有,一面急着想回去捉弄李烬之,便道:“咱们赶紧走吧,不知同息法好不好使。”
杨守一忙道:“且慢,老朽收了枢术,你先试试。”
秋往事这才想起他的人我法尚未收回,不由讶道:“我怎只感觉得到裴节,却感觉不到你?”
杨守一笑道:“多半是丫头此时也要身体相触才能施术,若非如此,老朽可也真不敢对你乱用人我法。”
说话间秋往事已觉身上一轻,似是拖着心跳的那股力道终于消失,浑身都松快起来,掌中裴节的脉息似也乱了乱,似要脱开节奏,手上忙紧了紧,似想抓住,脉息倒也当真跟着稳了下来,她试着叫了一声,听裴节也一同叫唤,喜道:“还在还在,能用了。”
杨守一起身道:“那便好,咱们出去。你也不必想着如何用同息法,只消管着自己,但凡你心在跳,他就死不了。”
两人一同扯了些衣料塞住裴节口鼻,又将他缚在秋往事身上。甬道的门离地有两人高,杨守一见秋往事背着人,正想要她垫底,自己踩着上去开门,她却已纵身一跃,拔地而起,轻轻在墙上一踩手已攀到了门框处。石门几乎与墙壁齐平,留边极窄,堪堪只能以手指抠着,她背着一人,凌空悬挂,却犹能弓起身,匀出一手抬起了门,顶着倾泻而出的水流爬进了甬道,还伸下手臂来拉杨守一。杨守一心下暗叹,拉着她手攀进甬道,一同往前游去。秋往事一路留心着裴节状态,果如杨守一所言,一直平稳安睡,顺顺利利得游出甬道,浮上水面。